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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章 ...

  •   四十五
      整个晚上,日军炮兵像在展览。
      五十毫米掷弹筒、七十毫米步炮、九十毫米迫击炮、七十五毫米山炮和野炮、一百零五毫米野炮和山炮,爆破弹在土层里爆炸,杀伤榴弹在空中穿飞,烧夷弹让泥土黏在他们身上烧灼,照明弹让黎明提前到来,烟幕弹把黎明又拉扯回黑夜。
      西岸的人终于稀疏,溃兵和难民们终于将要过完。
      死人中的活人开始在弹坑和弹坑之间爬行和跃进,尽量靠近前沿而夺回刚才失去的寸土。孟烦了丧失了知觉一样地爬行,像一条将头拱在土里的蚯蚓。
      龙文章叫他:“读书人,你再往前爬我只好算你阵前投敌啦,最前边啦。”
      孟烦了抬起头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最前沿。他看了眼身边一个巨大的弹坑,龙文章完全淹在里边,斜躺在那个坡度上收拾着他的枪械,他脸上那种要好笑不好笑的表情忽然让孟烦了觉得感动,他侧身滚了进去。
      龙文章从口袋里掏出了些碎饼干,朝孟烦了砸了过去。孟烦了连泥带土地抢住,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抱怨:“潇儿他们过完了。渡索也给砍断了。”
      “知道了。”
      “回不去啦。”
      “你美什么呀?”
      孟烦了怒得恨不能拿手榴弹砸他,“我美什么呀?我美什么?!”
      龙文章说:“西岸的人过完啦,咱们这就算一个人救了十个吧,那也用不着美。你家境好像很不错啊,你一个人花掉的怕是够养活三十张豆饼了。”
      孟烦了着急了,“谁跟你扯这个蛋啊!我们回不去了,你来说什么豆饼!”
      “嗯,咱不扯豆饼。”
      他把枪支归置在一个随时可以出击的位置,闭目养神。孟烦了恨得拿手叉他眼珠子,可至少他闭了眼不是装的,眼皮子动都不动。
      孟烦了问他:“我说……你这个戏台子演啥戏呢?”
      龙文章仍然闭着眼,“啊?……全武行啊。”
      孟烦了只好拿手捶自己头,“你他妈的!”
      龙文章一本正经地说:“翼护妇孺友军过江,为东岸打出巩固防御的时间。”
      孟烦了拿脚去踢他,可自己身上的装备捅着了腿上的伤,痛得他压了嗓子骂:“他妈的你!”
      “天谴了,噼叉你,我命硬得狠……你跟狗打过架吗?”
      孟烦了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我知道,我还信你真跟狗咬过架。狗咬狗,一嘴毛。都疯了。”
      “粗俗。我老家街面上有条狗,本来除了跟我,跟邻里关系都挺好。我怕狗呀,它欺我……”
      孟烦了打断他,“你老家哪儿呀?”
      “中国啊。中华大地,一国之殇。你听不听?后来那狗可真疯了。”
      “怎么疯的?”他总是有办法让人把耳朵朝向他。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它。也许是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也许是愤世嫉俗,搞不好贪欲无度,狼子野心,说不定想在江湖上咬出一个字号一个名堂,差不离儿是靠得你我这样近,被另一条太有想法的狗咬了。”
      孟烦了忍着他的指桑骂槐,“咬吧乱咬吧你就。”
      龙文章接着说:“狗疯了,那就要咬人、昔日之友和它眼里的同类。一条街的人被它咬得丢盔弃甲如潮水中分,那家伙咬了个七进七出如赵子龙三冲当阳之道……”
      “既七进七出又怎么三冲当阳之道?……赵子龙?是白狗啊?”孟烦了问他。
      “狗黑的。”
      “狗日的。”孟烦了得出判断。
      “此狗昔日沦落为奴中之婢,今日得势如帝国列强,咬了对街爱新觉罗氏,西门朱氏,左邻蒋氏,连右舍老孟家的小猪崽子的左蹄髈也几被重伤不治……”
      孟烦了压低声音骂道:“你•妈•拉•个•巴•子。”
      龙文章不为所动,“没空整那个,我忙救死扶伤,包扎老孟家的小猪崽子。忽见人群中分,如潮起潮落,一条恶犬狺狺吐獠,其实一人一石头也就砸死它了,可人都想我乃上人,被追了个狼奔豕突还自以为行不乱步。我和孟家猪崽子退无可退,我想算了,我不做上人了,我捞起石头就砸。狗吃痛了怎么叫?”
      孟烦了瞪着他,“这么粗鄙的圈套你当会钻吗?”
      龙文章学了两声猪叫,“大伙一瞧,原来疯狗吃了痛也要象小孟一样哭嚎的,于是大家一拥而上,人多气壮,怂人也成打虎胆,一人一石头把条疯狗砸死了玩完。我讲完了。你别瞪着我,真讲完了。”
      于是孟烦了转开了头,“我疑心你真被疯狗咬过的。讲疯话。”
      “这是个天造地设一个戏台子,我们在这上边把日军打痛了,整个东线都看得见,就是我们要演的那出戏。你说是秋蝉,也说对了,秋蝉叫得很响,命也很短,在这种阵地上,我们的命短过秋蝉。”龙文章说。
      孟烦了用他能想到的最痛苦的方式苦笑,“整个东线?就凭您?一伪团座儿?!和十去其六七的一帮子败兵?你说是你忒乐观了呢还是小太爷忒悲观了呢?”
      龙文章平静地说:“我是打小仗的,没打大战的能耐,这是我生平打过的最大一战——对,别白眼向人,你见过大场面——我鼠目寸光的,现在只看这座山这条路,东线有很多山很多路,关我们屁事,这就是该着我们去咬死的那条狗,该着我们吊死的那棵树,也许你脖子硬,就能把套索给抻断了,那你先得舍命拿脖子抻。顺便问句,日军进攻多少次了?”
      “十三次。”一个他们俩此时想听错却又偏偏不可能听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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