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 青》雁舍青

7、（七）

　　“这一千年，你有没有爱过我？”杨戬耳畔回荡起她离开杨府那日问的最后一句话，想起那日寸心并未大声吵闹，并未摔碗砸盆，甚至连挣扎也没有一下，便是冷暖自知地认了命。没有一步三回头，没有死缠烂打，甚至没有泣不成声，她只是跌跌撞撞由听心扶了走，颤颤巍巍，痛心疾首。可恨她的最后一句话自己都无从作答，可恨她的希望自己终究是负了，可恨直至她走出门离开不见，自己也没能出一句的声……
　　长叹一口气。杨戬将寸心看着，多年前悬而未决之疑难，今日也该为她解惑了。若是不爱，当初为何要违逆天意与你成亲，若是不爱，当初为何愿与你朝游沧海暮苍梧，若是不爱，当初为何任由你任性刁蛮赶走杨府所有人？我也曾用杨戬的方式爱你，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良心，也对得起你，只是，杨戬最终不得不为保三界众生，也为解救你我，才接旨上天，与你和离。
　　那么今日，你又是何等的痛苦？言语打了折扣，泪也未流一滴，连我的解释都不愿听，径自离开傲徕山，化做龙身伤我，而后精疲力竭栽下云端。而我深知，你向杨戬甩来的一尾，还不及你心痛之十一。
　　杨戬深深皱眉，看怀中女子面色苍白如纸，驾云竟也吃力起来。路上，加急着为寸心输了一腔真气，又命路过的小仙去请了神医去往真君神殿候驾。半晌，南天门遥遥在望，杨戬突然换作司法天神装束，又将寸心往怀中紧了紧，默道：寸心，此去天庭，杨戬定保你平安。
　　“参见司法天神！”门将齐声，恭敬之余不由惊讶：司法天神为何抱一女子回来？那日受乾坤钵反噬、开天神斧伤得如此厉害，此刻竟安然无恙？
　　杨戬不理，径自向真君神殿行去。
　　快到神殿前，寸心却醒了，发现是在杨戬怀中，便勉力挣扎推搡。“放、放我下来。”
　　杨戬本是一喜，听言后心又一凉，正要好言相劝，寸心却双指回击向她颈部，“你若不放，我便在你面前自尽。”
　　“不可！”杨戬心一沉，只得将她轻轻放下，稳在云头，一手扶了她肩，深深叹气：“寸心，你为何不愿听杨戬解释？”
　　“你是要解释，还是要安慰？”寸心冷笑，无奈也没再多力气避开搀扶，只得听之任之。
　　杨戬一时分不清寸心所指，转眼间已至真君神殿。老远便见师父和哮天犬立在最前焦急盼望，身后是数日不见的一群人。三妹携沉香跪在阶前正中央，宝莲灯与开天神斧祭在面前，梅山兄弟一干人等跪在其后，哪咤、听心、敖春、小玉几人分立两侧。
　　“主人！”哮天犬最是灵敏，扑将上来，紧随其后的是从大殿飞出的银眼金翅鹰，它稳稳立在杨戬肩头，又对着寸心一声嘶鸣。
　　“寸心！”听心见状，连忙上前扶过寸心，而敖春听了四姐讲述，加之西海三姐面容与丁香无异，此刻也极顾手足之情，扶了寸心另一侧。杨戬本不欲放手，但寸心硬是挣脱开来倒在听心二人间，便不好强求了。
　　杨婵此时双手奉上宝莲灯，“二哥，三妹往日情爱蒙心误解了二哥，害得二哥独力支持，忍辱负重，最终却被犬子沉香所伤，以致……”杨婵泣涕涟涟，难以成言，杨戬见状不忍，本欲上前扶了，但杨婵执意不起。“幸得嫦娥仙子相救，三妹才得以向二哥赔罪，否则，三妹愧对父母大哥，更加难对二哥仁义，一定以死谢罪！今番二哥归来，请先责罚妹妹，再怪罪沉香！”说着，沉香也道：“舅舅一心助沉香得道，沉香多次忤逆，还不知所谓险些害了舅舅，请舅舅惩罚！”母子二人将手中法器高高奉上，大有不以身偿还罪孽不罢休之势。
　　“三妹、沉香请起。”杨戬上前，撤了二人法器，一手扶一个，“是杨戬设局改天条，借了三妹一家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此时怎能怪罪于人？本是血浓于水，一家之内，切莫多礼了。”
　　沉香看向母亲请示，杨婵尚在犹豫，玉鼎瞅见寸心气血虚弱情况不妙，便忙上前解围：“徒儿说的极是，本是一家子，此时尽捐前嫌冰消雪释足矣，不要显了生分！”
　　“沉香，还不把你娘搀起？”杨戬温言道，心念，也总算捱到了这一天。
　　沉香依言：“娘，起来吧，舅舅原谅我们了。”
　　看杨戬处理完家事，梅山兄弟也齐声：“二爷，昔日是我等愚昧不解二爷苦心，让二爷受累了！”已是一千多年浴血奋战的兄弟，个个好男儿，此时也没有过多谢罪之辞，只求一个言归于好重新并肩。哪咤也道：“二哥，是我不好，没有了解你的真心思，你的局太厉害了，让人不入戏也难！”
　　杨戬向众人一抱拳：“众位兄弟，前话休要再提，此后仍是同心协力，为三界众生办事！”
　　“谨遵二爷（二哥）教诲！”
　　“真君唤老夫来可是为了疗伤？”此时扁鹊奉命而来，手提药箱，白须髯髯。杨戬立马回身相迎，“有劳神医为内……为三公主诊脉！”
　　“好，事不宜迟，请三公主移步内室。”听心、敖春扶了寸心往殿内走，杨戬目光随之，又低声嘱咐哮天犬：“将他们引到我的卧房。”
　　沉香早已认出那人是当日在东海阻了他们犯下大错的女子，而据那日所见，舅舅与这女子大有纠葛，事后本问了娘，娘却言辞闪烁不愿多讲，此刻又看舅舅如此关心担忧，与小玉交换眼神后，便再次询问母亲。
　　杨婵不答话，只和哪咤同时上前，问道：“二哥，你和三公主……”
　　杨戬沉声：“是她救了我。”
　　哪咤开心道：“那是不是今后又可以把三公主叫嫂子了？”杨戬难置可否，杨婵看了二哥这般，心下懂了一二，便随着听心等进了内室。
　　敖春与哮天犬退了出来回到众人中间，杨戬又叫了哮天犬：“你走一趟，将落在萧零院的丹青取来。”狗儿应了一声，消失不见。
　　听心、杨婵扶着寸心躺下，扁鹊为寸心细细诊脉，发现龙元缺失，不由大吃一惊：“三公主的龙元……”寸心闭了眼不曾答话，杨婵见状，忙看向听心，后者向她点点头。
　　杨婵知了真相，感动不已，想着寸心也曾与自己一样为情爱被禁足多年，不由在原先姑嫂情分上，又多了不少惺惺相惜同病相怜之情。她示意神医不要多嘴，自己轻轻坐在寸心身边，唤道：“嫂子还觉得哪里不适？可要把二哥传进来？”
　　“不劳烦了。”寸心道，同时想撑着起身。“这是杨戬的房间……”
　　杨婵以为她是怕失了礼数，忙按道：“嫂子不必多想，二哥定是怕你在其他房间住不惯，既然回来了，自然还在这里歇息。”
　　听她一口一个“嫂子”，寸心不由苦笑道：“三圣母，你这称呼，寸心受之有愧，担当不起。”
　　闻言，杨婵、听心俱是一愣。听心猛地看向门外，隐见杨戬身影，心下想道：“寸心为救杨戬寿命折半，此番被杨戬带回来看着气色更是不妙，口中又说出这样的话，难道杨戬这些日子待她不好？”心下激愤难耐，却也不好当着寸心面兴师问罪，便拉了杨婵：“寸心，你好生将养，我们与神医出去商量。”
　　出得门来，果见了杨戬。杨戬先问了扁鹊几句，又让他下去侍药了，才打算进去探望。
　　“慢着。”听心拦住他，示意杨戬往外走。“寸心怎又伤得如此？”而一旁杨婵急道：“嫂子用龙元救了你，那她岂不是……”
　　“不会，师祖已封了她为华宸元君，如今寸心是玄门弟子了。”杨戬顿了顿，又含着歉意对听心道：“四公主，此事说来话长，杨戬自知愧对寸心。”
　　“可是那华山脚下……”听心疑道，杨婵恍然大悟，随即蛾眉紧蹙。真是如此，那嫂子可难原谅二哥了。
　　“正是。”杨戬无奈，一样的愁眉不展，接着还是想入内：“我还是去看看她。”正巧，扁鹊已呈上了药，杨戬接过，又交代：“三妹代我出去照顾着罢。四公主请放心，寸心的安危，杨戬比任何人都在意。”
　　听见门户“吱呀”一声，寸心漠然闭了眼，偏头向内。杨戬察觉后，暗自叹气，仍是轻声慢动作行来，唤道：“寸心，喝药了。”
　　女子不理，动也不动，杨戬只得探手出去。“听话，来，药不苦，也不烫。”手抚上女子的发，明显感觉女子一震，往内一躲。
　　杨戬心生几丝不耐，勉强压制住，劝着：“寸心，你要发脾气求说法，也得先喝了药大好了，再找杨戬算账不是？”
　　寸心转过来，冷笑一声。“发脾气求说法？杨戬，你未免小看人了。”说着，拂了药碗，径自起身，“药是没用的，我本也无大碍，方才只是暂时的。”
　　“寸心！”杨戬怒气难抑，按下寸心肩头让她坐回榻上，自己俯身道：“你能不能不要任由性子胡来！你把伤养好，再听杨戬慢慢解释……”想了想，认为还能再哄一哄寸心：“在傲徕山的话，就都不作数了？”
　　“华山的话要作数，傲徕山的也要作数，你可也觉得心累？”
　　“你……”杨戬实在不知再拿寸心如何是好，又不能如千年间一走了之，此番确是自己大大的理亏，正待开言，门外沉香迟疑道：“舅舅，嫦娥姨母来了。”
　　杨戬蹙眉更甚，看向寸心，见女子仍是云淡风轻，便只能执起她手。“走罢，陪杨戬一同出去。”
　　殿堂内众人站着叙话，听心与敖春在一处神色不佳，杨婵陪着嫦娥，小玉和哪咤问了哮天犬些话，玉鼎见杨戬携着寸心出来了，清清嗓子。
　　“仙子。”杨戬对嫦娥颔首，“当日不省人事，还未曾谢过仙子疗伤之恩。”杨婵等人听了俱是意会，寸心于他是救命之恩，仙子只是洒了月光疗疗伤，孰轻孰重，端的是分明。
　　“真君客气了。”嫦娥一笑，又见寸心并不说话，只能先问好：“三公主可好？阔别许久，嫦娥也甚是想念。”
　　“仙子好，有劳仙子挂念。”寸心回着，脱了杨戬的手，“还多谢仙子当日让听心姐姐僭越了。”
　　僭越？众人听得胆战心惊，俱看向杨戬寸心二人。
　　寸心只礼貌笑着，并不见异色。
　　玉鼎只得圆场：“多亏了嫦娥仙子清楚，才让四公主把徒儿及时带到东海，徒弟媳妇虽用龙元救了徒儿，但如今也是玄门旗下元君，寿与天齐，这样一来，大家都平安无事了。”
　　众人正想跟着配合过了，却听寸心笑着提醒：“真人说笑了，您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徒弟媳妇，莫在大家面前失言才好。”说着，也无顾众人尴尬神色，环视一圈，笑道：“大家都与寸心是千年的旧相识了，近百年来变故又这许多，走动少了，自然生分。而现下安定了，便都顺顺称呼，免得叫外人听了笑话。”
　　一时间，堂上鸦雀无声，沉香小玉敖春三个小辈对视，俱不敢大声喘气。听心杨婵皱眉相望，很是担忧。沉默间，却听寸心又道：“真君也改改口罢。”
　　杨戬深深看向寸心，半晌，才缓缓开口：“你，始终是寸心。”说罢，拂袖离开。
　　众人面面相觑。寸心只低下头来，微苦一笑。
　　家人团聚误会消除，原该是件大大的喜事，真君神殿却因了寸心要众人改口的话，总是没个气氛。杨戬坚持了寸心住在主卧，自己搬去别间，也把众人一一安排了，只在客人中留下三妹和师父，与梅山兄弟、哮天犬和寸心一起家常便饭。杨婵见二哥只留下了当年灌江口之人，又借说三公主有伤在身不便操劳，就自己一人忙里忙外张罗了一桌晚膳。
　　入席时，众人等着杨戬为先，杨戬打算先扶了寸心，却见寸心站到了杨婵身边。“师父请。”杨戬道，众人才一一落了座。
　　“回家真是好！你们都好久没和主人一起吃过饭了！”哮天犬高兴道，没看见梅山兄弟和杨婵的愧疚之色。
　　杨戬喝止，又对那五人抱歉笑笑。
　　寸心拍了拍杨婵的手，朝她安慰着，“哮天犬说的话别放心上。”回头见杨戬有了些许喜色，低头想了想什么，不再说话。
　　席间杨戬得空与师父问了敖启，知他已被普贤真人约束管教，才放下心来。抬眼，寸心正在加菜给哮天犬，三妹正夹菜给自己，杨戬一个晃神，误以为这就是千年灌江口了。只是，寸心笑得如此清淡，真真又是不同了。
　　“寸心，多吃一些。”他未留意过发妻爱吃什么，千年下来，竟只知道她不吃海鲜。
　　“多谢真君。”寸心看他一眼，兀自吃着。
　　这下连哮天犬都察觉不对了，他停下碗，忙着汪汪叫了几声，赶去杨戬现在住的卧房里，又马上回来。
　　“三公主你看，主人特地叫我拿回来的！”他喜道，以为这能让寸心高兴起来，便忙不迭把丹青铺展开，没想到里面夹了黄花槐，那花瓣就依次落入一盘翡翠汤中。
　　而不巧的是，丹青卷幅长了些，哮天犬没注意，画卷一拖就也扫了油渍。杨婵连忙去接，一扯之间，却已经毁了一幅丹青。“嘶”的一声，哮天犬拿了上半截，杨婵拖着另一半。
　　杨戬脸色铁青。众人都停了杯箸，没有作声。
　　“没关系，闲时拙作，毁了也罢。”寸心发愣之后，安慰着哮天犬和杨婵。哮天犬可怜兮兮看向主人，见主人正严厉瞪向自己，即刻低下头去。
　　饭后，寸心回了屋子，从未觉得如此孑然一身过。想那千年间，虽也常常独守空房，但这杨府总是她的夫家，她至少守的是一个家；而被禁西海的近百年，她被保护在自幼最熟悉的地方，有丹青相伴，也未曾如此寂寞；可如今，回到已不是家的却又住了千年的地方，面对着一群与千年前无二的人，却觉得孤苦是深入骨髓的了。
　　杨戬曾说过，三界之内，任她驰骋，只要有杨戬在，没有任何人能拦得住她。现在想来却是多大多合格的笑话。说这话的人成了她最大的魔障，他曾用一场不负责任的千年婚姻将她禁于灌江口小小杨府，又为保司法天神之位忍弃她于西海小小幽居，现在再以养伤为名带她回了这回忆的牢笼。方寸之心岂容践踏，方寸之地又已画地为牢，寸心知道，这一生，是逃不掉了。
　　“三公主还未休息？”门外传来杨婵声音，寸心收了情绪，敛声道：“三圣母请进来罢。”
　　杨婵进得房来，温柔一笑。“听三公主叫杨婵三圣母还真是不习惯，你我都排行第三，这样混着，不如都以姐妹相称吧？”
　　想来自己一定大过杨婵，寸心笑道：“如此说来，我也不亏，那就生受你一句姐姐了。”
　　“寸心姐姐，其实你这一千多年来，变化既多，但又极少。”杨婵仍是轻言笑着，细数往事：“当年我兄妹有幸结识一路神仙为友，报家仇，治弱水，受敕封，再后来……”二人只是笑笑，心照不宣跳过一段，“其实，在这千年来的故人中，唯有姐姐你是最让人感佩的。”
　　听言，寸心失笑，这样的话还是头一回有人讲来，又是出自与自己千年姑嫂且受过自己委屈的杨婵之口，她不由十分好奇。“此话怎讲？”
　　“姐姐爱得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不遮不掩，大义凛然，这是我们这一帮女子中没能出第二个的。”杨婵认真着，让寸心也跟着入了迷。“四公主不爱红妆，无心情爱，自是逃了煎熬之苦；狐妹善良知礼，只可惜所托非人，害了她一世悲凉；嫦娥姐姐心系后羿但无力回天，在广寒中碧海青天夜夜心；我……”杨婵遥远地笑了笑，竟不惜坦言道：“我当年爱上凡间落第书生，却迟疑犹豫，直到得知他的死讯才发现自己已情根深种，追悔不已。被压华山，也是靠着沉香这念想生生挺了过来，若只是为了彦昌，想来我也是会和二哥妥协的。”
　　寸心早已泪流满面，细细一想，是啊，当年治弱水四名女子哪一个不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狐妹早已命丧黄泉，嫦娥仙子冷清寂寞万年不止，杨婵被压华山十六年，自己呢，被天庭通缉，被西海放逐，与丈夫和离，为爱人代罪，这如此种种，哪一个不是说了情之一字，太过伤人？她正痴痴想着，又听得杨婵说话。
　　“姐姐虽苦，却爱得最为值得。二哥是多次力挽狂澜的三界英豪，历尽磨难肉身成圣，身居天庭要职，执法公正严明，城府极深却又对至亲之人呵护备至千年不改，如今又是为了新天条出世拼着全力赌赢了天庭，更是受三界爱戴了。”杨婵说起自己二哥，愧疚之余全是骄傲，娓娓道来时，并未见寸心轻轻摇了摇头。
　　“我爱你二哥，从不是因为他的伟大英勇，单单是为着……他是杨戬。”见杨婵有些讶异，寸心安抚地笑笑，温言继续：“做英雄多苦，你这个当妹妹的自然知道，我对你二哥，也是明白的。我不求所爱之人是大英雄，是权臣，是受三界爱戴之人，只求他平平安安，无忧无虑无纷扰，可与我自在一处，永世不离不弃。”
　　“那为何姐姐当年总逼着二哥上天为官？这不就违背姐姐初衷么？”杨婵不解。
　　“逼他上天，是我想名正言顺回西海，又不想连累了父母亲人。”寸心自嘲笑着，“想与他千年夫妻，我的私心也就无非这样一个，倒显得自己心胸狭窄贪慕名利了不是？”
　　杨婵无言，默默感叹着，又试探问道：“若二哥愿与姐姐再续前缘……”
　　“杨戬何苦为难自己，望月千年，有得这般结果我也该想到的。”寸心摇着头，淡淡说道。
　　“二哥对嫦娥姐姐情愫不明，这一点怕是他自己也没弄清的，姐姐又何必为此折磨自己呢？”
　　“我没有折磨自己，也不想折磨杨戬，如今，杨戬的心思，我是懂得了。”“那你倒说说看！”此时，主卧房门突然大开，杨戬跨门而入，有着几分复杂情绪。
　　“二哥？”杨婵吃惊站起，她也未料到二哥在门外听这墙角。
　　寸心却不惊，倒也不恼，只淡淡笑道：“真君要听么？”
　　杨戬步步上前，定定道：“愿闻其详！”
　　“真君将死之时一心还念着月中人，不可不谓真情流露；事后发现自己又为千年发妻所救，心生感念，复又担起了责任，故时时将我带在身边。”寸心静静笑言，善解人意得令人心痛。“傲徕山戏言，既是真君义重许诺，便算不得真，真君不必挂怀。”
　　“嫂子误会！二哥只是……”杨婵心急，又没了口风。杨戬却沉沉打断，字字道：“三妹，不必再说了。”
　　寸心一笑，没多说什么，静静坐着不动。
　　许久，杨戬才缓缓道：“时候不早了，安置了罢。”说完领身出门，步伐显得有些虚浮。
　　杨婵跟了出去，为寸心带上门，留下一片担忧在眉间。
　　听二人走远，寸心才放任强忍的泪水无声淌出，久久不绝。
　　杨戬一夜未眠，晨光熹微时便起来，去了大堂想要喝口茶水，却发现茶壶不见。疑惑间，见寸心提了走来。
　　“这样早？”杨戬问道，估摸着她和自己一样不曾合眼。
　　“真君不也是么。”寸心笑回，续上茶水，“是来寻茶的罢。”
　　杨戬不做声接过，闻见茶叶芬芳，心中好了一些。“卧内陈设未变，你还习惯罢？”
　　“真君有心了。”
　　此时，哮天犬从内殿冲了出来。“主人！一大早就不见你，你本来就一夜没睡，我以为你又丢下我出去了呢！”
　　听言，寸心一愣，随即笑道：“你主人丢了谁也不会丢了你的啦，你就安心罢！”
　　哮天犬嘿嘿笑着，心里暗道：其实三公主你在我主人心里也很重要。
　　杨婵、玉鼎、梅山等人陆续起了，众人聚在一起问安，杨婵正说去准备早点，门外草头神通传有天奴来殿。
　　“参见司法天神。大人，陛下娘娘请您去一趟灵霄宝殿。”
　　杨戬听了，却半天未动，心里不知在盘算什么。杨婵与梅山兄弟互看了一眼，皆不知杨戬在作何计较。
　　“真君不必纠结了，寸心随你去这一趟便是。”寸心在一旁道。
　　杨戬明显一怔，却又释然道：“好。”
　　原是寸心知杨戬所顾虑，乃是自己此去灵霄宝殿而王母派人暗中从神殿把寸心带走问罪，但又碍于现下与寸心尴尬，不便明说。众人想了，也都跟着杨戬同去。
　　到了灵霄宝殿，才发现王母也请了听心、沉香、小玉、敖春来，沉香小玉过来与三圣母站在一处，有些好奇王母要玩什么把戏。
　　王母见寸心也到，朗声笑着：“西海三公主也在，今儿真是人齐了！”
　　“小仙见过娘娘。”寸心请了安，又被杨戬一个眼神拉回身边。
　　灵霄宝殿内众仙云集。玉帝念二郎神促成新天条有功，让他官复原职，仍担任监管新天条之职，只是要在几日内接过翎圣真君工作整理好新天条。而哮天犬不畏死难，忠心为主，加封为三界犬王。沉香、哪咤、嫦娥、百花仙子、东海四公主、东海八太子、万窟山狐妖小玉等人均按各自功绩行赏。
　　最后，王母又补充道：“原西海三公主敖寸心恢复公主封号、自由之身，听从元始天尊法旨，为明陶念慈华宸元君，供职雁荡山。”
　　听言，杨戬一凛。“娘娘，新天条整理工作尚繁，若少了三公主协助，恐难进行。”
　　玉帝王母对视一眼，这叫什么话，新天条没了敖寸心还整不下去？是你杨戬没了敖寸心才工作不了吧？不过既然他这样讲了，二圣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此时太白金星有本要奏：“陛下，娘娘，现下旧天条已毁，新天条尚无效力，三界大有蠢蠢欲动者，还请陛下娘娘多多注意一些。”
　　听见自己可能身处险境，玉帝忙道：“司法天神，命你速速整理出新天条，不得有误！”说完，转念想起一件事，大叫不好。王母附耳过来，知玉帝是担忧新天条对帝后二人权力约束太大，便低声道：“陛下放心，臣妾自有办法。”
　　王母一清嗓子，下了一道懿旨：“司法天神杨戬，着你命真君神殿之人下界入凡间皇宫考察一日，借鉴些帝王之策，也好免了新天条这些不足。”
　　杨戬怎会不知王母打的什么算盘，面上却不说，只回头扫视过众人遴选着，独独未去看身旁人。
　　“舅舅，沉香小玉愿往！”
　　杨戬摆手沉声：“尔等玩性太重，皇宫不适合你们！”
　　杨婵瞪了沉香一眼，沉香只好悻悻站回原位。
　　玉帝等得不耐了，直言：“你放才不是说新天条少了西海三公主便启动不了么，此番让她去罢！”
　　此言一出，王母暗自拍手叫好，已开始打算着怎样步步为营牵制杨戬。
　　寸心看了杨戬一眼，没有过多表情，便道：“小仙遵命。”
　　杨戬本十分不想让寸心下界，但无奈发现此事也只有寸心去最为合适。转头低声吩咐了哮天犬让他化作原形陪伴寸心下界，哮天犬欣然同意。
　　“慢着，”王母又开口，“三公主此去凡间皇宫最好封了法力，否则，本宫担心依三公主性子会闹出事来。”
　　众仙交头接耳中，道王母此言真是太毒，一针见血。
　　杨戬沉声：“灵霄宝殿岂容众人私语？”一时间鸦雀无声，玉帝王母也忌了几分。“三公主此行凶险，不可封法力！”
　　“司法天神，你可又要……”玉帝话还未完，便想起上回杨戬突然亮出三尖两刃刀直指自己的情形，连忙噤声。王母只能妥协：“好，依你便是，三日后上呈新天条，退朝！”
　　杨婵与沉香小玉离开天庭回了华山，临行前嘱咐过二哥好好宽慰嫂子。杨戬碰上听心、敖春眼神，俱是有些不自在。
　　是夜，杨戬无心翻看案卷，便来到庭院漫步。庭下如积水空明，四无人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顺眼望去，一粉衣女子立在院中，身材修长而单薄，仰头向天边，正在望月。
　　杨戬这夜看了她很久，寸心也看了月亮很久。
　　她的背影那么飘忽，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寸心双手下垂，宽长的水袖几乎曳地，一头青丝随着清风飘扬，裙带也微微起舞。多少个时辰，她也一动不动，不知想了些什么，忆了些什么，对月亮诉了些什么。
　　见夜已很深，明日她还要和哮天犬一起下凡了，杨戬伸手汇来天边云彩，遮住一轮皓月。
　　寸心收了目光，淡淡回头，不出所料，是杨戬立在身后很久。她向他走去，经过时只留下一句话，并未停留。
　　“真君的月亮，我便看不得么？”
　　杨戬本能出手，拉住已错过身的寸心。女子想挣脱，却被拽得更紧。
　　“杨戬已放手过一次，这回绝不再放了。”想起西海诀别时的痛，那时她的手一点点抽离，自己想要抓住，却因为她的话和她突然的乖巧懂事善解人意而无能无力。现在不一样了，任何事，都是可以一同面对的。
　　寸心一怔，由着杨戬拉她来圆桌边坐下。倒来清酒，戬心二人月下小酌。“三杯两盏淡酒，聊表心意。”杨戬亲自为寸心斟上，交与手中。
　　“算是为我饯行？”寸心笑了，笑得真诚。
　　听她提起，杨戬正色叮嘱：“明日一去，一定要多加小心，我虽命哮天犬跟了你走，也还是要多设防。”想了想，还准备取下天眼，“这个，你拿着防身，若有不测，我也能立即感应到。”
　　寸心却避开不接，宽慰的话顺口出来：“不用，你留着，凡间皇宫只是心机多些，不需要天眼的。”说着，把吊坠往他处推了推。杨戬趁势握住寸心双手，道：“你放心，天上一天，地下一年，明晚此时我便亲自接你回来。”
　　不由还是有些感动，寸心心中一暖，不多说什么，与杨戬对饮一杯。
　　“寸心，我……”犹豫一会儿，仍是决定开口解释，但一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
　　粉衣女子笑了，摆摆手道：“真君不必难为自己了，你不善言辞，我也不是第一天领教。”
　　虽对称呼不满，但杨戬又觉得，寸心就算叫起“真君”，也与别人是不同的。“夜寒，送你回屋歇了罢。”摆弄了酒杯，杨戬有些神秘地笑了笑，寸心问，他也不答。
　　待得杨戬替了把房门合上，寸心才发觉口中一股药味儿。难道他是想着法子把扁鹊开的药溶在酒里了？想着他的这些以前没有的小心思，寸心不知该作何感想，只灭了烛，养精蓄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