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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花谢花开,长白春迟,这年已不是那年。
      两载光阴,悄然流逝。当年的青涩少年郎也长成了壮硕高大的年轻人。
      李涉念念难忘当年的那场邂逅,常常到十二胡同的市集只盼见伊人芳踪,但不论是临来客栈下,兴德药铺前,那千娇百媚的少女却像从未出现过,音讯袅然。
      这天,仍然是隆冬时节,刮着冰风,下着漫天飞雪。远山近树,染成一片孤寂的苍白,长白山上,依然人烟稀缈。此时,宁静的山中,却传来奇特的喘息,和微弱的呢哝,在空荡荡的山里,有几分诡谲的味道,像是什么负伤的野兽在低低喘息,又像幽灵般笼罩着清冷的苍茫白雪,徘徊不散。
      此刻,树海之间,有一个身穿灰袍的青年,采着厚重的积雪,背着大布囊,正飞身往山巅的铁剑门而去。夕阳照着他孤绝的步伐,将影子拉的好长好长。
      「啊啊啊……呼呼……..呵呵……」山间的古怪声响吸引了他的注意,那声音虽低微,他却听得清晰。
      「谁?」那青年停驻了脚步。
      「呼呼…..」那古怪的声音持续着,而且愈来愈大声。
      「是谁?」树上栖息的鸟被惊飞了起来。
      那青年四处张望,苍茫的森林,是一片白雪和迷雾,视野相当模糊。这条路是他从小到大走惯了的,早已走过千千万万次,但不知怎地,这怪异绝伦的低喘声却从未听过。
      「呼呼呼..呵呵……..」声音更大声了。
      他朝着那个方向飞奔过去,穿过重重白雾。
      终于,他看到那个野兽了……..不!其实那不是野兽,也不是山中负伤修练的精灵仙怪,而是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小女孩。
      在几棵柏树中间的一块雪地上,那男子仰躺着,身上血迹斑斑,连着白雪也溅上滴滴殷红。他目光半垂而涣散,神思半清醒半恍惚,口中发出近乎痛苦的喘息声。他身上趴着一个小小女孩,不知是昏厥还是负伤,一动也不动。
      「这位大叔?」青年缓缓趋近,眼中混杂着关怀和些许的警戒。
      「救……救…….」那男子嘴唇轻轻动了动。
      「大叔?你还好吗?」青年靠更近了。
      「救…..救……命……」男子求助的微举起手。
      「哦!我的天!」青年捂住嘴,被吓的倒退好几步。
      原来,那男子的手掌被截去了半截,正汩汩冒出殷红的鲜血,染红了衣衫。
      青年眼中的警戒之色迅速的消失了,他轻轻的抱起趴在男人胸膛的孩子,不经意瞄了一眼,心中忽然浮起一个念头……好可爱的孩子!
      把小孩放在一旁后,正要倾身查看男子伤势时,觉得小孩的头翻了翻,他很快的飞指往男子的穴道上点了几指,止了血。
      「呜..」那女孩震动一下,「唔…」
      「小姑娘!」他唤了一声。
      「嗯…」她倏地睁开一双迷蒙的大眼睛,一时间,她似乎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忽然间,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跳了起来,那双大眼中乘满了惊惧之色。
      她像是从大海中抓到一根浮木般紧紧抓住青年的手,发出战栗的低喊:「大哥哥…..大哥哥……救救我爹,求你救救我爹爹…….」
      青年回握住她那小小软软的手掌,他柔声安抚:「乖乖,妳别怕!乖….我马上带妳爹给我师父治疗….」他那低低的,柔和的嗓音奇异的缓和了她的心,很奇怪,说不上来是什么因素,在她幼弱的心中,竟觉得眼前这个人绝对是个可以相信的人,像爹爹,像远在南方泥土下的亲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亲密感。
      那小姑娘懂事的点点头,很快的放开他,她闪着隐隐泪光的眼中尽是满心的信任。那青年看着她信赖依恋的眼神,忽然心里浮起了一种近乎怜爱的感觉。
      在若干年后,他常常想起,或许她就是那样全盘的信任,毫无杂质的清纯,使他低回眷恋,难遣思意。
      但是,在当时,在那一刻,他仍是个不知世事的青年。
      他轻轻将男子扶到背上,那男人的头垂向他的肩膀,再将小姑娘抱在左手臂弯。提起气,施展轻功往山顶奔去。
      此时正当夕阳西下,余辉衬着那青年俊美的侧脸,像是镶上一层金光,曾有的稚气早已褪去,他的目光坚定的注视着前方,挺直鼻梁下的薄唇紧抿。那小女孩仰头注视着,手抓得更紧了。
      ***
      不知过了多久的光景,终于到了长白山顶。长白因其主峰白头山多白色浮石而得名,长白山是东北景色圣地,白云峰,鹿鸣峰,天豁峰,天池,大峡谷……多险而奇丽之幽境。
      铁剑门,就伫立在这飞雪连天的长白之巅。
      相传铁剑门祖师是元朝的钟端雪,钟端雪原是姑苏城外万山庄的二少爷,从小就是个武学奇才,三岁就会舞剑。据说当年万山庄得罪江湖上的一名武林高手,真正原因如何,已经无法考究。只知某天夜里,钟家闯进了数名蒙面客,当夜中整户被仇家灭门,血洗万山庄,甚至仆人鸡鸭牛羊都无一幸免,当年曾轰动一时。正巧那几天钟端雪和朋友到长白山游玩,因此幸免于难。他回来后,为对付仇家高段的武功,一个人偷偷躲到深山的一个洞窟中,竟在里面一待十年,闭关的那十余年里,创造了一套出神入化的剑法,取名雪中剑法。报了大仇后,他为了感念当年长白山一行救了自己,于是乎在长白山上创立了铁剑门,传说铁剑门的建筑朴实高大,是用坚硬的大杉木构成,粗犷而颇富豪气,一如钟端雪的行事风格。话说当年钟端雪以这套「雪中剑法」独扫江湖,竟难逢敌手,人称「魍魉钟馗」,但是不知为何,两百年后,他的门人却渐渐黯淡起来,传到现在第八代掌门刘长风手里,已成了平淡之流。剑谱的后半部,因为不明的因素被火烧去了好几页,成了残缺不全。江湖上有人传言道,在明初时期某位掌门人得罪一名看守密笈的仆人,那仆人于是偷偷毁书逃逸,以作报复,更有人说,是某一代掌门因怕弟子学了整部密笈后武功高过自己,秘密销毁云云….众说纷杂,但是人人都相信,现存的雪中剑谱,绝对不会是完整的了!但是,各家门派中有很多武功绝招都是效自雪中剑法中的最高层次,因此即使是今日,仍有许多不肖之徒觊觎剑谱,意图染指。
      于是,今日铁剑门仍伫立在这飞雪连天的长白之巅。
      于是,今日铁剑门仍伫立在这飘摇动荡的时代里。
      ***
      那青年背着男子,抱着小女孩,风尘仆仆地回到了铁剑门。
      他喘着气,将孩子放在主院凌霄殿的大厅。此时,一个高大瘦削的二十六七岁男子正好走拢来,他手提着一口长剑,似乎刚从外面练剑回来,发上仍残留片片雪花。看到那青年带着孩子和陌生伤员,他似乎呆了一呆,眼中闪过一抹费解的、复杂的光,但随即,他的唇边浮起冷冷的笑意,轻哼一声,刻薄道:
      「怎么?李师弟,上次带回来那个半死不活的樵夫还不够么?你又带回谁来啦?」他扫了三人一眼,目光停驻在男子身上的血迹上。「怎么?非得将咱们派上的老巢弄得人尽皆知你才心甘么?你可知江湖上的人多险恶啊?嗯?」
      原来,那青年正是当年兴德药铺前的李涉,漫长的两年,他的外貌不复当时的少年模样,光阴岁月已将他磨成一个英挺的青年,身高也向上抽长,容貌看来已经是个俊秀高挑的年轻人了!
      「大师哥,师父呢?」李涉焦急地问。
      「不知道!」那个大师哥回答的干脆。
      「我去找师父!」
      李涉背着男子冲进侧室的卧房,那女孩立刻跟着跑上去,消失在转角处。
      大师哥罗伯海瞪视着他的背影,手里的剑却越握越紧了。

      李涉奔进客房里,将负伤的男子放置于床,他转头对女孩迅速地交代:「好孩子,你别乱跑!乖乖留在这,知道么?我去找我师父帮你爹爹疗伤,马上回来!」
      那女孩柔顺的点点头,李涉又奔离房间,到师父住的清风轩去了。
      那女孩转头含着泪眼看着父亲,她低低的对不知何时已陷入昏迷的父亲道:
      「爹爹,你一定一定要好起来,你才说要带我回凤凰村呢!等找到了刘伯伯,咱们就回家了,是不是呢?」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再也止不住了!

      过了一会儿,李涉终于带回一个青袍老人,那老人鹤发如银,衣袂翩然,宛若仙人。那老者看到床上那染血的伤员,脸色倏地白了,他惊道:「周天栋?是你?」
      原本伏在床边低泣的女孩听到声音很快的回头,她含着泪,呜咽的说:
      「爷爷,你认识我爹爹阿?…爷爷,求求你救救我爹,我爹受伤了,求你!」
      「你别哭,乖,到旁边去,让我看看你爹的伤势!」老人和缓的说。
      那小姑娘立刻跳开,退到远远的地方,深恐妨害到老人的疗伤,但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仍紧紧的,期盼的注视着床上奄奄一息的父亲。
      只见老人袖口一拂,掀开了周天栋胸口的衣衫。
      在周天栋黝黑的胸膛上,怵目惊心的印着一副红色掌痕,那掌痕的颜色如此妖异,以致女孩的脸变了颜色,而老者和李涉的脸竟是一片死灰般惨白了。
      时光在这一刻静止了,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师父…….那是天山玄阴掌么?」李涉轻轻的开了口。
      老者深吸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宁静的绝望。他缓缓说:
      「是。」
      「我的天!」李涉惊愕地退了一步。
      那女孩似乎感觉到事情相当严重了,她颤声问:「我爹爹…..病很重么?」
      老人叹口气,转头对站在床尾的李涉说:「涉儿,你立刻到丹房取全部的九天灵转丸来!越快越好!」
      「是。」
      李涉又跑了出去。
      ***
      老人坐在床沿。从袖口撕开一条布,再从怀里掏出一瓶小小的白色瓷瓶。倒出一些白色粉沫在周天栋的鲜血淋漓的断掌上,再用布条缠牢,打个结。转身看着女孩,问:「小姑娘,伤你爹爹的人,你记得长什么样子么?」
      「他们有两个人,好凶恶呀!」说着,那小女孩打了个寒颤。
      「是一个高高壮壮的,看起来四十余岁,脸上有一小片红色胎记,拿一把长刃。另一个是个瘦小的年轻人,拿鞭子的么?」
      「咦….老爷爷,你怎么知道?你那时在旁边么?…不过,那个坏蛋拿的是不是鞭子我没瞧清楚,他一直都没出手,都是那个高高的下手的….」
      「恩….那一定是他们了!」老人捻须沉思了半晌。「除了他们,谅天山派也没再这等能人,他们来长白所为何事….当真令人费解…而且,留下活口也一向不是他们的作风…真令人难以索解……。」
      「老爷爷,你说他们是谁?他们把爹爹怎样了?」
      老人不语,显然陷入了沉思之中。忽然,他扬起头,像想到什么似的问: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周雪芝,爹爹都叫我芝儿。」周雪芝扁扁嘴,眼泪又掉了下来。
      「恩….妳能告诉爷爷你爹爹怎样遇到他们的吗?」
      「我也不知道哇,好端端的,就有人来打爹爹,他们就动起手来了,爹叫我躲在石头后面不要出来,后来我见他们打得爹厉害,我跑出来要咬那坏蛋,却被丢在地上,昏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直到大哥哥来救我们!」
      「恩…..」老人沉思了半晌,喃喃道:「他们没灭口,当真奇哉怪矣。」
      这时候,李涉取药回来了。他将药交给老人。
      老人打开瓶口,一阵奇异的芬芳从瓶中溢散开来。他伸出布满皱纹的手,倒了一颗出来,放入周天栋口中,一运气,丹丸顺着气流入周天栋腹中。
      李涉怀疑道:「师父,九天灵转丸真有效么?」
      老人摇摇头,叹道:「只是镇镇罢了,能撑多久就看老天吧!」
      老人又问:「周小姑娘,如果我记得不错,当年妳爹爹曾飞书告诉我,希望和你娘搬到南方去,又怎会到我长白来?」
      「呜…..」小雪芝用力拭泪,说:「娘早就走了,爷爷,你是我爹以前的朋友吗?我娘…我娘在我不到三岁就生病死了,我一直一直和爹住在苏州以南八哩的凤凰村,四个月前,不知道为什么,爹爹说我们以前的仇家又找上门来了,说要带我避避风头,要到什么铁剑门找刘什么风的爷爷,所以我们就一直骑马一直骑马,路上换了好多匹马,终于到这儿,我问爹咱什么时候回家,爹说不久之后就可以回去了,可现在遇到了坏人,爹受伤了,怎办阿?爷爷,求你救我爹…….」
      老人长叹口气,柔声道:「小姑娘,我老实告诉你吧!你爹要找的人就是我,我就是刘长风。我和你父亲是二十年前的故交,已经很久很久没见面了!真高兴你爹在有事情时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我,至于妳爹的伤势…..真对不起,我实在无能为力…」
      「您是说….说……我爹爹……」她颤声的说,竟无法接下去。
      「你爹的伤,解药天下只有天山派的云萝仙子有,云萝仙子是打伤你爹的坏人的师姑。凡是天山玄阴掌的,一定要在四个时辰内服下解药,否则大罗天仙来也束手无策,但云萝仙子久隐天山,早已不见外人三十余年,天山派中的种种纠纷,她也早置之不理了!天山距东北何止千里,就算快马神驹,四个时辰内要到天山,也万万不能的了!」
      「老爷爷,那….那个打伤爹的人,他们有解药吗?」
      刘长风苦笑道。「他们数十年来以玄阴掌伤人无数,江湖上不论是正是邪的人,都曾吃过苦头,近年来不知害死了多少人。接二连三的有人上天山求医,云萝仙子不堪其扰,已经销声匿迹许久,不知藏身于天山群山中哪个不为人知的深谷或洞穴。如果别人真有解药,她也不必再躲藏了!」
      「哦…..那….那…..」雪芝只觉浑身僵硬,一阵绝望的冰冷攫住了她。
      「周小姑娘,发生这样的事,我也很难过。毕竟妳爹和我是多少年的故交了,二十年没见,再次重逢竟是这般。再过半个时辰,你爹爹会醒过来,你好生和他说说话,让他放心的离开,知道么?」
      在一旁伫立许久的李涉,悲悯的望着她,始终不发一语。
      雪芝扑到父亲床前,抓住父亲那只未受伤的手掌,将被泪水濡湿的脸庞轻轻贴在他的手背上,她开始哀哀的唤着父亲,徒劳的希望,那声声的呼唤能换回父亲的苏醒,唤回父亲的生命。
      但是,不可能了!任何人都知道,奇迹在很多时候,不过是空谈罢了!人生际遇的祸福,往往难以一言论断。如果当初,雪芝和父亲并没有来东北,或并没上长白,或没走上那条小径,故事很可能将全盘改写,小雪芝的一生,也会完完全全的不同了!。
      ***
      大约半个时辰后,周天栋果真悠悠醒来。
      他睁开厚重的眼皮,眼珠缓缓搜寻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个暗暗的屋子,屋内一灯如豆,他动了动身体,只觉得全身像烈火般灼烧,又如千万只蚁虫啮咬般,痛楚难当。
      雪芝发现父亲醒来,立刻倾身向前,急急的叫:「爹!爹!….」
      「芝儿?」周天栋努力集中目光焦点,看着心爱女儿那张熟悉却又险的异常苍白的脸。「芝儿,妳还好吧?有没有受伤?怎么脸那样白?…」
      「爹,我很好!反倒是你….」雪芝又要哭出来了。
      「这是那儿?…」他忽然想到。
      「周兄弟,你还认得我么?」站在一旁的刘长风忽然开口。
      「谁在说话?」周天栋看着雪芝身后模糊的人影。渐渐地,那影子清晰了起来,映出一张布满皱纹,长须飘飘的脸,他又惊又喜的喊出声:
      「你是….刘大哥!」
      「是。二十年不见了!」
      「大哥…大哥…..当真是天佑我周家呀!感谢上苍,这次我千里迢迢北上而来,为的就是找你呀!终于给我找到了!….芝儿他娘果然有保佑…」周天栋开心的笑了。
      刘长风觉得心中一阵酸涩,但他还是对着老友笑了笑。「是阿!贤弟…..对了!此番你带着女儿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呢?」
      「咳咳…」周天栋咳了几声,说道:「是这样的,当年我退隐江湖后,一直住在芝儿他娘的故乡,也就是苏州南边的凤凰村,本以为可以相安无事过一辈子,但是,半年前,忽然听说以前的仇家天山二虎要到江南来,所以,就带着女儿北上避祸来了,一来想念故友,二来又可避那魔头,怎知事不从人愿,竟还是遇到了…..咳咳咳咳…咳咳…」他剧烈的咳嗽,肩膀不住颤动,声音渐低。
      「爹…你还好么?胸口疼么?」小雪芝马上关心的问。
      周天栋摇摇手,继续说:
      「刘大哥……我想求你一事,盼你念咱当年的老交情,万万别拒绝我….」
      「你要我收芝儿为徒?」
      「正是…..」他喘口气,一双眼祈求的看着刘长风。「她是我和阿屏唯一…唯一的孩子…..我想求你…..求你照顾她….」
      「我答允你。」他慨然允诺。「我保证,她会平平安安的长大…。你放心,她…..是我刘长风今生最后收的一个徒儿了。」
      周天栋眼中绽放出狂喜的光彩来,望着这个向来娇娇怯怯的小女儿,他开心的笑了。

      这天夜里,周天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两天后,在这冰雪苍茫的长白山巅,一个可俯瞰远山的美丽小斜坡上,刘长风亲手葬了故友。
      小雪芝也在那天,在长白山住了下来。记忆深处那飘着稻香的江南景致,也只能在午夜梦回中追忆了。
      ***
      这天下午,李涉找到了在父亲坟前轻轻啜泣的小雪芝。
      他默默走拢来,俯望着跪在地上的小小白色身影,那肩骨如此瘦脊,好像风一吹那件白衫就会被吹飞似的。他一阵心酸,又是一个没有家的孩子!
      他静静的站在小雪芝旁边,见她满脸泪痕,正痴痴的注视着新刻的墓碑,白嫩嫩的手指划着碑上的字迹。江南英雄周天栋之墓。她没有抽咽,也没有哭出声,只是呆呆的,机械性的描着那深凹的字迹,一遍又一遍。
      李涉无语,他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在一个丧失世上唯一亲人的孩子面前,再多安慰的话不过是空谈罢了!他很清楚,她需要的,是思考和行动的关怀,以排遣对失去亲父的悲伤和对新环境的陌生与恐惧……
      整座山都静得死寂,只有小雪芝落在地上的泪和两人轻轻的呼吸声。
      过了好久好久,西方蔚蓝的天际露出了缤纷的彩霞,皎白如银的雪树被阳光染成了一片金黄,李涉微蹙着眉梢,陷在某种若有所待的沉思中。十二月的东北,天气带着浓重的寒意,山巅的风,吹扑在人身上,是冷飕飕的。
      「师妹,天要暗了!回去吧!」李涉终于开口了,他温柔的,像对自己的小妹妹一样,抚了抚她的头。
      「李哥哥….」她站了起来,但是那对清亮的大眼睛仍注视着父亲的坟,带着痛苦,悲切,和酸楚。她低头拭泪,哽咽而断续的说:
      「你知道么?只是在五天前…那时爹爹和我投宿在山下市集里的客栈…那天也和今天一样,下了好多好多的雪…我跟爹爹说厌了天天赶路的日子,北方的天气真冷啊….我受不住,咱家乡多暖啊!来这个冰天雪地的地方做啥儿呢?爹还笑我是没用的小姑娘,说要嫁掉我,省的麻烦…我跟爹爹说,我想回家去….爹告诉我,再不久就回凤凰村啦!等他办了办事情,马上就回去了!爹说,正好可以赶过年回去吃隔壁何婆婆的年糕,但是,再也回不去了啊….李哥哥,就算有一天回去了,也没爹爹了….」她咬咬唇,眼泪掉的更凶更猛了。
      李涉叹了口长气。让她说说话吧!他并不能为这个可爱可怜的小姑娘改变什么残酷的现实,但,最起码,或许他能当个忠实的倾听者!
      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开了口,那声音相当温柔而带着点鼓励意味:
      「如果有一天,妳要回家了….没人陪妳…我答应妳,我陪妳回去。」他沉静的眼睛中有着深深的体谅和怜悯之意。
      「….」小雪芝抬头泪眼凝注地望着李涉。
      好久好久,她苍白的唇边才勾起一抹梦般的微笑,她低低说:「李哥哥,你待我真好。如果有一天,真能回去….唉…..江南多远啊,如果真能回去……」
      李涉轻轻的摸她的头。
      「有一天妳大一点了,我禀告师父,带妳回家看看!别担心,我答应妳的事,说到办到,不会食言。」他承诺着。
      有一天,这个大哥哥说要带她回家….她久违的家啊….
      小雪芝笑了。虽然那笑容中难掩酸涩,但她觉得像在黑压压的森林中走失,忽然见到一盏灯火般,那灯光亮的温暖。在那一刻,她并不知道,在未来的茫茫的成长岁月中,这份温暖将是她人生极大极大的支柱,更伴着她走过凄苦无告的悠悠岁月,走过无数孤寂的日升日落……,但是此刻,她只能眷恋着这方温暖和关怀。
      毕竟,那年,她只是个九岁的小姑娘。
      是的,当时她只是个九岁的小姑娘,天真烂漫,不解世事。从未想过,或许有一天,这份温暖不再对她绽放,温暖的阳光移位了,消失了,不见了,她将何去何从?!
      她不想这个。
      毕竟,那年,她只是个九岁的小姑娘。
      ***
      「李哥哥,今晚也会下雪吧?」她看着远方天际厚重的云层,低声说。
      「是阿!以后妳在长白住久了就知道,长白常会下雪的。尤其咱们铁剑门在山顶,雪下的很凶啊!」
      小雪芝点点头。
      半晌,忽然她「啊」的叫一声。扬起手指着前面,叫道:「李哥哥,你看!」
      李涉顺着她的手方向望去。只见墓后的一大片倾斜山坡,山坡上的积雪在夕阳下映着满山遍野金光,像洒了一地的金黄亮片,煞是好看。
      「黄昏的阳光好黄好美呵,咱江南的稻穗田在夏天时也是这样的,李哥哥,你见过江南的稻穗田么?就是这样的颜色啊!多美呀,多香啊….爹爹也有一块小农地,我常常在田边看他带着阿吉在田里工作。原来…原来…在你们这儿也有像咱们江南的地方……」
      「阿吉是谁?」他顺口问。
      「阿吉是我家的水牛呀!以前,爹怕我一个姑娘家危险,常常带我到田边去,有时候,太忙了就托邻家的何婆婆照顾我,可是我会吵着婆婆要去看爹耕种,婆婆就会带我去。」
      「那婆婆待你真好!」
      「是阿!婆婆的儿子死了很久了,剩下媳妇和孙子。不过她的孙子好像不知在汴州还那儿当师爷,好久才回来一次。有时爹太忙没空陪我,婆婆就会照顾我,她会织好多漂亮的东西,我也跟她学了一点点,你瞧!」小雪芝目中犹含着泪光,吱吱聒聒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条小小的手绢。
      李涉接过摊开来看。
      那是一条质料很粗的淡紫色帕子。很素,几乎整条都是空白的,但是仔细一看,在一角却绣着两只翩翩飞舞的蝴蝶。姿态生动之极,彷佛要离布飞出,那对色彩斑斓的翅,依稀在震动着。
      「真漂亮,婆婆织的么?」李涉问。
      「是我绣的!」小雪芝骄傲的说。
      「真的?」他惊叹一声。又补了一句:「妳好厉害啊!」
      「没什么….」她怯怯的笑了。「我学了好久,才这样而已。你没看过婆婆作的,你如果看过婆婆织的鲤鱼跃龙门,狮子滚绣球,那才真美呢!」
      「那是一定的,她是妳的师父呀!不过,我觉得妳做的真的够好看了!在铁剑门,我们也有齐婆婆,她是十多年前师父从土匪手中救过来的,她的亲人都被土匪杀了,无家可归。师父就带她上来,帮大家做做事情。可她织的被子,枕巾什么的,也没妳的精致。」
      雪芝腼腆的露齿一笑,温婉道:
      「谢谢你,李哥哥!」顿了顿,「你真是个好人!」
      李涉慈爱的摸摸她的头,说:「小丫头,我们回去吧!嗯?天要黑了,别让师父担心!」
      「好。」雪芝亲昵的拉住他的袖口。
      李涉摇摇头,笑了笑。由她拉着,两人踱向铁剑门的方向而去。
      暮色,正渐渐将那片缤纷瑰丽的彩霞吞噬,远方的那块乌云,也缓缓爬上山头。天空,很快就如墨般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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