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0、瑶碧阁宴 ...
-
入夜后,设在梳儿的瑶碧阁内的私宴很是丰盛,都是官家命御膳房精心准备多时的菜式。梳儿与官家对饮数杯,我则安静坐着用膳。
我与家人相见至今也有一个多时辰了,可是,看看那面对着我时依旧是拘谨无比的家人,唉,我着实是感受不到与亲人重逢的喜悦。
幼年入宫之时,我和梳儿都只是四岁。当时,娘亲膝下数年无子,爹爹刚刚纳了一房妾室,盼着她能给自己生一个可传吴家香火的儿子。
十五年来,我与爹爹只在宫中见过匆匆一面,对他的印象早已模糊。不似梳儿,国难后这几年来她是时常能与爹爹见面。
爹爹如今已是不惑之年,因着官家恩宠梳儿之故,也惠及了他,去年始做了中卫大夫,管着一些外藩引进、进贡的清闲事宜。虽说只是一个从五品的官阶,但以他在朝中的浅薄资历,且这又是一个武官中的官职,也算是极好的了。
姨娘十三岁时做了爹爹的妾室,我对她没有任何的印象。她十年间不曾得子,但因我和梳儿入宫之后娘亲便接连生育了吴益、吴盖两个弟弟,所以,爹爹便没有再动纳妾的心思。直到靖康国难之前,姨娘在举国担忧之时生下了我们四人的幼妹------吴媗。
现如今,两个弟弟皆是十三四的翩翩少年,幼妹吴媗虽只是五岁,但她生的眉目清秀,料其长大之后必是一位美貌佳人。只不过,他们三个人都只会和梳儿说话,但却不会主动与我说话。偶尔我问上一句,他们才会客气地回答我一句,手足间很显生疏。
爹爹能看出我心中存有孤落,怕我难受,他的话突然便多了起来,问起了我在金国那几年里的经历。不巧,偏官家最不爱听的就是这些,他不悦地轻咳了一声。
我懂官家心思,于是只对爹爹道:“劳爹爹挂念女儿。其实也没得什么,不过是同大家一起吃苦罢了,我之遭遇并非最惨。爹,如今我这不是都好好的吗?”
我说的已很是轻松,爹爹的眼眶忽然间却红了,他颤声说:“回来了自然是大好事,唉,只可惜了你娘亲啊,自那年她哭着送了你们姐俩儿入宫,都不及再看上你和梳儿一眼,她便那么去了。镜。。。。镜儿,我的女儿啊,这么些年了,爹都。。。。。唉。”
爹爹无意在御前失态,便忙的扭过头去拭去了自己的眼泪。我明白爹爹他心疼自己的骨肉,他心里一直是思念着我的。只是多年未见,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吧。或许再多一些时日,我与他之间就能像梳儿与他那般的亲厚了。
官家将自己的巾帕递来亲手给我拭泪,他柔声说:“高兴,你就不该哭啊。我可以赐你恩典,让吴大夫能够常进宫里与你们父女团聚,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许再哭了。”
我已不知该如何感谢他,激动道:“德基,你。。。如何会对我这般的好。。。。我不再哭了。。。。”
官家望着我浅笑,又低声打趣我的苦相难看。幼妹吴媗忽然脆声道:“二姊手里的丝帕可真好看啊,我也想要一条!”
众人都看向了她,小丫头的一双大眼却只瞧着我,我们都清楚她心里面惦念的是我手里的这条丝帕。官家招手示意她近前,媗妹并不露怯,她一步步稳稳地走到了官家面前。
官家亲切地拉起着她的小手,他对她玩笑说:“媗儿,上回见你,还是两年前了,你只肯待在娘亲的怀里,一声也不出。怎么,这才两年一过,你胆子便大了吗?竟想要我的东西了?呵,别的东西都可,独这条丝帕是你二姐新近才为我亲手绣的,你若是要,我可是不能给你!但,我却又不想使你委屈了,便赏赐你些别的东西吧。”
爹爹深感不安,他赶紧替媗妹请辞:“官家恕罪。小女吴媗不懂事,竟。。。。”
官家拿了一颗琼州进献来的新鲜水果塞给媗妹吃着,他和善道:“吴大夫,你过虑了。小小孩子,无论她说了什么我都是不会在意的。再说了,媗儿她是梳儿和镜儿二人的妹妹,便也等同是我的妹妹,我赏赐东西给她,不是很正常的么?呵呵。媗儿啊,你想要什么?”
媗妹咬着果子一扫四周的人物,她盯着一处似惊喜道:“官家,我想要那颗珠子!”
因梳儿素来与张真奴交好,今夜的私宴,官家便也请了她和伯琮前来。媗妹想要的那颗洁白圆润的珍珠,正是伯琮那顶小金冠上的唯一点缀。
爹爹又慌,开口便想要训斥媗妹,官家却已应允了,伯琮很听话地摘下了自己的金冠,还亲手把它交给了媗妹。
“请。”
张真奴欢喜,她不失时机地夸奖自己的伯琮:“伯琮可真是懂事啊。官家,您以为伯琮很乖巧吧?”
官家饮了一杯酒水,他随口道:“嗯。”
张真奴又道:“官家,伯琮近日来临摹了《兰亭序》一书,大有增益呢。别人看了都说啊,只五岁的孩子,已很是不简单了。哦,还有啊,他来此赴宴之前还曾对妾说起,说是寒冬里人易受凉,担心您的龙体。。。。”
官家笑着打断了她的话:“伯琮年幼,学书的话,理应先学正书,如欧阳询之楷书。至于行、草嘛,若是一定要学的话,便不可同时兼学正书,否则,两者都会学不好的。我平生素爱《兰亭》,只因我深爱草书之行云流水般的流畅。我之所爱,其实大可不必成为伯琮之爱。还有,真奴啊,我有镜儿日日细心照顾,你和伯琮都不必担心了。”
一听官家的话,张真奴先是微愣了一刻,继而便是尴尬非常,她慌地拿了一块点心给伯琮吃,想找点事做。
唉,她左不过是想在官家的面前夸赞伯琮一番罢了,但是,官家却言辞温和的训斥了她,不准她继续夸赞伯琮。
我心中深知,官家待伯琮这个养子虽说是很不错,但其实并没有多么的喜欢、上心,他正盼着后宫里的女人能早日为他生下一个亲子。
可显然,‘有子万事足’的张真奴并没有体察官家的真正心思,真真的把伯琮当成了官家的亲生儿子去养,满心以为官家会把伯琮视为国本、他日东宫。
伯琮安静地吃着饭菜,媗妹拿着他的金冠玩了一会儿却忽然又还给了他。众人不解,官家好奇问道:“媗儿,你方才不是说喜欢那颗珍珠的吗?我既都把它赏赐给你了,你怎的又不要了?”
媗妹奶声奶气地一字一顿道:“回官家,娘亲对媗儿说过,做人绝不能贪得无厌。媗儿想着,这天下一定有比这颗珠子更大更好的,所以,媗儿今日就把它还给小哥哥,日后,等到媗儿看到了更好的,再问官家讨赏。这样的话,媗儿只是要过一次赏赐,而不是两次,就不算是贪得无厌之人了。”
官家被她的话逗的爽朗大笑,他指点着媗妹道:“好一个聪明的小丫头啊!不过,你说自己不愿做贪得无厌之人,可我怎么看着,你这是‘以退为进’、更加贪婪了呢?你就不怕日后讨赏时我会不应你吗?”
媗妹摇着小脑袋甜甜地对官家说:“媗儿不怕!官家,您是天子,所谓‘金口玉言’,您既然今日答应了,他日就不会反悔!否则,您连一个童女都欺,何以君天下?!”
媗妹心思机灵,趁机恭维了官家,官家自然受用万分,他当即应允她:“好,媗儿,我就给你一个恩典,待你何时有了心愿或是有什么想要之物,你便来跟我说,我一定会圆了你的心愿。”
媗儿跟个大人似的郑重跪地谢恩:“媗儿谢官家隆恩!”
宴席间此时的气氛好极,全赖有媗妹这个小机灵鬼的调合。吴益和吴盖两个弟弟一直不怎么爱说话,许是他们人大便比媗妹要懂事一些,不敢在御前随意造次。
酒过三巡,官家和爹爹聊起了前线的战事,说到岳飞将军已经招安了那个曾在战场上斩杀了自己胞弟岳翻的反贼杨再兴。
张真奴随口道一句:“岳将军可真是一个大度之人,为朝廷大局考虑,他不顾一己之私。倘或是换了别的人啊,许是会杀了杨再兴为自己的弟弟报仇。也难怪如今朝廷上下都在称赞岳将军,真真是人品高尚。”
无意之间,我瞧见官家掩在袖中的右手猛然攥紧指节苍白,但他的面上却是一切如常。我心中不禁大惊,看这意思,官家竟是忌惮岳将军的?!可,怎会?!岳将军英勇抗金,是大宋护卫边疆、抵御金军不可缺少的勇将啊。难不成,当真是应了那个能臣都逃不过的‘功高盖主’的宿命?
心里一乱,手便不受控制,我失手打翻了自己的酒杯,甘醇美酒污了官家的衣袖。我急忙告罪,官家温声赎我无罪。
“我乏了,明日还要朝议,我便先走了。吴大夫并夫人请多饮几杯再回府去吧。”
官家说罢便起身离席,我仍呆在原地未动,见他忽然转过头看我,这才拔脚赶紧跟上了他。其余的人都跪地恭送官家。
才出了瑶碧阁,有两个举着红纸宫灯巡夜的宫人恰好接近了我们一行人,听到她们正在说着岳将军如何如何神勇。近前之后,两个宫人恭敬地屈膝行礼,官家道了‘免礼’。
官家语气微寒:“当职时需用心。”
二宫人不安,都忙说:“奴婢有罪。敬受官家训教。”
“唔。”
回福宁殿的这一路上,官家是不发一言。
我心中的猜测渐渐坐实,凡是触及岳将军之事,他都是不爱听的。换言之,他很抵触军功赫赫的岳将军。可是,若无岳将军这般积极抗金的大将,大宋如何北复山河?难道说他心里并不想一雪靖康之耻?那就太可怕了。
我沉默地为他宽衣,宫人接过了脏衣,他问我今日见到父母开不开心。
我道:“多谢官家恩典。”
他生疑:“咦?你对我好生客气啊。呵呵。”
他俯首吻我,口中仍残留酒香。心中莫名无法接受他此刻的柔情,我忽然将头微偏,二人唇齿不再相缠。我的变化,他自然瞬间便察觉出来了。
“你怎么?你。。。”
我情绪很是低落,敷衍道:“我无事。”
他并不依,追问我:“必然是有事的。”
想到他猜忌为国征战的岳飞将军,想到他想要遗忘的是数万被俘至金国的大宋子民,尤其,那其中有他的父母、手足、妻小,一阵凉意侵上心头。
我不免对他感到失望,不禁气急说了一声:“真的是无事!”
“你!。。。。我。。。。好心。。。。。”
他顺手抓起宫人手中捧着的玉带摔在了地上,一块碧绿圆润的翡翠当即碎裂成了两半。寝殿内所有的人都吓的屏息不语,我的跪地请罪也没能换来他的谅解,他真的动了气。
他用眼神示意一个宫人继续为自己更衣,而后语气生硬地对我说:“偏殿里有张床榻,炭火也算充足,你去那里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