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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离落【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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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落【下】
“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任你想来就来、要走便走。”搁下手中的半截玉管狼毫,用绢子轻拭过指尖后,雨化田方才手挽念珠、走来坐到榻边,半垂了眼帘俯睨着脚边的人:“自己犯了事,现在倒有脸于我面前来哭。”以手执起尹若雪的下巴,面无表情地看她眼含水雾的样子,这极其低沉平缓的语调,却恰是怒意正炽的征兆:“说……这次又是为了何事?”
“舅舅的来信,我得把它交到怀哥哥手里。”离得近了,那抹甘草的甜淡药香,自然便从雨化田一字一句的吐纳中浅浅地散然开来。回着话,尹若雪感觉那股加注在自己下巴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双手本能地攀上去,却敏感地触碰到了些许异样,“刚刚的药……”遂是想要伸出左手探去,但在半道里被生生地扣了住。
释出一瞬轻笑,雨化田原本看上去慵漫的眼神转而泠泠一禀:“好一声‘怀哥哥’,”掌下着力,握着那只被自己截住后未曾放开的手,将人拉扯到了榻上,一度审视着尹若雪的脸,嗤道:“你以为没了万贵妃,整个皇宫就是他司礼监的天下?亦或是由你随进随出地方?”话语间,目光不经意地略微下移,最后落在她留有浅淡疤痕的食指指背上,眼底又是一番神思翻覆,深沉得无以复加,“怎么,被人引去乾清宫看戏,可看出了什么由头,不妨说来和我这戏中人听听。”
“不如不看!”雨化田越是这样“风轻云淡”,尹若雪心里积郁的那股酸楚越是叫嚣着要冲出喉间,也不顾身旁人蛰隐不发的戾气,硬是换了另一只手覆上他的额际。“——好烫”颤然地缩回手,尹若雪只觉得那痛又突突地挑了起来,“我去浸张帕子来。”是要赶在泪水夺眶而出前逃开,却忘了双腿不能动弹,这一动,眼看身子便要失了重心地向榻下栽去。
“给我安分呆着,”拨转菩提子的指尖骤停住,雨化田一个展臂揽了人摁回榻间,复而居高临下地直视着倒靠在枕上呼吸不稳的尹若雪,说道:“现在知道难过了,早在你私下联络怀恩时,然就没想过如今的局面?”若非这闯祸的,司礼监又怎会一改多年来明里各不偏帮的假象,撺掇了大学士商辂,就这个时候从旁再在御前参西厂一本?既无此举,便没了乾清宫前的折损——偏偏还有人利用了这点,“凭此番动作就想左右于我,哼~未免不是在自想自话!”
相信就算没有漠北的书信,他们照样会想法子引了若雪进宫,无论出于何种目的,这确是触及到了雨化田的底限。
屋外乍起亥时人定的更鼓报时声,算着时辰,也是药效起了作用,压下去不少昏然烦躁。收回思绪,虽仍冷着眉眼,但习惯使然地还是挑指去勾了尹若雪眼角那沁被自己言语所逼出的泪痕。
“除夕那次,我担心你不会放过常小文他们,所以才想找怀哥哥帮忙的……”紧拽住雨化田的手,尹若雪越发哭得厉害,“可那个时候我真的很害怕,怕一路行来的过往对你而言什么也不是,怕你择权力而舍我!”就因为当时自己的这分猜度,才令他受了今日的折辱,论及悔恸,莫及于己。“既是我前番的过失,你现在就发落了我吧。”大雨中的乾清宫门、点了暖香的偏殿,还有与暮色交融得鬼魅的皇城根儿,今天发生的一幕幕就像是刑讯,无不生拉活拽地折磨着自己藏有隐晦的心。而此刻,面对最想依赖的人、也是最要隐瞒的人,个中滋味怎不逼得人窒息?
“你要发落……好,”手未收回,反是像平日里那样轻地捋起尹若雪披散在暖枕上的一绺长发,看她哭得像个稚子却仍拉着自己不放,这分明不止是所谓的怕自己不要她,雨化田描画螺黛的眼目微眯,随即了然地放开了手中发丝,转而一手向下解了她的穴道,起身离开坐榻:“来人——”
看似早已备好了候在门外的,一名值夜的内侍弯着腰,手中的托盘高举过头际。入内后,目不敢斜视只盯了脚尖,踩着恭敬而兢战步子,将托着的两只酒杯放于榻边小几上,便又木讷地行礼、倒退了出去。
“这两个杯子里,一个只是单纯的陈酿,而另一杯里掺了孔雀胆,你既要讨罚,就自己选。”
烛火下两只瓷杯薄透得像白玉,杯中还在轻晃的液体让人辨不出差异。“我选了,你就能解气?”曾领教过孔雀胆的厉害,没想过雨化田真狠得下心来整治自己,尹若雪一时怨怼地将两杯酒先后喝了下去,“何必二中选一,反正身痛也及不上心痛!”任手中的杯子滑落跌碎,再醇的酒也是苦的。
“还这么倔!”扼住尹若雪的手腕将之拉到身前,惯是淡泊的语气也不禁沉得像低吼:“你可知,自救你回来,每到夜半梦回,是谁陷在那梦魇里而不自知?”这丫头耍心思何时是过了自己的眼的,连参与毒[]杀万贵妃的事也是不打自招,可这次却是铁了心地半点不露。“我原可以纵任你瞒着不说,无非是陈年旧事,于我无干——但你太容易因这些羁绊自扰,长此以往……你说,我留一个失了本性的木头人在身边除了束缚手脚,又有何用?”
“我……”哽在心里的话终不能言。由爱故生念,如果没有这执念,又怎得对失去的怖畏?尹若雪只觉眼里雨化田衣襟上的流云绣纹像活物一样飘飘然的,脑中一懵身上顿时一阵发软,连抬手去拉住他的力气也没了,“这、不是孔雀…胆,是…是……”字不成句,若无腰间蓦然搂紧的手,哪里还站得住。“未言,你,你骗我…”
“傻瓜。”拦腰把人抱起,雨化田身上的热度隔着锦衣悉数透过来,唔得尹若雪更是神智恍惚,“一杯就够你晕上好几个时辰,你偏是要跟我置气,两杯喝尽。这药不伤内里,所以发作得慢,有些话你只管听好……”
“今天若非打发了继学勇在外等着,你这个不分好歹的现下恐就在东厂人手里。京中处处角力倾轧,我一旦重返御马监如何顾得上你?”
‘……所以要送我走吗?’枕在雨化田肩上,尹若雪无声地呢喃着,靡靡中脑海里徒然回想起临别时怀恩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来:
——阿雪,别忘了,太后是恨极了万妃的。
‘恨极?是啊,自古爱屋及乌、恶其胥余,她亦是恨极了西厂的……未言,你其实也该恨极了我的……’意识越来越沉,握着自己的手还是那样的热,只是这种暖再不会有了。
……
屋外,檐下金铃声音清冷,衬着飞翘的斗角自顾跋扈,本就无月的天际雾气笼罩,更显波诡云谲。同天之下,紧闭的都城墙外数里的小客栈内,赶着明日进城的商旅,酒足饭饱后也都各自歇下。
点齐了银子,掌柜的把算盘这么一晃荡:“拾掇好了就去把门闩了。”
“得嘞,您老早些歇了,小的这就去。”点头哈腰地送走自家顶头儿,杂役顺手把桌上的干果壳一帕子兜扫到盘里,便是要去落闩,不料一个赶路的汉子却在这时候迈脚跨了进来。
“大、大、大爷,你、你这是……”难怪小二结巴成这样,只见来人头戴宽沿蓑笠,就着客栈内的光,也只看得见他满下巴的浓密胡茬;半干不湿的粗布衣服穿在身上,想是在雨里赶过路,有些落魄。这些都不是震慑人的,真正让小二吓成如此的,是他半裹在随身布包里的剑——即无剑鞘,又是一长一短,在这般夜里兀自泛着渗人的寒光。
“借你个地方,天亮就进城。”粗犷的嗓音里带着浓烈的杀意,不理会吓傻的小二,那汉子横了布包在桌边,合眼打起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