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宁尘》叶海樱

26、第二十五章

　　一日即回融城。快马加鞭也不及全胜而归的快意。城门前，一如经过的其他城池，布衣平民早已聚集，夹道欢迎。
　　竹雨微撩开帘。马车还在缓缓向城里行进，车外全是拥挤一排的融城百姓。
　　白梅爷爷的易生堂，快到了吧。竹雨微静静地想，眉目间含上欣喜，却隐不住戚意。她是回来了啊，可是他却不会再来。从他步入密林的那刻，也许已是今生无缘再见。燕归巢，平平静静一生长，鸿翔飞，云游在四方。他的衣袂，本就飘动着山山水水。她的发髻，缠绕着人世常情，阿公，阿婆，白梅爷爷，融城百姓，已是足够。
　　掩了帘，回坐。
　　帘外却忽然传来震天的声音：“敬四王爷千岁！”“敬四王爷千岁！”“谢护国将军为民除害！”“谢护国将军为民除害！”竟是一城百姓，不知谁的带领，喊出了崇敬与感激。
　　想起那个人，竹雨微的心境开始复杂。
　　她不明白。
　　她的世界从来与他千里之外，此次相逢不过萍水。皇朝，王爷。书卷上的印象，不过是端庄威严，一手执握重权如过眼云烟。那是身份，却在诗书上化作一笺薄字，抵不过书虫咬噬，风雨侵淋。他说生死，可阿公说过，世间生死不过是缘。他说可好。有什么好不好的，那本就不可能。若说真情，真真假假，她不在意，宁愿不信。
　　他，她不理解。但她的心意早在他问的那时，已是有决断的了。

　　车辙声辚辚。四围声轻。气氛忽然寂静。
　　不久，听到车外唤马，车辙声终于是断了。是到了吗？
　　帘外传来赶车士兵的声音：“神医姑娘，药堂到了。”
　　跳出车厢里久久沉闷地空气，竹雨微轻跃下车，抬头之际，不远处正站着白梅爷爷。
　　还有阿公。

　　“阿公！”几乎是脱口而出，刹那的惊喜溢于言表，竹雨微几步冲上前紧紧抱住了老人，忽然间所有的情绪都松懈。悲伤也好，委屈也罢，阿公在，就不会难解。

　　老人笑吟吟地抚着埋到自己怀里的脑袋，不理身旁老友焦急忧疑的眼神，久违的慈祥声音也带着笑意：“小微，呵，阿公阿婆想你了。”
　　头未抬，泪已红了眼眶，点点染上老人的衣衫。

　　白梅站在一旁看着这祖孙情深，不好打扰，眼见送人来的马车一掉头就要走了，忍不住呼道：“这位小哥，且留步。”

　　追几步上前，白梅老人语气有些急切：“王爷何在？”
　　小兵摇了摇头，尚显稚嫩的眼睛里坦坦白白：“进城便派我送神医姑娘回来。不知。”
　　白梅老人眉间忧色又多了几分，挥挥衣袖，示意他走。

　　院落里登时只剩下三个人。
　　那头竹雨微已经欣喜地抬头望着阿公问：“阿公怎么来了？怎么不见阿婆？”
　　老人笑眯眯的，“鸡圈苗圃都少不了人。你阿婆想你了，让我接你回去看看。”
　　竹雨微点点头。
　　想起什么，神色忽然滞住，欣喜都从眼角眉梢消散，浓浓的伤惋在小脸上印得明明白白。
　　阿公似乎了然，却仍旧没有减了笑意，只是伸手拍抚着竹雨微的脑袋，声音透着旷达平和，“丫头也累了。休息几天跟我回去吧。”
　　竹雨微仍是有些愣怔，低声开口道：“阿公……我——”
　　未出口的话被阿公接下来，“生死皆有缘。他若安好，便没有什么。”
　　“阿公怎知他好不好？”竹雨微微诧。
　　老人笑起来打趣道：“若他不好，小微还会笑，岂不早哭鼻子了？”接着却是正经说，“人好便罢，生则可续缘。”
　　竹雨微又点点头。
　　许是见丫头神色间的忧愁还未消解，阿公拍拍她，指指旁边：“看，光记着阿公了，把谁给忘了？”
　　抬头，竹雨微有些许歉意，进门来这久都没问好，“白梅爷爷。”
　　老头面上的忧色隐去，一现笑容如常明朗，“不打紧。你们祖孙师徒情深，我哪舍得打搅。”
　　却还是忍不住接着问：“丫头累吗？去屋里坐着，把一路的经历给你白梅爷爷讲讲？”

　　入了夜，掌了灯火烛光，竹雨微给白梅爷爷说了路上的事。阿公只坐一边喝茶，似听非听，白梅爷爷却兴致很高，偶尔还会询问几句。
　　这一路也不算万分惊险，连决战都未费吹灰之力，讲讲并不太长。

　　“我看见他，他却似是不认识我了。”竹雨微轻轻摇头，浅浅弯起的唇角显而易见遗憾和忧伤。
　　阿公闻言抬头，放下手中的茶。
　　竹雨微顿了顿又道：“就那样瞧了瞧，看他一切安好。”每个字出来都是一股惆怅，“然后，他就走了。”
　　沉默半晌，似乎陷入回忆里，竹雨微不再继续往下讲。
　　白梅爷爷看向对面坐在扶椅上抚胡子的人，在他明亮的眼中看到平静的沉思。
　　阿公忽然把眼闭上。
　　白梅老头知趣地回过头。

　　第二日，有人登门。
　　药童仍是慌慌张张前来，白梅爷爷站起身，望了一眼对坐读书的人已放下手上的书，有些不解，“沂之，你……”
　　阿公笑，站起身拈拈胡子，抖抖久坐的衣角，不急不缓道：“来了，理应会一会。”
　　大堂上仍是坐着那个男人，只是换了一身深紫锦绣祥纹袍，四围也不见矗立的士兵，空旷的大厅只他一人。

　　听见脚步声，步衍抬头，入门是两位老人。除了白梅先生，另一位一望即是仙风道骨，十分面生。
　　心怀广远，实为高人隐士的……她的师父？
　　不动声色，只是站起身，看两位老人前来。
　　白梅先生仍是垂眸轻轻一拱手，“参见四王爷。”
　　另一位布衣老人却自进来长久直视着他，悠悠抚着胡须，眼神明锐却毫不尖利，只是挺直着身子，慢慢道：“我就是小微的师父。也算得她半个家父。”
　　眼神微闪，步衍垂眸。眼前之人并非凡尘。也并不拘束什么礼节不敬，平静开口：
　　“两位先生坐。”
　　掩去神思，垂眸呷一口茶，再抬头步衍就直视着那位面生的眉目清朗的老人了。
　　老人也丝毫不见窘迫，直直回视着他，眼神炯炯，似是一直在打量他，却丝毫不感侵犯之意。
　　神色一转，步衍轻笑道，“先生既然明白，我也就直说了。”
　　白梅老人抿唇不语。
　　阿公微微点了点头，面色和润，只道：“请讲。”
　　“先生你对微儿，既是亦师亦父，也便望她终身有所托付。”步衍开了口，却又寥寥几句收尾。
　　阿公神色仍是祥和，应道：“自然如此。”
　　步衍斟酌着继续道：“让微儿安定一生、无忧无苦，尽展天性，如何？”
　　白梅老人听到这，已是瞠了目，却也无由开口。
　　阿公仍旧不加思索的样子道：“自然如此。”
　　神色顿然有些复杂。老头的随和态度反而不同寻常。
　　索性挑明了，步衍尽量婉转了语气，面对一介布衣，“让微儿随我如何？封她为妃，于繁华处享尽荣华，于幽庭阔院宁欣淡泊，如此，先生不会不放心吧？”高人隐士，荣华富贵这一套是不管用的，权钱名利这一招也是套不住的，反而是最难说定。
　　老人却是淡淡笑了，朗声开口道：“小微的心思，我做不了主。”
　　暗气积郁。一句话岂不让他方才说的全都白费了么？老头竟以不能做主轻易搪塞。
　　步衍眼神一闪，也是一笑，开口时语气忽然变得明朗松快，只道：“先生真是少有的爽达明快，既一切听了微儿的意思，那此事已是定了。知先生您是淡泊隐士，不惜名利，但诚意聘礼，还请从皇家收下。”
　　阿公笑容浮在嘴角，缓缓抚了几许胡子，才似沉思许久了缓缓道：“隐士不惜名利，但老人家惜热闹。小微她阿公阿婆多年未及京都，也想故地重游一番了。”
　　眸子一转，故意放大了眸中那抹欣喜，步衍笑道：“那再好不过。有先生夫人陪同，微儿初触陌生也如同在家了。”
　　白梅老人颤抖着手摸上胡子，眼神在两人之间回转。
　　这究竟是唱的什么双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