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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雕弓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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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后,喝药对赵钰来说,已成了煎熬。要抑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咽下去,一勺接着一勺。有时难受得紧了,便摇一摇贺奔的袖子,要他稍稍停一阵,容自己歇息。这药异常苦涩,闻着已是反胃,他却每天都要下咽。因为到底,苦不过心。
【若是难受,就吐出来罢。】
说着,贺奔抬手在他背上拍了几下,哪知后者,竟是闪躲开来。张荻见状,不以为然道:
【你快些好起来,待回到中原我定会给你找个郎中。白狼那个庸医,还自诩大漠扁鹊,治了这些时日手不还是废了。】说话的人并没有意识到任何不妥,接着舀起一勺递上前去。这一次, 赵钰竟能平静的饮下,脸上也不见痛楚。只是,沉默得令人心慌。
有些伤疤,注定愈合不了。现在如此,往后,亦如此。
眼看一碗见底,贺张二人不行停留,取了托盘匆匆离开。偌大的房间,又只剩他一个。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除了照顾他,他们还要应付每天如期而至的北乾小股队伍。那些人不张扬,不叫阵,只没声息的放一把火也足够他们好生忙碌。那些本该属于将士的事情,而今是百里家的弟子在执行,想想都觉得好笑。
好笑,又如何若不是自己没用……
【钰儿。】
又来了。
赵钰苦笑一声,迎上来人目光,轻道:
【叔叔。】还有一个闲人,白狼。
独自在荒凉的大漠住久了,自然憋了一肚子的牢骚。别人不喜听,只道无暇便可脱身。而他不同,不得离开那张床榻半步,哪里来的无暇只是听着,不过心,尚不觉厌烦。
【今天我看见蒙娅了。】
蒙娅这个名字,已经快从记忆中消失了。那个绝美的北乾王妃 。
【钰儿,你记着。无论如何,都不要让蒙娅见到凛儿,若见到了,也不要容她讲半个字。】
凛儿……
两个字,如巨石压在心口。有些事,不提则了;一经提起,一发不可收拾。
十五天了。他没再见过她,她再没来过。这种互不相扰的关系,维持了半月之久,他浑然不知。还当她来,就在昨天。那些言语,一遍一遍的回放在耳畔,摆脱不了。
【为什么】不是好奇,仅仅随口一问。
【孽缘啊!那女人浪得很,一回一回,专门招惹十一。你哥哥的性子你了解,他哪里禁受得住夺取鸾城的第二天,就行了苟且之事。】言至此处,白狼端起茶盅,浅酌一口,继续道, 【那女人不知廉耻,背着北乾领主划了三处要塞给中原。这就是后来十一能所向披靡的缘由。这些事,凛儿都不知道,你万不可……】
【我明白。】赵钰直起身子,郑重道。他懂得百里凛约对赵十一都感情有多深,所以赵十一之前的风流史,他守口如瓶。只是未料到,这里,也有情债。
【我也要求叔叔一件事。】
【你说。】白狼答应得十分干脆,仿佛世上并无他应不下的事。
【我知道,从此我就是废人一个,再不能习武。但请叔叔,将我手上的瘀血排净,起码看上去同常人无二。】赵钰扬起头,定定望向窗外高耸入云端的峰峦,唇角荡起一丝笑意。
【这有何难?你莫要小看了白狼。】说罢,男子起身欲走,又堪堪驻足。
缓慢回过身,眼神里,尽是难以置信。
【你该不会是要……】语气透着颤抖,他看见赵钰掌心的布条,瞳孔骤然放大。
赵钰,你究竟为了什么
【多说无益。叔叔已经答应我了,不是吗?】那样戏谑的目光,那样波澜不惊的言语……面前这个少年,还是那个天真又孩子气的赵钰吗?为何连眼睛里,都不见了清澈
他自嘲是深居世外,看不得他人眼中复杂。但隐隐觉得可惜,又说不好可惜什么。是陌生,分外陌生。
走走停停,步履维艰,终是到达了与白狼约定的地方。地面冷硬,不似百里家后山下铺着一层浅草。沙砾散布,极易滑倒,他不敢乱跑,只寻了个干净地方坐下。双膝刺痛得厉害,好在弘关气候干燥,尚且能下地。
这一回劫了北乾大狱,又火烧全城,仇,就此结下了。一旦他们休整完备,攻打弘关是迟早的事。然而欲重振赵家军,难上加难。队伍中不服他赵钰的不在少数,毕竟旁人眼里,他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
【咬着。】一块叠好的方帕送到眼前,让他哭笑不得。乖乖张开嘴咬住,抬眼望向白狼,眨了眨眼睛。
男子不由向后撤了一小步,单手扶额。有点晕,有点眼花……
粗布条纠缠住五指,牢牢固定在枪身。起初赵钰不觉,待到白狼用狠力收紧最后一个死结时,被方帕压抑在喉咙的低吟,带了泪水的成分。惨白的手指因蛮力禁锢,泛起了青色,他颤抖着提前银枪,却几乎用尽了所有气力。
十几年的功力,就这么没了,没给他时间,品尝遗憾。这样最好,不痛,更不可惜。一切重新来过,会有更好的结果。
一招一式,随身前人进行。仿佛又回到了年幼时,天真的模仿父亲的动作。每一个迟缓的撤步,前刺;每一个艰难的转身,腾空;每一个该用力却用不上力的进攻,退防……一套惊世的枪法,生生练成了花枪。
一遍,两遍,三遍,四遍……直到第十遍,白狼的所有不耐烦,顷刻爆发。
【你手上用点力气行不行!连个女人都不如!】
愤怒,毫无收敛的宣泄。他亦无意,只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让他教授了十遍,还拿不稳兵刃。
赵钰抬起右手至唇边,双齿用力咬扯布条。银枪,嘡然落地。粗糙的黄麻已在手上落下一片片紫印,有的地方汩汩渗着血丝。但 ,那又如何握不住,控制不了。
【有劳了。】
言毕,背身走开。他不敢去看白狼眼中的凌厉与懊恼,借以提醒自己再不能像常人一样活着。本想着这样,兴许还能出城应战,如今连白狼都对他不屑,看来,无望了。
酒,一罐接着一罐。十指无力,便用掌根夹住酒坛,猛灌入口中。痛,身上每一处鞭痕都痛到发疯,唯独心里,被酒精注满了、侵占了,再没有任何感受。醉罢,醉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只会傻笑、撒泼,到头来,不还是要麻烦别人
赵钰,你真没用!除了拖累身边的人,还会什么
泪水,淌过双颊,流入口中,和着烈酒一并咽下。直呛得他连声咳嗽,咳到胸口发闷,咳到喉咙充血。
双手,慢慢举到面前,涣散的眼神,一瞬凝住。
【我要你们,有什么用!废了好…废了好……】
仰天大笑,却笑得如此无奈,如此痛彻心扉。
到头来,依然什么都没有。他的承诺,如顽石打水,落了空。
比不过,终究比不过。他和赵十一的差距,怎么努力,都缩小不了。命该如此,天意。
猛然口腔内一股腥甜气弥漫,侧头呕出,一片殷红。
又是这样,连身子都被糟蹋成了这副程度,什么都没剩下。
【师兄】
师兄是唐复,还是方岳声音异常熟悉,但是谁,已懒得分辨。总归,不会是百里凛约。
【师兄,下雪了,回去罢。】
是吗?下雪了自己竟浑然不知。怪不得身上关节冻得生疼,原来,已雪片纷飞。
温暖,环绕了双手。女子拢过少年的十指,送到唇边,轻轻呼气。那么冰冷,让她都不禁打了个寒颤。重伤未愈的他,如何受的住
凛儿。
赵钰终于认清了来人,心底的酸涩,却霎时覆满。唯有醉了,她的幻象,才会出现啊。醉了,真的醉了,醉了,就能看见她了。
【凛儿,好冷。】
对方闻言,忙解开了披风系带,揽他入怀中。寒冷,像拥抱着一块冰,贪婪的吸噬着她体内的温度。愈是这样,愈是不愿放手。只有他醉了,才不会当真;只有他醉了,两人才能当作一切从未发生过;只有他醉了,她的罪恶感,能被时间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