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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镜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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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微抱着一个幼童回来的时候山洞中真的升起了火,三涟漪靠在石壁上假寐,顾微本不想吵他,对方却在听到声音的下一刻睁开了眼睛。
“顾微……?”他身体有些难受,声音也虚弱了些,尚未完全清醒的眼睛朦胧着看过来,像是水底的星星。
“嗯,”顾微点头,走过去将幼童放在火堆旁,“他没有什么大碍,我给他输了些内力取暖,现在已经睡着了。”
三涟漪闻言一笑:“这孩子倒是命大。”
顾微也坐了下来,随意拨弄了三涟漪不知哪儿寻来的柴火,答道:“我找到他时他缩在一块突出的石壁下,没有淋到多少雨,大概是冻着了,还有些惊吓过度。”
三涟漪探身过去摸了摸幼童软软的头发,叹道:“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顾微没有回答,他也有些累了,便坐在火堆旁闭上了眼睛。三涟漪扭头打量着他。发白的面孔掩掉了他平日的冷淡之气,这样的顾微比旁边睡着的思淼看起来更像孱弱的幼童,他的睫毛很长,此刻密密的垂下来覆在薄薄的眼皮上,素日冷冽的凤眸闭上时有些天真稚嫩,略长的刘海被主人拂到一侧,依旧沥沥的滚落水珠。墨黑色的长发蜿蜒在肩膀,白色的丝带浸湿后颜色黯淡了些,柔顺的垂落下来。
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何坊间传言顾家大公子极其溺爱幼弟,甚少令其涉足江湖。
“喂,顾微,你讨厌下雨吗……?”他坐的离他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
长睫颤抖了几下抬起,他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后回到道:“应该是不讨厌的。”随后顾微无意识的扫了一眼自己的佩剑,“下雨天,大哥不能练剑,会多一点时间陪我。”
“这样啊,我可是很讨厌的呢。”
顾微歪头,顺带着长发滑落下肩膀,道:“你生病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
“大哥说,疾病会使人们软弱,你今天……话很多。”
三涟漪低低的笑了起来,“你大哥真有趣,不过……”他眼角一挑,“我生不生病,你自己动手试下不就知道了吗?”
顾微迟疑了一会儿,才探身过去覆上他的额头,,三涟漪的额头确是滚烫。
“你……我们明天回去,大哥应该知道哪儿有大夫。”他想缩回手,三涟漪却抬手压制住了他,慢慢的凑过来,以额头抵上他的额头。他们离得很近,三涟漪甚至能数清他的睫毛。
“傻瓜,你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吧。”
顾微推开他,摇了摇头:“这不一样。”
他忍耐性极好,对自己的身体也有很好的控制力,素来很少生病,也或者说很多病他都不曾觉察到。
三涟漪退回去,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他站了起来向外走了一些,回头对顾微一笑:“其实雨是很美丽的东西,你要不要一起来看看?哪怕现在它无法为你带来顾思音,但雨本身,就已经足够美丽了呀……”
“其实,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你了。”三涟漪抬头凝视着山洞外,
“顾家庄灭门案曾经轰动一时。”
“当然,这是一个原因……”他转过来,依旧是那种柔和的微笑方式,“我说过我很讨厌下雨。我是……父亲的私生子,”他自嘲的笑了一声,“其实是很老套的故事,年少时英俊迷人的雪山派少主,春风一度后被遗忘在脑后的女人,还有,秘密出生的婴孩。我母亲,是个很美的女子,也很温柔,她总是一遍一遍的讲那些事情……”
“他们相遇时,”三涟漪脸上浮现出梦幻的神色,目光仿佛放空在雨夜的深处,“盛夏艳丽四射的扬州,少女柔白的纤手捧出犹带露水的新荷,少年的佩剑和风里长长翻飞的衣袂。然后是‘等我回来娶你’的老套故事,而她也真的像戏文里讲得那样,痴痴地等了下去。”
顾微的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身边的佩剑,天下人皆知顾家二公子是老庄主年少轻狂的产物,也恰恰是老庄主对外承认其真正身份为其大设筵会行认祖归宗之礼的那天,顾家庄全庄惨遭毒手。
“……后来他终于记起了我们,可是,”三涟漪面色蓦然阴沉,“有些事情是无法弥补的,那些漫长的等待的日夜,把一个女人从期盼硬生生耗到了绝望。而母亲日日夜夜坐在窗边绣着的大红喜服她也终究没有穿上。我们回雪山的那天,我同父异母的大哥令人半路截杀,她为了我死在了冰冷的雨夜里。”
顾微默然,顾思音说过,顾家庄被灭的那天,也是个雨夜,雨水很大很急,锋利的闪电划过天际。或许三涟漪以为他会懂他,因为这样相似的经历。可事实上,他不懂。他不记得是否有过温柔面孔的母亲,是否有过被欺辱的童年,是否有和冰冷的大雨一起落下的滚烫的血。他只记得顾思音。
可他似乎又是能懂的。他缓缓地伸手覆上三涟漪的手掌。
“我一直很好奇,”三涟漪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轻笑了一下,“江湖传言的顾家兄弟十分和睦是否是真的,顾微,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想过吗,为什么顾思音他不恨你……?”
纤长的手指痉挛了一下收紧。顾微抬起睫毛,淅沥的光影中他的眼睛像波光浮动的湖面,他开口道:“你只是嫉妒。”
三涟漪闻言大笑起来,未被顾微抓住的手掌掩住苍白的唇,他想过顾微会有的数种反应,却独独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他笑得前仰后合,与平日温润的模样判若两人,顾微静静地看着他笑,直到狂肆的笑声变成几声剧烈的干咳。淡青色的袖子放下露出曲线讥讽的唇角,他平复了一下呼吸道:“是……我也不过是想要一个全心全意待我的人,一个不需日日提防勾心斗角的兄长,可是顾微,老天永远是不公平的,有些东西,你一辈子都求不来。”言至此他猛地别过头背对顾微,再转回来时已经将不甘和怨气全部隐藏,眼神温柔,笑容和煦如春风。
“你就把这些都忘了吧……”柔和谦润的嗓音,他又回到了人前的三涟漪,“你说得对,我只是病了。”
顾微抿唇不言,慢慢的伸手抚着他的长发,这是他从兄长处学来的,仅会的安慰人的方式。
那一刻,他的内心中陡然升起一种预感。或许是因为他们相似的命运,或许是这样偶然闯进的深山雨夜,这一生,他必定会和这个人死死纠缠。
顾微看着三涟漪慢慢的垂下头靠上他的肩膀,在思索着这会是缘还是劫的过程中闭上了眼睛。模糊中脑海中闪现的人,是淡青色衣衫临风而立的顾思音。
哥哥水色的削薄嘴唇紧抿着,一向清朗俊逸的面孔蒙上肃杀之色,最奇怪的是,他有一双冰冷的紫罗兰色的眸子。
顾微是被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的,他用了按了下额头才挣扎着睁开眼睛。头痛是因为淋了一夜的雨,腹部不适是从午后就再未进食,肩膀酸痛是因为……
他抿唇看着靠在自己肩头熟睡的三涟漪,许是感染了风寒,对方呼出的气息灼热,脸颊染着不自然的淡红色。
顾微……不是很善于叫人起床。鉴于他才一直是随心随性作息极不规律的那一个。挣扎了一下之后他还是伸手轻柔地推开了三涟漪。好在对方可能也因为极不舒适而只是浅眠,被他推了一下就睁开了眼睛。
“顾微……?”察觉到他声音中的沙哑艰涩三涟漪低头清了清嗓子。
“雨停了。”
说完后他起身去看了看被遗忘的孩童,火堆早就熄灭了,深山中极为清冷,小小的男童蜷缩成一团,他伸手试了一下他的体温,虽然有些发烧但好在烧的不是很严重。
顾微伸手抱起男童,第一次抱人不是很习惯,他的手臂有些颤抖,步伐却很稳。他走回三涟漪身边,对方已经站了起来,正拍着衣服下摆沾染的泥土。顾微知道自己的白衣更是要惨不忍睹,经了一夜那些泥浆已经风干,大块大块的结在衣服下摆处。他皱了皱眉,直接走出了山洞。
他停在了昨晚跳下来的断崖前,略微思考了一下带着两个人一起上去的可能性,便转身对三涟漪道:“抓好我手臂。”
对方却近乎别扭的看了他一眼:“我自己也能上去。”
顾微一愣,重新衡量了一下悬崖的高度又看了他一眼,不赞同的摇了摇头。
三涟漪气闷,刚想反驳几句却突然想到另一件事情,他狐疑的看着顾微,开口道:“既然我们已经近乎等于在山底,为什么……为什么不试着直接从这儿走出山?”
“哎?”这下轮到顾微愣住了,他惊讶了一下也有些别扭的开口,“我……方向感不是很好。”
三涟漪的笑声惊走了树枝上蹲着的一只白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