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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断送一生憔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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黒木的巨大堂门。房梁上静静地悬下无数白绫。
沉重的棺木,微弱的烛火。
谢小柔一身白衣,黑发上垂下长长的白色布条。她全身只有头发和眼睛是黑色,面孔是和丧衣一样的惨白,一动不动的跪在堂前。
二哥哥是个好人。谢小柔恍惚地想。大哥不苟言笑,谢家家规森严,她本是侧室所生并不受宠,只有谢白衣喜欢逗她,每次出门都为她带回女孩子喜欢的新奇小玩意儿。后来二哥出门闯荡,每年仍不时有稀罕物源源不断送进她的小楼。
她离家出走,原只是为了看看这个让她二哥哥心醉神迷的江湖到底是何种样子。却不想最先教她熟悉江湖的,是她二哥哥这一棺木。
十八岁的谢小柔,尚未入世,已有了归隐之心。
“顾二公子。”
顾微立在院中望着跪坐在里面的谢小柔,他有些茫然。他从未想过如果有一天顾思音先他而去。他一直以为顾思音是十分强大能够遇任何凶险都胸有成竹的。但如果有一天,顾思音要死了呢?
听到三涟漪的声音他转身,春风乍起,三涟漪的长发丝丝缕缕,划过他的鼻尖。一时之间双方都有些呆怔。
“失礼了。”先反应过来的顾微退后一步。
三涟漪面带讶异,随后抬手将缭乱的发丝别到耳后。他面容姣好,如墨黑发更映着手背肤色如玉。这样在落花中低眉垂首的样子就像是一幅娴静优雅的画。
“顾二公子伤势可好?”
“并无大碍。”顾微波澜不惊的答道,看着三涟漪不知为何似有受伤的表情忍不住又加了一句,“顾微。”
“哎?”三涟漪惊疑道。
“我不喜人唤我顾二公子,我叫顾微。”
他恼自己和来历不明之人多攀谈了几句,尾音未落已自顾自负袖离开,自然未见身后三涟漪温柔地莫名的神色。
不远处,绣着繁复墨绿花纹的青衣下摆悄悄隐于树后。三涟漪低笑一声,似有似无的向那处瞟了一眼便负手离开。
顾微离开后其实并未走远,他心绪杂乱亦不想见顾思音,一路皱眉踱步到了后院。这几日一直断断续续的下着小雨,只有昨夜似乎是起了不小的风,院子里新开的迎春耷拉着脑袋,一身黑衣的男子正半蹲在梧桐树下,正是药骨。
顾微走上前去,男子依旧是初见时瘦削苍白的样子,谢小柔每日的照顾似乎并没有让他的健康有一点起色,他的身边放着药箱,正为一只小小的麻雀缠着纱布,他做的十分认真细致,并未注意到顾微的到来。顾微也并不是多言的人,于是便站在旁边静静的看着。药骨包扎完后将一干物品收入药箱,随后捧着麻雀站起,似乎是蹲得久了,他的身体又素来不好,一刹那的头晕让他踉跄了一下,随后一只手伸来稳稳的扶住了他的手臂。
“顾二公子……”并未抬头,他认得这双手。
“嗯。”顾微略一点头,待他站稳后便收手,转而接过了他手中幼小的雏鸟。他刚才已看过,梧桐上有个小小的鸟巢,许是昨夜风大,这小东西才会被吹下来。
他点足跃上树枝,巢里还有几只幼鸟,瞪着黑色的墨似的小眼睛看他,他微微一笑,一贯冷漠的面容瞬间柔和明丽起来,轻柔的将它们受伤的亲人放回,然后姿势优雅的落回地面。
“多谢。”药骨说完又以袖掩口压抑的咳了起来。
闻言他摇了摇头,突然开口道:“小柔在灵堂,你不去看看她吗?”
药骨在咳嗽的间隙抬起头:“看什么?”
顾微一时语塞,看什么?这是什么问题?见他许久未应药骨向前一步,伸手搭上他的手腕:“顾二公子之前受伤颇重,虽有顾大公子运功治疗及各类灵丹妙药辅助恢复,但还是……”他苍白的唇扭曲出一个微笑,“先照顾好自身吧。”
说完他后退一步又咳了两声,转身回房去了,他走得很慢,咳嗽声也一直未曾停歇。
顾微蹙眉,此次出门遇上的每一个人似乎都隐藏着极大地秘密,数日后便是谢老爷子的大寿,就算这边的案情毫无头绪,他们也必将启程赶往谢家。
第二日早间顾思音再次为他运功疗伤之后,他真气运转一周几乎已无大碍,这几日来顾思音也难得真正开怀的对他笑了笑。
“哥,”他一下一下的顺着旧年的剑穗,“我一直不明白,武林中人,为什么无时无刻不在打打杀杀呢?是为了什么呢?”
顾思音正在为他梳发,顾微的头发很黑,映着象牙白的梳子更显得如流淌的墨,听他这么问顾思音的手一顿,又若无其事的梳了下去:“你觉得是为什么呢,微微?”
他原本想摇头,估计到身后的梳子,只得咬了咬唇道:“我真的不明白。”
顾思音笑:“或许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不想要。你没有欲望。”
“那哥哥你呢?”他按下顾思音的手转过头,看向兄长含笑的清亮眸子,“你有欲望吗?”
顾思音微微歪头,说着“乖马上就好”哄他转回去,才不紧不慢的开口,“有的吧。”
“哦。”顾微闷闷的应了一声低头思索起来。
身后,顾思音将他的长发松松挽起,簪上白玉簪子,垂眸看他的眼神那样温柔。
我岂止是有欲望,十多年前我便心魔深种,到今日都未曾清醒。
数日来谢白衣之死没有任何进展,没有仇家没有凶器没有目击者,凶手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追杀三涟漪的人也再未派出任何杀手,而三涟漪作为雪山派少主此为首次踏入中原,雪山派亦与世无争多年,他自己亦并不清楚对方的来路。
顾微一行在白衣教停留已久,眼看谢老爷子大寿将即,便启程前往谢家。顾思音本估计到谢小柔与药骨打算继续以马车赶路,却被两人拒绝,便又寻来一些马匹,几人便上了路。
白衣教至谢家快马三天即到,他们白日赶路,将近夜晚便在附近的小镇休息,走走停停,已过了两日,路程却只走了一半。
顾微的白衣依旧纤尘未染,坐下的骏马亦是一身雪色,是顾思音的爱马,名为初雪。已经是多年的习惯,他们在一起时,顾思音总是把最好的给他。
一路往北,天气炎热干燥起来,正午的太阳照得人晃不开眼。顾微看向走在最前方的顾思音,长发高高的挽了起来以木簪束住,端坐在马背上的背脊挺直如剑。谢小柔独自策马在他右方,再爽利的江湖女侠也不会随意与男子共乘一匹的,少女的脸颊染上红色,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握着缰绳的手指有些僵硬,嘴唇被晒得脱皮,却依然强撑着不时对她身侧的药骨羞涩一笑。
必然是累坏了吧……?
顾微的睫毛垂了下来,眼前却突然出现一个水袋。握着水袋的手指修长,宽大的袖口隐约可见纤瘦的腕部缠着一条红绳手链,他抬手将其推了回去,微微摇头:“我不渴,谢谢。”
三涟漪笑得很温柔,他的眸子是浅褐色的,阳光下光彩浮动像是纹络清晰的琥珀:“我看你精神不似之前那般好,可是累了吗?”
旁边的顾小柔头刷得转过来,有些期待的说道:“顾哥哥你累了吗?”顾微瞥见药骨在她身后低下了头。
顾微蹙起眉心,他虽然是有些乏累,但也不想这样被众人围观,正思索要如何反驳,前方的顾思音却放慢了步子调转马头:“前方有个村落,今日便到这里,我们去休息一下,明早再启程。”
“哥……!”顾微恼怒出声,“我不累。”
“哎?”顾思音惊讶的睁大了幽黑的眸子,似乎并未听见他们之前的对话,他好笑地看着顾微,不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又在闹什么脾气,开口解释道:“再往前走是佛狸山,山势险恶,策马需十分谨慎小心,以现在的情况推算我们天黑前是过不了山的。这一路也只有这一个村落,不休息是不行的。”他停顿了一下又缓缓地开口,“我知道谢小姐急于赶回谢家,如果非要深夜过山也并非不可,我顾思音必将以性命护你周全。”
话音落下,所有的脸都转向了谢小柔,她惊讶的看了顾思音一眼,低头想了一会儿犹豫地摇了摇头,“我没有想拼命马上回家,不过也没有很累……”
顾微注意到她说这话时向后瞟了一眼,猜到她是顾忌药骨的身体。同时注意到这一点的还有三涟漪,他接下谢小柔的话,柔柔地开口,“在下倒是觉得有些累了呢。”换来少女感激的一瞥。
村落十分破落,顾微他们到的时候刚刚下午,村里只有一条街,延街零散的分布着些房子,都是些矮小的茅屋,唯一一栋稍微大一点儿的二层小楼鹤立鸡群,楼前飘着的旗子上书“宜宾客栈”四字,字体只能算是周正。顾思音说在这客栈下脚的基本都是要过佛狸山的路人,因为方圆百里仅此一家,不愁客源,所以店主并不是十分用心打理,费用却是不小。
顾微看着几乎掉光了漆的大门和不成套的木头桌椅长凳,深刻的体会到了这一点。
桌子是四方木桌,挤一挤坐五个人也是可以的。谢小柔自然是与药骨坐在一边的,再过来依次是顾思音、顾微、三涟漪。客栈只有一个伙计,然后大厨、掌柜和账房先生都是一人。顾微他们进去的时候老板正在柜台后打盹,倒是伙计勤快的跑了过来。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呢?”肩膀处搭着白毛巾的伙计面色黝黑,笑起来露出一大口白牙。
顾思音掏出一锭银子:“先来几个小菜,尽量挑清淡得上。再给我们四间房。”
“好咧~”又是白牙一闪,伙计颠颠儿的跑过去摇醒了店老板,俩人一起去了厨房,倒也不担心只留他们几个在这儿会偷了什么去。
五人一时有些无语,顾微倒是想和哥哥多说些话可碍于其他人在便闭着嘴装哑巴,三涟漪本来话就少,而且十句里面有八句是对顾微说的,谢小柔撑了许久现在真的累了,靠在药骨身上休息,药骨便尽量将咳嗽都压了下去。顾思音环视了一周似乎没什么想说的便也垂下了头。
于是活蹦乱跳的伙计回来的时候被一屋子沉闷的气氛吓了一跳,放下饭菜和米饭便远远地躲去厨房了。在这儿的都是人精,江湖情仇血雨腥风的看了不知多少。
顾思音说了句“大家饿了就早些吃吧,时间还早,吃完可以就地逛逛”便拿起了筷子,众人在大太阳底下走了这么久也觉得有些饿了,再加上这些天多少熟悉了些,便也不扭捏的开始用饭。
顾微待别人用了一会儿后才慢慢地拿起筷子,他吃的也很慢,一筷子下去不过是一根菜叶几粒米。旁边的顾思音不由微叹了口气。
他这个弟弟,毕竟是没吃过苦的。在庄里他自然是好吃好喝的供着,之前偶尔出来的几次也是有人照应或者呆不了几日就回庄。前几日他尽量挑在大些的镇子落脚,今天却实在是没有办法。
顾微这辈子没吃过这么难吃的米饭,米粒硬邦邦的,完全没有米饭的香气,更糟糕的是不时蹦出来的沙子石子儿,也不知是碗没有刷还是米没淘干净。几盘青菜吃起来一股涩味儿,大概是调料用得不好,偶尔还能看到疑似没摘干净的烂叶子之类的物体。
他不愿抱怨,便生硬地咽下去,但动筷子的频率的确越来越低。突然兄长的淡青色衣袖闯进视野,在他面前的桌面虚晃了一圈回去,面前的碗却已经换了。米饭里的沙石都被拣出来了,焦糊的部分也被剔出,上面覆着的青菜也是挑出来的鲜嫩的菜心部分。
他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得吃着本属于他那碗米饭的顾思音和他面前仅有沙砾的干净桌面,心下微暖。
他知道,那些焦糊的米饭和不新鲜的菜叶,必然是进了兄长的肚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