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深处，微有清音》花满天心

10、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整个大厅静寂无言，顾微与顾思音胶着的眼神像一场漫长的拉锯战，似乎完全懂得对方在传达些什么，又似乎全然不明白。
　　少女擦干眼泪昂着头走回谢景面前，直挺挺的跪下，开口道——
　　“父母在上，女儿不孝。”她被泪水润湿的眼睛清亮的像雨后山间的天空，背后却是灼灼的三昧火焰，“我不想我死的那一天，还在后悔没有勇敢地努力着和他在一起。这个江湖太大了，今日的侠客转眼变成枯骨。女儿远没有那么贪心，”她顿了一下，“我只要他。”
　　她神色肃穆一字一顿重复——我、只、要、他。
　　顾微微微一颤，看着谢小柔庄重的俯身叩首，她这是要走了。三拜之后，谢家将再无爱穿黄衣孤身出走闯荡江湖的幺女。他理解她，他们都是要的不多的人，却依旧被拒绝。
　　他松开三涟漪的手，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起身。堂前的谢小柔直身与谢景对峙，他穿越数桌酒宴，停在顾思音面前。
　　“哥，我们走吧。”
　　明日江湖上关于顾家二公子乖戾冷情的传言又将有新的段子可供众人品评，他却从来没有在乎过。
　　顾思音沉默以对。
　　顾微说的不是“对不起”，更不是“我错了”，是“我们走吧”。他偏执的在这最不合时宜的时刻将昨日的问题变相的又问了一遍——我们再不入江湖可好？
　　所有人都在看这一场好戏要如何收场，檐上却突然传来“啪啪”的掌声，众人一惊，只见一华服少年一跃而下稳稳地立在厅堂正中，唇角一个酒窝，笑得天真狡黠。
　　“哈哈，真好玩~”少年一双大眼灵动，咕噜噜转了一圈又道，“你们怎么不鼓掌，这可比戏文里讲的有意思多了！”
　　青山派掌门连番遭羞辱，不由得向前一步，怒道：“哪里来的臭小子，敢在谢老爷子寿宴上撒泼？！”
　　少年摆摆手道：“大叔你都被人嫌弃到底了，我不跟你计较。”他一个晃身，刹那间移到顾微面前，仰头笑盈盈的看他：“喂，我喜欢你，他不跟你走，我跟你走好不好？”
　　他生得十分好看，十七八岁的年纪，衣服上的纹络繁复华丽，比起武林中人更像是官宦人家的少爷。尤其是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
　　顾微蹙眉。他向来不喜别人亲近，可面对如此半大个孩子却不知该作何姿态。何况对方下一刻已经近身缠了过来，牢牢地抱住他半只胳膊。
　　变故接二连三，谢景面上怒气聚集，沉声开口道：“堂下何人，可有拜帖？”
　　单看那少年轻功这堂上鲜有人可与之相较。谢白衣被杀，江湖中又突然崛起数位不知名高手，一派山雨欲来之势。
　　顾微不着痕迹的退后一步，少年却如同缠树藤蔓般，他不禁也有些愠怒，冷冷道：“放手。”
　　“好啊。”少年仰头冲他一笑，他正略惊异摆脱的如此顺利，下一刻少年已经贴到了顾思音身上，手臂更是得寸进尺的环上青年腰部。
　　“那我喜欢你，你跟我走好不好？”他笑容不变，单手制住对方欲反抗的手臂，白皙的手指顺着顾思音小臂一直滑到手腕，摩挲着碎银链子上垂下的红色宝石。
　　顾微眉心微跳，一掌劈向少年，后者却一个轻巧的翻身越过他头顶，顺手扯了他束发的白缎。
　　顾家二位公子，同时在谢家寿宴上被一位未及弱冠的少年调戏了。这绝对是明天江湖八卦头条。

　　顾微拂开身后顾思音阻拦的手飞身攻了过去。他虽然喜怒不行于色，却终是心高气傲，更何况这人如此轻薄顾思音，他断然不会肯放过。
　　动辄间二人已拆了数十招，少年的武功走向诡异，看不出师出何门。他内力招式皆不如顾微，但身法却是一等一的好，一来二去双方皆未得手。顾微鲜少出江湖，但从未败于他人手下，现今却被一来路不明少年缠住，不免有些心浮气躁，让他得了空隙跳出包围圈，扭身躲到顾思音身后，手上的白缎缠上了顾思音脖颈勒紧。
　　旧年出鞘。
　　古朴的重剑剑身隐隐有青光流转，顾微的长发高高扬起又散下，目露杀意。
　　顾思音是他身上谁都碰不得的逆鳞。
　　违者杀。
　　被人制住命脉之处，顾思音却一直淡定自若，眼下见顾微拔出旧年不由得面色微变。他不顾愈来愈收紧的白缎，微微朝顾微摇了摇头。
　　原先笼罩大厅的杀气瞬间消弥，几位功力稍逊的侠客甚至闷哼一声开始暗自调息。
　　顾微收剑回鞘。他是关心则乱，以顾思音的武功怎可能轻易受制于人，哥哥必然是有自己的想法。他咬紧嘴唇。即使还在吵架，他却连顾思音一个眼神都不愿违背。
　　他看着顾思音略转头对少年道：“你既然喜欢我，至少告诉我你名字。”
　　少年不说话，手上却开始动作，飞快的在顾思音颈上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留下略长的一边柔柔垂下来。他端详了几眼自我良好的频频点头，顾思音也就由得他胡闹。
　　“你比你弟弟好相处多了。”
　　“多谢。”
　　少年皱皱鼻子：“可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弟弟。”
　　顾微不语，他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少年一点儿好感都没有。他正暗自恼怒，却感觉到右后方突如其来的掌风。抬眼看去顾思音和少年一左一右避开，中间的一张八仙桌却被拍成了碎片。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堂上，只见谢景正缓缓收掌。
　　他年岁已高，眸子却依然精练霸气，一双鹰眼扫过整个厅堂，震得众人心中一凛。少年胡闹了许久，他们竟把正主给忘了。
　　“来者究竟何人？”
　　少年扬起小小下巴傲然一笑，面上带着三分戾气七分调笑——
　　“秋锦堂堂主，锦缎。”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现今武林，秋字几乎成禁语。数月前有邪教异军突起，教徒连败武林中数大名门之后。总教隐于江南某小山，教中有三堂：秋骨堂擅毒，秋水堂工于武，秋锦堂司情报与暗杀。白道追击许久，却连一个喽啰都未寻到。今日秋锦堂堂主却主动现身公认的武林泰斗谢家，想来是要正式宣战了。
　　谢景猛地放声大笑，众人面面相觑。许久他停住笑声，沉声道：“一个小奶娃子一句话，就想让我们相信你是秋锦堂堂主？真是笑话！”
　　人群中慢慢有了骚动，随后各种声音随声附和，皆是嘲笑少年大言不惭。顾微悄悄移到顾思音身边开口：“哥，你信他么？”
　　顾思音微低头，轻轻笑了一声，道：“微微你信么？”
　　他胸前垂落的缎带素雅洁净，向上便是修长的颈，顾微多看了两眼，根本未听清他的反问，只得迷茫的摇头，“我不知道。”
　　他又露出那种幼时的表情，微微咬唇，柔色的唇瓣间微现洁白牙齿，黑色的眼睛朦朦胧胧，一派天真纯朴。顾思音原本还有些纠结于昨日顾微甩的那一巴掌和他今日的不按常理出牌，见他如此心也软了下来。
　　“他是。”
　　顾微点头，转而看向少年，他倨傲的仰着头，似笑非笑瞥着周围嘲笑他的人们，良久冷哼一声，面目瞬间凌厉凶煞。
　　“喂我说你们，”少年眼角上挑，目光恶毒得像林中游走的蛇，“秋锦堂可是专门负责暗杀啊。”他伸手隔空轻点人群，“你，你，你……还有你。”
　　顾微皱眉，所有被少年点过的人皆仰面倒下，不知生死，连带着整个大厅陷入一片骚乱。寒光数闪，已有众武器出鞘。
　　生辰之贺被搅得一团乱，更隐隐有不得善终之意。谢景怒极反笑，稳稳地走回主位拂衣坐下，摆袖做了个请的姿势。
　　“阁下师出何门尚且不较，但今日乃是谢某寿辰。阁下若有心拜寿，定不会怠慢，否则，就莫怪老夫欺负一个后生娃娃了。”
　　话音刚落，数名黑衣人鬼魅般出现，将先前倒地之人扶上座椅抬走，少年下手的皆非地位重要之人，众人权衡利弊，不愿此时强行出头，竟装聋作哑，全当刚才一幕是幻觉了。
　　锦缎嘻嘻一笑，拱手伏身遥遥一拜，一句“祝谢老爷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得全无诚意，随后一个旋身再次牛皮糖一样贴上了顾微，“我跟你坐一桌。”
　　“不必。”
　　顾微冷眼夺下被对方扯住的衣袖，旁若无人的走回三涟漪身边。本是与哥哥言和的大好机会被搅，他看少年自是一百个不顺心。

　　这个不算小的插曲仿佛就此被遗忘，不知是谁第一个打破了沉默，零零碎碎的杯盘声想起，随之而来的是继续虚情假意的寒暄。大厅又热闹了起来。
　　只是众人的视线，总是若有若无的扫向中间偏左的某张桌子罢了。
　　“顾微顾微~”少年轻快的语气上扬，又夹了一个丸子放进他碗里，“你尝尝这个。”
　　顾微眉心一跳。不过半柱香时间，少年对他的称呼已从“顾家二公子”转到了直呼其名，更有愈加得寸进尺的嫌疑。
　　他素有洁癖，自锦缎将第一块西湖醋鱼夹进他面前的白瓷碗，便再未动过筷子，可某人却不知是真的神经粗犷还是故意戏耍，身子一扭又朝他贴近一步。
　　顾微不着声色的向右侧微移，却不料他早已被锦缎逼到座椅边缘，一动之下重心不稳。一向淡定自持的顾二公子哪里遇到过这种窘况，正不知如何是好，腰身却已被人稳稳地环住。
　　他略带惊异的抬眼，却看到三涟漪慢条斯理的放下茶杯，侧头过来柔柔一笑，“无论如何，我想小柔，必然是感谢公子的。”
　　锦缎折腾出的动静如此之大，谢小柔拒婚自然被一概抛之脑后。顾微环视一周，发现那个柔弱的黄衫少女，早已趁一片混乱之际默默逃了。

　　一场宴席宾主尽欢，锦缎毫不推辞的占了个客房住下，一时众人脸上精彩纷呈。虽未明说，但谢老爷子借寿宴之名集江湖各路豪杰讨伐魔教这一点，大家也算是心照不宣。
　　但如今人家三大堂主之一乐呵呵跑了来还一副死赖不走的样子，也不知这下一步棋，两方打算如何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