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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人间难得几清明 ...

  •   青衣的公子斜倚在顾微门口,看到他后眼睛一亮便迎了上来。
      “顾微,我——”他目光一凝,停在顾微浮现出红色掌印的左脸,急步上前扯过他,“你怎么了?!谁做的?!”
      顾微不语。
      三涟漪刚想继续追问,突然想通了缘由,一惊后眉目软化了下来,“我们先进屋吧,正好我有事跟你说。”
      他扯着顾微,左手推开门,将他按坐在椅子上。
      除了顾思音,谁敢随随便便给顾家庄的二公子一巴掌?除了顾思音,以顾微的武功怎会就这样被打了一巴掌?
      “什么事?说完就走吧。”顾微冷冷的开口道。
      三涟漪心思微转,现下顾微心情不好,照理说不应打扰,但这也的确是打破他壁垒的好机会。下定决心后他开口,语气中的担忧和焦虑把握得十分之好:“我刚听说,谢庄主适才拜访了青山派掌门,有意将谢小柔许他为妻。”
      顾微皱眉,他虽有些不善交际,基础的礼数还是懂得的,“谢小柔之上三位姐姐皆未出嫁,怎会轮到她?”
      “如果,”三涟漪停顿了一下,觉得接下来的话不太好说出口,“谢小柔姓顾,是你顾家庄的小姐,你会愿意她嫁与药骨吗?”
      顾微面色不动,道:“为何不愿?”
      三涟漪认真地审视着他,最终相信果然顾微还是顾微,他不能用他们这些已经被热血江湖杀死了伤透了的心的人的观点来衡量和左右。
      “顾微,你要知道谢家如今也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斟酌着开口,“而药骨,这个名字不知真假来历不明的人是不会为这样的家族所接受的,再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他对于谢家日后的发展毫无价值,甚至,还可能是一个阻碍。”
      顾微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他。
      三涟漪放弃地叹气:“至少你该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顾微想到了那一日顾思音几乎称得上恶毒的话语,那么明朗的阳光下都能让他心生寒意,道:“所以,你们都知道他们不会在一起……?”
      三涟漪点头道:“你哥哥那日的话语就是个警醒,谢小姐不谙世事,他是说给药骨听的,只是……药骨的态度也着实奇怪。”
      顾微冷笑一声,手指开始无意识的摩挲旧年的剑柄:“你们这些人真是奇怪!你,还有哥哥都是!我只知道,如果今日处于那个位置上的是我,旁人的阻拦白眼有管他作甚,是我所爱,我便用命去挣来。”
      他面容甚冷,眉宇间一股肃杀之气,三涟漪与他相识多日,从未见他有如此的感情波动,不禁有些瞠然。
      “……我知道你们在顾虑什么,”他倨傲的继续说道,“无非是怕爱错,怕徒劳无功,怕日后被辜负,怕不值得。如果她做错了,我陪她一起偿还那罪孽,至于她日后是否相负,与我今日的选择有何干系?”白色宽大衣袖下他握紧拳头,神色温柔而决绝,“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人,值得我爱她如同生命。”
      三涟漪动容,良久他伸出双手包住顾微略带凉意的手掌,轻柔低绵道:“你记不记得山洞里我曾说过,我也不过是想求一个全心全意待我的人,”他长睫微敛,面容安然,仿佛是在神前低声祈祷,如水的沉思与眷恋,“顾微,你愿不愿意做那个人……?”
      语罢他抬眼看他,带着小小的哀戚和恐惧被拒绝的惶然,剔透的琥珀色眸子泫然欲泣,看得人的心脏都柔软了起来。
      青色的衣袖与他的白衣纠缠在一起,三涟漪的袖边绣着一小朵一小朵白色的桃花,迷了顾微的眼睛。
      “小的时候,哥哥曾经给我讲过,”顾微转头不再看他,陷入某种回忆,他的声音飘渺起来,“在西北的沙漠里,生长着一种叫做千岁兰的植物。它生得极为粗壮,在干旱炎热的沙漠里活了上千年,却只有寂寞的两片叶子相伴一生……那时我就想,如果彼此相爱,两片叶子守着对方过一生,想必也是十分幸福的事。”
      “顾微……”
      他摇了摇头,抽出手掌疲惫的遮住眼睛:“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你。但我想至少现在,我没有办法答应你。”
      苦笑浮上唇角,三涟漪干涩的开口道:“那,至少告诉我那个人出现了吗?那个你可以忍耐寂寞陪他千年的人。”
      顾微沉默了一会儿,吐出两个字,“……没有。”
      下一刻,他的唇被一个温暖柔软的物体覆盖。他僵硬地任凭对方动作,眼睛被遮住,其他的感官就变得无比敏锐,许久三涟漪才退开。他听着起身时衣服的摩擦声,渐远的脚步声,门被打开的声音,然后——
      “那至少我还有机会不是吗,那个吻,就当是订金吧……”
      修长莹润的手指下滑触上唇角,某人的温度似乎还留在那里,顾微怔然。他没有说出口的是,那个年幼的雨天,顾思音在床边讲故事哄伤寒的他入睡,年少的孩童看着兄长安然的面孔发了一会儿呆,突然眼睛亮晶晶的开口:
      ——哥哥,哥哥,那我做你的那另一片叶子好不好?!
      他还记得当时失笑的顾思音,那时他还未长开,比起现今的英俊看起来脸又圆又白更像是可口的小包子,他给顾微掖了掖被角在他额头“吧嗒”亲了一口,笑盈盈说道“那你得你快点好起来别再这么调皮,否则我可不要这么能折腾的叶子”。
      白嫩的包子脸渐渐被另外一张面孔代替。烧红的眼睛,因愤怒而颤抖的嘴唇。最后是痛苦的注视着他的面容。
      明日,去和哥哥道歉吧。
      顾微放弃般将头埋进臂弯。

      顾微从小就喜欢听故事,只是顾思音很忙,而且也及不善于讲故事,不过他宠顾微,便早早教他识字,为他搜罗流传的各式故事话本。生活就像是一滩毫无波澜的死水,每日听风赏雨的顾微喜欢的都是悲伤的故事,他幼时看完之后能整整三天的情绪抑郁,惹得顾思音后来便不愿他读这些。
      能惹他最伤心的故事有两类,一类开端明朗愉悦,中途也未有大风波,结局却物是人非,红颜枯骨;另一类便是从头至尾都没有过快乐,凄凄哀哀的开始,凄凄哀哀的结束,或许相爱的人连那一个爱字都没有说出口过。
      他曾经问过顾思音怎样比较幸福一点,是最初逍遥自在最后才失去所有,还是一开始就看得清命运,看得清这一路苦难?
      他自幼便沉默寡言,亦是极为固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清亮亮瞪着顾思音,于是少年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笔,认真的思考该如何回答他倔强天真的弟弟。
      “微微……”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浓墨味道,顾微身上是中午刚食的桂花糕的清香,于是少年顾思音犹豫了一下没有把弟弟拦入怀里,只是含笑摸了摸他细细软软的头发,“比较幸福一点的是,从生到死,都逍遥快活,都不被人被命运作弄、伤害。”
      顾微坐在谢家大宴群客的宴桌上时想到了那些故事,还有那些故事里的人。觥筹交错,张灯结彩,上等的好酒扎着鲜艳的红绸,他不关心身边的人都有过何等风光的岁月,他坐在那儿静静地喝他的酒。
      啪一声一只酒碗砸在了他面前,他也只是淡淡的瞟了一眼来者。
      “顾家弟弟,”花展颜依旧一身红装,眉目浓情艳丽,此刻却笑得有些狡黠,“怎么,和你哥闹别扭了?”
      顾微端着酒杯的手一顿,他没料到顾思音会把这种事情告诉外人,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花展颜爽快一笑,“顾思音怎么会是个喜欢宣扬家事的人,只不过——”她一挑顾微的下巴,“大姐姐我能掐会算。”
      花展颜放大的面容就在眼前,媚意十足的眼角,眼波像是春天里刹那盛开的一千株桃花,顾微一扭头躲开了她调戏意味十足的手指,面上有了一丝尴尬之意。
      女子豪爽的将酒碗一饮而尽,飞了一个眼波向远处与谢家老爷子寒暄中的顾思音:“有什么话还是早早说开了好,这个江湖啊,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开口的机会?”
      顾微冷硬的回了一句:“我们没有吵架。”
      他说这话时其实更像是闹脾气的小孩子,明明伤心,却总要硬撑着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花展颜用涂着丹寇的指甲敲着碗沿,眼角的莲花如同一场让人深陷其中的迷梦。
      “弟弟啊……”她艳红的宽袖一扫已起身,却又微垂了头掩唇媚态横生的看他。顾微冷然与她对视,她却未再说什么,低低地笑了一声离开。
      惆怅东栏一枝雪的花展颜呵……顾微注视着她一身红衣淹没在人群里,像是一滴逐渐溶解的朱砂水彩。他想起故事里那些女人,无论多么强大,恣意疯狂,她们最后都为了某一个男人寂寂地凋落在了时光里。
      面前淡青一抹,三涟漪已落座在他左手边,清秀的面孔有些苦恼:“总算知道你为何一直如此冷面,这无休无止的寒暄真是惹人生厌。”
      顾微扭转视线错开他的目光,执壶为他斟满一杯。他对昨日的事情,还是不能完全释怀。
      “我还是不要了,”三涟漪按下他的手,手心的温度熨烫得他心猛地一跳,对方却若无其事的摆摆手,“马上开席少不了要多喝,所以你就饶了我吧。”
      环顾四周,宾客大多已落座,只有少数稀稀落落地站着。顾思音坐在离高台最近的桌子上,旁边是花展颜,正一脸戏谑的与他说着什么。顾思音背对着他,他看不到对方的表情。
      谢老爷子举着酒杯开席,声音爽朗稳健。顾微对他讲的东西完全没有兴趣,也不愿看周围人附合谄媚的嘴脸,便径自低头饮酒。
      “你与顾公子……和好了吗?”三涟漪低声凑近他问了一句。
      执杯的手一滞,顾微抿唇,道:“我会想他道歉。”
      “你……”三涟漪似有些不赞同,神情却突然一凛,低声道,“糟糕了——”
      顾微不解的看过来,疑问尚来不及出口,一道尖利的女声已冲了出来——
      “爹我不嫁!”
      原本热闹的大厅霎时一片寂静。

      谢小柔红了眼圈。
      昨日她明明已对爹娘表明心意要嫁给药骨,二位老人虽百般阻挠,但她心意已定,最后也只是闹了个不欢而散。她没想到,谢景却在今日寿宴之上公开宣布她与青山派掌门张成风的婚事。
      青山派算是武林大派,张成风不过弱冠,但武艺超群,因此早早接过掌门之位。谢小柔配他并不算委屈。他一生一帆风顺,此时被人当面拒婚,面色不由得难看起来。
      “婚姻大事,媒妁之命,父母之言,哪里由得你做主?!”谢景拂袖,转身向张成风道,“我管教无方,张掌门勿怪。”
      “爹……!”谢小柔挣开谢清澜的手,猛地冲到堂前跪下,“女儿有喜欢的人了,女儿不嫁!”
      张成风的面色又黑了一成。其余在场的之人眼观鼻鼻观心,个个都恨不得没来这糟糕的寿宴。
      “清澜,”一直未发声的谢夫人冷冷地看着跪在下面的谢小柔,道,“你妹妹魔障了,送她回去。”
      谢小柔咬了咬唇,一脸决绝地抬头:“我不能嫁。我答应了骨哥哥,我要嫁给他。我不能嫁!”
      她自幼顽劣,却从未当众如此顶撞长辈,双手攥紧了裙子,手心已密密麻麻出了一层汗。
      她有喜欢的人了!虽然他身体不好,永远是一副病容,对谁都是冷冰冰的样子。但她真的很喜欢他,每次看他小心翼翼地医治林中那些受伤的鸟儿时,她的心就柔软疼痛的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好!好!好!”谢景气极反笑,“那你倒是让那人出来,看他敢不敢带你走?!”

      三涟漪握住顾微被桌布遮挡的手指了一个方向,道:“他在哪儿。”
      还是药骨一贯的妆容,惨白的骨头一样的手指,如漆的眼睛,黑色的宽大斗篷。众人的视线皆随着谢小柔的目光转移到他身上,他低低咳嗽了一声站了起来。
      顾微面色稍霁,却感觉三涟漪握着他的手一紧,随后低声道:“他不会带她走的。”
      顾微怒目看过去,他回给他的笑容无奈又苦涩,最终只说了一句“你不会懂”。
      药骨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到了谢小柔面前,他走得很慢,谢小柔跪在地上痴痴地看着他,眼睛亮亮的。
      “谢姑娘,”他终于站定,谢小柔的脸却因这个称呼刷了白了,“张掌门年少有为,定然不会辜负姑娘。”他又咳嗽了几声,声音喑哑,“药骨不过一介匹夫,一身病骨,不敢高攀姑娘,若之前令姑娘有所误会,在此致歉。”
      少女娇柔的身躯颤抖着,原本粉嫩的唇瓣失了颜色,张阖数次却吐不出一个字。
      “在下另有他事,告辞。”他未理会众人的反应,径自转身要走。
      他走得还是很慢,宽大的黑色袍子在地上旖旎而过,谢景不开口,所有人便沉默着看他独自走到了大厅门口,谢小柔却像突然活过来一样站起来冲了过去。
      “骨哥哥!”她猛地抱住青年瘦弱的身子,眼泪已经淌了满脸。
      “不是这样的!”她摇着头,“怎么会是误会,怎么会?!我们说过的是一生一世!是嫁给你!是有红盖头红烛合欢酒那种啊!”
      顾微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眼泪模糊的侧脸,她还在锲而不舍的讲着——
      “我们说过要有小木屋,就在第一次见面的山崖,我会陪你一起去采草药,每次我去悬崖边为你采草药你都很担心我,虽然你不说但是我知道的。我们——”
      就像是被掐断了声音,她含泪的双眸猛地增大,喉咙翻滚了几下却没再吐出字来。
      遍身黑衣的男子伸手,一根一根掰开她缠绕在腰间的手指,一步一步走了出去。她愣愣的站在门口,失了魂魄的眼睛死死盯着仍保持着拥抱姿势的双臂。
      所有人都在看着谢小柔,有幸灾乐祸有悲悯,顾微缓缓地转头看向顾思音。青年淡定的饮茶,姿势优雅漫不经心,一双眼睛无悲无喜与他遥遥相望。
      他的心冷了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人间难得几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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