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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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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暖日和风,阑杆楼阁帘栊。弥子瑕正伏在栏轩旁,迷雾般双眸盯着窗外,窗外密密的绿叶的缝里透过点点的金色的彩霞,泛着淡紫色的、浅黄色的薄光。
弥子瑕盯着五彩的薄光,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美妙的图画来:蔚蓝天空罩着金黄色太阳,下面是碧绿果园,都种着一望无际高大桃树,园中桃树果实累累,红绿相间,正是初熟时候。其间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腰金佩玉,衣裘冠履,伸手摘下一颗硕大鲜桃,随意执起衣角擦拭,就咬着吃了起来。当他吃到一半的时候,想起了身边的另外一个少年,就笑眯眯伸手把吃剩的一半递给他,让他同享。那个沉稳锐利的少年毫不在意这是别人吃剩的桃子,接过去一边大口吃,一边还称赞说:“弥子你忍着馋劲把可口的蜜桃让给我吃,你对我实在太好!” ,周边的侍从大臣无不圆瞪双目,一副不可置信摸样。
这沉稳少年便是卫灵公姬元。弥子瑕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十几年了;那时他还在晋国,他的祖父也还在世,家景也好,他正是一个贵族少爷。那一年,晋顷公登基,各国国君都过来祝贺。又恰逢他家祖父过寿辰,各国又顺便派使节过来祝寿,他祖父是晋灵公亲弟弟,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弥家家境虽好,却香火不旺,传到弥子瑕这一代,就只剩下他这唯一男丁。弥子瑕母亲极为严厉,甚少让他出府去。弥子瑕本人却不愿意在家读书习字,这样的日子总是有些闷闷不乐意。跑去给祖父请安时,弥子瑕忍不住抱怨,什么时候祖父叫些同龄人过来陪他一起玩。
他的祖父允许了,说寿辰那几日卫灵公姬元会过来住上几日。弥子瑕也很高兴,因为他早听到姬元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自己仿佛年纪,卫襄公第二个儿子,时年六岁即位,即位卫灵公,此人能文能武,又特别擅长摆兵布阵,在诸国同年纪世家公子中地位甚高。因为卫国国小人寡,近些年都依附于晋国,这次又是姬元第一次以国君身份如晋,自然要与晋国贵族多亲近。
弥子瑕于是日日盼望祖父寿辰到,寿辰到,姬元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寿辰,母亲告诉他,卫灵公来了,他便飞跑的去看。他正在大厅里,冷峻威严的脸,以锦带束发,穿一身龙纹曲裾交领式罩衫,腰间宽带佩着一块龙形美玉。随从侍卫站在左右两边,正在跟下坐的祖父说话。他见人很沉稳,丝毫没有少年人的热闹贪玩劲。只是见着弥子瑕的时候露出了笑容,没有旁人的时候,便也和弥子瑕说话,于是不到半日,他们便熟识了。
弥子瑕知道姬元为什么看到他要笑,那天刚在后院爬树,一听到姬元来了,就跐溜下来,身上头上都是尘土,想必梳好的发髻也散乱不堪。精灵古怪,装扮邋遢的弥子瑕,见到年轻的卫国君王竟眨了一下眼睛,笑嘻嘻的说了句“你来啦”,熟稔得似故人重遇。正是这一份毫不造作的天真之气,打动了这位少年君主。
他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姬元很高兴,说是自从出了卫国之后,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
第二日,弥子瑕便要姬元摆兵布阵。他说:“这不能。须在战场上才好。我们卫国士兵勇猛,待到两军交战,勘察地形,寻找敌人弱点,驾着战车,跟我的士兵一起为国家而战。那时候什么不怕:死亡,尸体,鲜血……”
弥子瑕于是又很盼望去卫国的战场。
姬元又对他说:“现在卫国太闷热,你秋天再去。我带你去我们的果园,桃子梨子多的是,还有狩猎园,里面有鹿啊,豹子,才狼各种你能想到的动物都有。”
“那齐国岂不是很危险?”弥子瑕问。
“不危险。我们那里几乎家家夜不闭户,那些猎物都是人工驯养的。每年春秋两季我都会跟士大夫们去狩猎……”
弥子瑕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狩猎是怎么回事——因为几代单传,家里人不允许他碰那么危险的事情,那时只是无端的觉得跟姬元一起猎杀猛兽是件很好玩的事情。
“它们不咬人么?”
“有弓箭呢。在远处,远远看到了,你便射箭。有些猛兽很凶狠,就是中了箭,也可能倒向你奔来,你要抽出腰中佩剑再将他们刺死。跟这种顽强猛兽对抗,会让你假想遇到敌人,很过瘾……”
弥子瑕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田地里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果园;狩猎场有这样危险的经历,他先前单知道那些猛兽的皮毛被用来做厚衣裳了。
“我们卫国宫里,有好些说稀奇古怪兽物的书籍,譬如狻猊,形如狮,喜烟好坐,所以形象一般出现在香炉上,随之吞烟吐雾……”
啊!姬元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弥子瑕往常所不知道的。他不知道一些事,姬元在兵营时通通经历了。弥子瑕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和房间里枯燥无味的书籍,就是爬上了梧桐树顶,也只能看见翼城的半点街景。
可惜祖父寿辰过去了,姬元须回卫国去,弥子瑕急得大哭,姬元站在马车旁,看着狼狈哭着的弥子瑕,解下了腰上的龙纹佩,给了他。他后来还托使臣带给弥子瑕几张兽皮和一些水果,弥子瑕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几年内没有再见面。
再后来,就是十七岁那年,弥子瑕离开晋国,到卫国来追随姬元。
伏在案上,在朦胧中,弥子瑕眼前又展开一片林地碧绿的果园,上面蔚蓝的天空罩着金黄色太阳。
侍女执雪端着盘子过来,轻轻跪在案前:“大人,夜已深,该换第二次药了。”
弥子瑕慢慢转过正在看日光的头,一脸玩世不恭笑意,对着执雪说:“执雪,我看我的伤已经大好了,过几日不用再擦那药了吧,那药实在难闻。”
执雪笑着回道:“大人武将出身,身子骨本来就强,好起来自然快,不过这药还是要擦的,这可是姐姐特意命人送来的。”
侍女掀起弥子瑕长衫,只见精壮后背,入目纵横交错数十条板印,虽已结疤,却还是能看出曾受过重刑。
“大王真是狠心,当初跟您百般交好,现在有了公子朝,就处处挑大人的错,多大点事,还非得让公子受这顿苦....”执雪和姐姐陌雪是被弥子瑕所救,带到卫国的。所以在宫中,她向来只关心弥子瑕,至于大王夫人之类,她也不放在心上,故如此大胆的话也敢说出口。
“别乱说话,你家公子地位大不如前,已自身难保,如果有人想治你的罪,我可保不了你。”弥子瑕伏在案上,淡淡跟正在给自己擦药的执雪说。
“奴婢知道分寸,这不是在您面前才干如此嘛。大人,您怨恨大王吗?”执雪看着背上的伤痕,忍不住问。
“这个问题那个人也问过祝史史鱼呢。史鱼告诉那个人我不敢怨恨。你说呢,执雪?”弥子瑕带着一脸笑意转过头问侍女。
“别人不知道执雪是知道的,您只是还放不下。”执雪淡淡道。
弥子瑕道:“我要是生为女子就好了,就可以光明正大站在他身旁,协助他治理卫国。”
执雪柔声道:“大人你已经尽心尽力了。有时候太用力未必是好事。”
弥子瑕接口道:“所以,他们怀疑我想谋权,是么?”
执雪道:“那些人是害怕,害怕大人您势力太大。”
弥子瑕:“大王要封公子朝为士大夫,这样一来,他们岂不是又要处处提防他了?”
执雪道:“奴婢看来,他们在意的也只有大人而已,其他人他们未必会放在眼里。”
执雪擦好药,又端着盘子娉婷的出去了。
弥子瑕趴在铺着黑色貂皮的软榻上,闭目养神。
窗外微风轻抚,鸟雀声不时传来,背上的药膏散发阵阵凉意。这一瞬间,弥子瑕又想起了他初离开晋国的往事。
遇见姬元,是弥子瑕人生的最重要转折。
当初发生了一些事,他委实不愿意再待在晋国,可是他从小生活在寂静的环境里,虽然向往喧闹之地,却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当他心灰意冷给姬元送去书信时,姬元立即回复密信过来,密信只有一句话--盼弥子归来帝丘。简简单单7个字,对于弥子瑕来说却至关重要。姬元是唯一一个没有任何缘由就接纳他的人,他其实叫弥牟,子是爱称,是姬元对他的爱称。到了卫国,他索性就叫弥子瑕了。他想,也许就是弥子这个名字唤醒了自己少年懵懂感情,并由此开始了对姬元深深的恋慕之情。
从此,他全心全意地追随在姬元身边,帮他巩固势力,完成霸业。
只是霸业未成,那人却似乎不再需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