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石梅村上人

5、路

　　路
　　自从爷爷过世后桑胆子也就越来越小了，她在家不敢一个人睡，睡时还不让熄灯。刚开始那会我陪着她她还觉得害怕至极，甚至于瑟瑟发抖。她让我和她说话，不准我先睡。我问她怕什么，她却道，怕爷爷。
　　爷爷是个苦命的人，我们也都是苦命的人。
　　爷爷年青时是我们那里的一把好手，他长得高大英俊，人又机灵投巧。娶了奶奶后更是一下子生了五个儿子，很是让人眼红。那时人多就是劳动力，五个好儿子就是五双好手。
　　那年国民党到处捉壮丁，好多人都被抓去了，爷爷也没得逃脱。爷爷他们刚开始被关进一个高墙大院里锁着。每个人都想逃，谁都不想去送死。爷爷当年有个哥哥，也是这么被人抓去然后一去不回的。爷爷凭着好身手逃了出来，逃出来后他也不敢回家，就这么在家流浪了几个月。等到风头过了他再折回去却被人告了，说他偷了人手表。那年头不说手表，就连个钟也是名贵非常的。他百辩无言，最后还被抓去牢里关了几个月。自是此事之后爷爷就像变了个人。他不再灵巧，他不再讨笑，他沉寂在仇恨中。
　　他知道了一个让他沉冤得雪的方法，他也就整天躲在房里边烧香拜佛。每当这时，他的两瓣嘴唇总要上下翻飞个不停，细碎的咒语总会从房里飘出来，飘到奶奶的眼泪里。他做的这些事很隐秘，只在那个小房子里，而且也不当着我们面。所以很久我都不知道。直到一天很意外的我闯到奶奶家。虽是白天，里面也黑得可怖。我走了进去，堂屋里空无一人，我刚想转身就听见了阴阴沉沉的话语从里面飘荡出来。我吓得立马就逃了。
　　我问堂姐，她没好气的道：“嗲嗲是在烧纸呢。”我问“烧纸干甚？”她就笑了，道：“求神呗。”
　　这样的爷爷就算有次腿被树给砸坏了也没停止过拜神。他的媳妇，儿子们要他去看医生。他却道他的这个脚医生是看不好的，只有拜神才能拜好。不过神也没能治他的腿。爷爷的腿废了后他就不再高大，他变成了个残废，一个可怜的残废。
　　他一直很可怜，可悲。只不过他死的那一瞬更可怜罢！他一个人住，奶奶也不要他了，他快要死了我们谁也不知道。他快要死了还是他那同样可怜的邻居跑下来告诉我们的。我一听说爷爷不行了的时候心里还在为他解脱，不过我去看了他之后我就不这样认为了。他的死是种痛苦，是种苦难，这种痛苦我几乎也能感同身受。
　　他真的快要不行了，不像前两次。他躺在竹椅上，仰着头，四肢无力的下垂着，动都动不了。父亲他们合力把他给抱到了床上。瞧了他一会，说，还得有一会，他们都在外头等着安排东西了，我走进这昏暗的小房子里，我走到他面前，他的骨架虽还大，但整个人也都是瘦得皮包骨了，他本来就白，这会儿却更白了，就像电视里闷死人的一块块浆纸。我看着他，他确实就像蒙了一层浆纸，他喘不过气来了，“哼，哼，哼。”这是他的遗言。他喘不过气来了，他想吸口气却只有出去的气。我能看见那微白的气息从他的口鼻里飘出来，它们都将离他而去，就像他那咒语从他嘴唇上飘下来一样，飘到地底。他的嘴还大张着，贪婪的想要空气，空气一直浮荡在他周围，这满天的气流就像个冷傲的君王，总是漠视人们那最卑微可怜的乞求。他混浊的眼里只有对生命的希冀，随着时间的流逝，就那么些淡薄的希望也在慢慢消散，它失去了希望也就失去了一切，眼中的火光也幽幽的沉寂了下去，它从未看过我，我却能将他看得仔仔细细，这么久的时间除了喘气他全身任何地方都没动过，就连眼珠也不曾转动分毫。最后他应该是恐惧的，他的眼内只剩了悲哀苍凉，这些悲哀也随着黄土深埋进了他的眼内。他的哼哼声由快渐慢，最终被死气一把卷走。不留一丝痕迹。
　　二爷走上前探了探鼻息，摸了摸胸口，又贴上去听了会，这才对大家宣布老头去了。他低着头用手拂过爷爷的眼睑，他看了看，道了句：“老爷子走好”又拂了眼睑一下，他看仔细了才放了心。爷爷的嘴还张着，他整个头都在向后仰着，所以这嘴看起来也就张得特别大。我看着他那大开的嘴忙掉转了头向外走去，我不敢承认我会怕爷爷。
　　我到了屋外，想抹泪却发觉自己可怜得连眼泪也没有。我坐了一边哀痛，不仅为刚才爷爷的死亡，也为我自己的害怕。
　　奶奶哭得很伤心，她捶胸顿足的骂这么些个儿子没良心，她骂了他们又去回忆爷爷的从前，她要把爷爷的一生都骂给我们听。以前都是她在讲的，她那时还能带着哀惋的口气，现在却只有了愤恨痛苦的哭叫。爷爷死时我都没哭过，现在却被奶奶勾起了眼泪，堂姐伏在奶奶身上，不知是为爷爷哭泣还是在为苦命的奶奶。
　　奶奶又在讲从前了，她会讲如果没有那么些眼红的人爷爷该有多么好，如果没了那些仇恨又该有多好。那么这一切也都不会这样，他也不会去的那么痛苦。
　　她会讲爷爷腿残了之后经常会痛，以前她会帮他揉揉，帮他挖些草药。后来呢？后来她也不要他了他又是怎么过得呢？这一切都不重要了，爷爷都去了好久什么痛苦也是感觉不到的罢。我又想起他不是烧了那么多纸钱么？生时贫困死后也该大富贵了。
　　我是觉得桑不该怕爷爷的。桑是个善心的人，在这里我找不出比她更心善的人了。她对长辈犹其尊敬，她的心软得像块软塌塌的豆腐，稍稍有点过不去就能沁出一片汪洋泪水来。她的心也真，对人对事都抱着一颗悲悯之心。我虽了解她，却不能做到她那个悲天悯人的地步。我问桑，桑她怕什么呢？桑道她会做梦梦见爷爷在床尾摸她脚。我道那不是爷爷，如果真有这么回事的话他肯定不是爷爷了。爷爷他不会吓如此心善的桑的。
　　桑还是怕，她去求了符挂在脖子上，虽丑了点，不过她又能高兴的四处说说笑笑了，不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