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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故人劫 ...

  •   水殿沉香尽。梅园沉寂。
      冬颜坐在梳妆台前,一时未听见窗外莲漏声,便向外问道,“时漏怎么了?”
      门外的丫头正收拾着行李,背身回道,“渑水被断,鱼都死了,许是有几条小的进了漏里。姑娘夜里就要走了,不必管了罢。”

      这丫头是她初来时便跟着她的。
      慕容超当了皇帝便昏庸无道,只因这丫头打碎了玉盘便要处以极刑。正逢她给皇后送去裁好的衣裳,便顺势将她讨了过来。非是她心底良善,只是这梅园太过寂寞。
      冬颜打开尘封的箱子,取出里面火红的衣裳,金丝银线,熠熠生辉。
      “佩环,你看,好看吗?”
      佩环转身看了一眼,道,“姑娘手巧,好看。”
      冬颜很是高兴,炫耀道,“这是我十三岁时的作品,只有十三岁哦!”
      从他第一次说娶她的时,她就当了真,一针一线地缝好这嫁衣等着他,从长安等到广固,这一等,不多不少,整是七年了。

      冬颜妆扮妥当,便叫了佩环过来,“我素闻刘裕治军甚严,便是城破了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这园子里东西不少,十日之内不要出门就是。倘情况不妙,这后巷有条地道你是知道的。待我走后你便收拾一番,进去躲几天也是可以的。”
      佩环闻言,便啜泣起来,“姑娘既知留下来是安全的,何必冒险出城!皇帝昏庸无道,气数已尽,您还管他做什么!您在这里为他裁了六年新衣,他可对您可有过半分情意!此次围城,他让人把您送走,看似为您着想,可姑娘当真以为他是为您着想?”
      冬颜换上嫁衣,似是没有听见佩环的话,笑说,“这六年他都不理我,我很生气,可是他说过他要娶我的,他不能说话不算话。只要他肯娶我,我就不生气了。”

      冬颜穿着火红的嫁衣,走向内城的寝殿。一路上,饿殍满地,尸臭漫天,她一身荣华,穿过巷陌宫殿,绕过司职的卫兵,如同儿时一般,来到他面前,笑问,“穆哥哥,我好看吗?我来等你娶我了。”

      十年前。秋末。
      穆氏一家四口连夜落户在南山脚下,行程匆忙异常。正逢深秋寒重,一家老小两天不到便一个接一个病了下去,正巧被南山玉家老五下山易货时遇见,便给他们留了些粮食。
      当晚祈御风到玉央师父房里彻夜长谈,冬颜本以为视财如命的玉央师父会把他大骂一顿,谁知第二天一大早,向来极不爱管闲事的师父竟叫老五去帮穆家盖房子,还又送了些棉帛布匹,粮食谷物。这么多年,从未见玉央待外头的人如此好过,冬颜心中猜想,这穆家定是有许多过人之处。她心下好奇,便偷跟着老五下山瞧了瞧。
      穆家的情况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已是不太妥当——因为这厢的墙壁是三面的,就像个没有门的大柜子。房子建在山阴低谷处,加之山风又冷又硬,经年不见阳光,顶棚的边角总是危险地悬着。即便是这样狼狈,他们也不愿在山阳处建造院落,很是奇怪。

      冬颜环顾整个“衣柜”,总算发现了穆家的“过人之处”。几乎是第一眼,她就喜欢上了那个俊挺的穆家少年。
      他衣衫褴褛地窝在墙角,像极了一个落魄的乞儿。一条修长的腿随意朝一旁弯起,看起来颇有些游戏人间的放荡。她瞧见他闭目的神态慵懒而危险,就好奇地走到他跟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简直着了迷。她下意识地想碰一碰这个太过好看的哥哥,却被他宽厚的手掌一把握住,那双陡然睁开的琅目饱含戒备,待看清来人又转而笑着挑眉,轻佻道,“小美人儿。”
      十一岁的少女,情窦初开得懵懂,太容易对这样的人情动。他俊朗,邪魅,桀骜,符合一切坏男孩的标准,于是,只要一个挑眉就足够,他甚至都不用撑网,年幼的她就傻傻陷进那深如潭水的眼窝里去了。
      初尝情滋味的冬颜自此便往山下跑得非常勤快,镇日同他四处游荡,消磨时光。他教她爬树,翻墙,放风筝,和邻村的孩子打架,别人家的恋爱是“花前月下”,他俩的却是“墙头树上”。
      一日,有人自称是冬颜父亲的近侍,送了绝笔书到南山,信中大概写着“九州哗乱之秋,生死大命抵定,唯念幺女尚幼”等兴亡慨叹,托孤顿首之语。玉央悲从中来,但冬颜对父亲的概念却甚是模糊,灵堂之上,竟半声也哭不出来。
      玉央大怒,斥她不孝,她却无辜道,“师傅怎能说冬颜不孝,冬颜不记得父亲的样子,活着或死了是没有分别的。倘今日是师傅挂在这上面,那我定是要哭死了的。”
      玉央闻言,当即心律失常,飙泪当场。冬颜却只当他是感动过头,便拍拍膝盖下山去了。

      玉央这才深刻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为时已晚。此时,冬颜该学的不该学的都已学会,爬墙,上树,轻功,偷窃等技术已是相当纯青。好好的一个前朝公主交到他手上,被他教了几年,竟成了个野猴子,每思及此,玉央便愧不欲生。

      后来,还是玉家老五很有办法,他告诉冬颜,“男孩子都喜欢温柔的女孩子,穆祖明那么好看,保不齐哪天就被哪个温柔似水的女人给拐了去。”
      此话一出,冬颜立刻就升起了强大的危机意识,自此,野猴子便发愤图强,中馈女红,四书五经。
      冬颜的羞耻心属于“大器晚成”之类,老五甚至一度以为她天生就没有这种东西。所幸后来的“诗书礼义”激发了它的成长。十一岁时,冬颜常对穆祖明毫不忌讳地说“喜欢”,每当她说,“我最喜欢穆哥哥了”,穆祖明便很是得意地问,“有多喜欢?”
      冬颜不知道这喜欢的程度该是如何计算,反正是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便如此说了,“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一串“很喜欢”下来,脸不红,气不喘,气定神闲。祈御风在一旁简直不忍听闻。

      后来,冬颜难得学得矜持了些,便转变了告白的方式。有一段时间,她常在夜深人静时窝进书房里抄写《诗经》,玉央以为她转了性,便进了祠堂大拜特拜,直念着先帝有灵,先帝有灵。
      老五看在眼里却是明白怎么回事,有一回进了书房,拿过冬颜刚抄好的诗笑问道,“嗯,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哎呀,我怎不知大妹如此偏爱‘风雅’?”
      “你快给我!”冬颜扯过纸张,双颊难得潮红。
      祈御风却不肯放过她,继续追问,“大妹,这君子你可知该做何解?”
      “不知。”
      祈御风扬眉,“啊,不知啊。那你明儿去问问穆祖明便知道了。”说罢,趁着冬颜臊得脖子发热,就扔下诗抄大笑而去,留她独自在书房脸红瞪眼——她确然是想要拿这诗篇去问的。实际上也还曾拿了不少。
      第二天,她把这诗抄给穆祖明看,却没想到他竟大笑起来,俯下身将冬颜拉到近处浑身打量了一番,然后凑近她的脸,似笑非笑的神情看得冬颜脸红心跳, “那明年,我便娶了你吧。”

      他的神态那样轻佻,可冬颜就是觉得那轻佻里是满满的认真。那一刻,她感到全世界的花朵都开了,空气都瞬间明亮起来。便忙不迭的点头,“好的,好的!”

      可这快乐没能持续一天,当天晚上,他就消失了。
      就像来时那样,他们一家一夜之间从南山脚下消失了踪迹,倘若不是那个修葺好的房屋还在,大概冬颜真要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美梦了。
      可她坚信他会回来,会回来娶她,她就四处搜罗美丽的丝线,找最好的料子一针一线地缝制着她未来的嫁衣。这一等,便是三年。
      从此,她不愿再走那条山路,因为没了想见的人。她不再为大家包饺子,因为他吃不到了。玉央以为她只是失去了一个玩伴,一时沮丧,却不知她已是情根深种。
      她等了半年,便按捺不住偷跑出去,那一回,她走遍了长安的每个街市,吃遍了所有和他一起吃的饭菜,去遍了她带他玩的每个地方,可是她找不到他。因为听说他家里人为了糊口当过乞丐,她就在长安街头当了小乞儿,还打算把自己卖进穆祖明逛过的青楼。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知道必须找到他不可,可还没等计划实施就被抓了回去。
      她回去的那晚,玉央脸色很难看,这么多年对她从未有过半句重话,这一回竟破天荒地责打了她。她从未受过打,却一点也不委屈,不后悔。只是听说那天晚上,玉央在她父亲和祖父的灵位前跪了整整一夜,磕破了额角。
      年少的冬颜躺在床上,从未有过的寂寞将她包围,这座山明明已然远离庙堂,可是除了五哥,每个人都待她太好,好得她心里空落落。

      很快,便到了第三个年头。山下村庄里,满十五岁的正常姑娘大体全都出嫁了,只剩下冬颜和几个有些残障的女孩待字闺中。冬颜生得太美,玉央怕外头的人只看重她的美貌,便想着把她许给五哥。此话一出,当晚五哥逃了,她也逃了。
      彼时,玉家目前的情况是集体大出逃,小妹也因被玉央责罚愤而离家。冬颜在外转了几天,便感到孤独万分。她知道玉小妹噬食长安居的酒酿栗子糕,几天不吃就馋得不行,便就此决定在长安居里守株待妹,顺便拿玉央的钱过几天被人伺候的滋润生活。
      却不料,没等来玉小妹,却等来日后故事的因缘。
      冬颜进了长安居,正值中午,环顾四周,每一桌都坐满了四方酒客,只有一个少年与她年纪相仿,还是单独一个人。她便大方走过去,笑问,“小哥哥,我可以和你坐一桌吗?”
      少年蹙眉考虑了一下,便点点头。
      冬颜还是第一回看到和穆哥哥一样好看的人。只见他避开窗□□进来的炽烈光芒,懒懒地倚在墙角,紫玉金冠束发于头顶,点墨般的长发服帖地顺着他的后脑垂落。,几缕青丝顺着他的动作垂于额迹两侧,长短不一,更添了他几分潇洒俊逸。透过阳光的幕遮,她看到他深邃而俊朗的眉眼,五官轮廓分明,似是胡人男儿的相貌,但干净清爽的的气质却又有一番江南才子的风流倜傥。见冬颜正在打量他,他眯了眯眼,拿起桌上的玉笛细致地摩挲——那是一把漂亮的青笛,阳光透过半透明的青玉在桌面上印出一块青绿色的阴影,浑然一体的笛身散发着凝脂般的光泽,幽然大气,浩然天成,简直看不出丝毫人工雕琢的痕迹,冬颜心想,此玉定然与腕上的镯子同出一处——昆仑山,和田青玉。
      不过,这玉讨喜,这笛却让人心中一冷。她本是前朝皇族,羌人姚苌杀了她的祖父篡位,父亲在这乱世奔波,只好把她托付给玉央,间接使她成了孤儿。是以,她向来讨厌羌人。

      断定了他羌人的身份,冬颜便不再理睬他,转头看着人来人往的集市,回忆着当年她带着穆祖明来吃酒酿栗子糕的情景,如今三年已过,她还在等他,他呢?还是不是记得回来娶她?见她一个又一个拒绝了求亲的对象,玉央说,“你何必如此执着,他是慕容家的人,倘他知晓了你的身份,是断然不会接受一个仇人的女儿的。”当年,祖父杀了他家族上下几十口人,只留他有孕在身的母亲。倘若他自幼就被灌输背负起仇恨,那这仇恨足够毁灭任何爱情。她虽从未听他提起,却深感惶恐。
      “古公子,刚开窖的谷酿。”掌柜殷勤地将酒放在桌上。
      看着白衣少年老成的样子,冬颜开口讽道,“看你年纪不比我大,受得了这个?”
      少年对她忽变的态度有些差异,却是微笑不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你不行?”
      他笑得依旧无害,她却看得刺眼,“谁说我不行?”冬颜倒了一杯,刚一入口便辣得吐了出来。
      少年笑容一如既往,气得冬颜心中暗骂,羌人果真是奸诈的。
      过了一会儿,掌柜便将一壶梅花酿放在桌上,少年对她温和笑道,“算我赔罪。”

      冬颜也不同他客气,羌人欠她的,岂是这一两杯酒便能消解的?是以几杯梅酿下肚,还是不愿和他讲话。
      可这少年实在俊美,比起穆哥哥也毫不逊色,冬颜不由得想起当今皇帝的尊荣,心下便存了希望,也许这少年不是羌人,便开口问道, “你是羌人?”
      谁知少年不置可否,道,“这秦国是羌人的天下,秦人便是羌人。如此说也未尝不可。”
      这番话大大地刺激了冬颜的年少气盛,一股火气钻上来便拍案而起,“我是秦人,才不是什么狗屁羌人!”
      少年啧啧摇头,遥手指了指窗外巡街的里正,闷声不语。

      门口传来巨大的撞击声,冬颜循声望过去,只见门外七八个身着黑衣短打的大汉,正气势汹汹地逼近一个高大的粗衣男子。
      “穆祖明,你可认清楚,这西市里谁才是主子,你家的那把金刀,我家公子要定了!”
      “是吗?”穆祖明专心地挽着过长的衣袖,一对剑眉下的凤目,眨眼间却有几分欲抓不住的野性。
      冬颜没想到,寻觅了三年的穆哥哥竟会在此时出现,她理理头发,确定脸上没有什么脏东西,便大喊道,“穆哥哥!穆哥哥!”
      只见穆祖明灵敏地躲开敌人的攻击,回头对冬颜勾唇一笑,轻浮唤道,“小美人儿。” 一如当年。

      忽然,一个大汉抓了一块木板朝他砸去。冬颜情急之下便随手打出了腕上的玉镯。那汉子的腿被镯子打中,便直直地趴在了地上。
      却不料,一道白影忽然掠过倒地的男子身前,冬颜只觉一阵眼花缭乱,白衣少年就站在了她的眼前,他一手拿着一半残玉,啧啧可惜道,“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冬颜自知武功被这少年严重鄙视,气愤道, “不要你管!”
      少年笑笑,并不做计较,心疼地看着断玉道,“与我无关,只可惜了这块上好的和田玉。”
      冬颜心心念念着前方的打斗,狠狠地瞪了少年一眼,便不再理睬。

      由于穆祖明不懂武功,即使身形再灵活矫健,亦抵不住七八个魁梧汉子的袭击,很快就处于劣势。

      冬颜看得心惊胆战,若再这样打下去穆祖明一定会被活活打死,而能帮助他的就是那个白衣少年。便再不计较他是不是羌人,服了回软,
      她央道,“小哥哥,我求求你,你快去帮帮他啊。”
      少年愣怔地看着冬颜,好像听不明白她的意思。
      冬颜一把抢过他的酒,“我是说,你要去帮他啊!他快被打死了!”
      “我为什么要帮他?”他也不抢回,只是抱着手臂往后一靠,事不关己地看着她。
      “他会被打死的!你武功那么好,不该行侠仗义吗?”冬颜把酒杯重重撂在桌上,觉得简直鸡同鸭讲。
      少年不以为然地笑道,“姑娘,我是个商人。”
      “啊?”她想不出这和救人有什么关系。
      少年将手中的美酒一仰而尽,笑道,“我是商人,不做没好处的事。”
      “好处?!”她的火气一下子冒上来,趁他倒酒时再次抢过酒杯,“我请你告诉告诉我,什么是好、处!”
      少年目不斜视地翻过茶盘的被子,斟满了酒,咧嘴笑道,“赚钱。”
      没想到他的回答竟是如此赤裸,冬颜的火气一下子冒上来,“奸商!”
      少年抬起头,温润的眸子竟掺着些许无辜的神色,“谢谢。”
      “你们羌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冬颜不再指望这个奸商有什么作用,只见门外倒在地上的穆祖明正在疯狂地反扑,那癫狂的样子简直不像在打架,而是在享受一种激烈而血腥的游戏。他邪佞而狰狞的样子让黑衣大汉们都心生胆怯,甚至有两个人的拳头举在头顶不敢落下去。他潜在的兽性被歇斯底里的打斗彻底挑动起来,他像野兽一般咆哮着,那决绝的样子就像是索命的阎罗。
      “啊——手——我的手!”
      “啊——”
      凄厉的哀号从缠打的人群中接二连三地传出来,地上的血满满地殷出人群,往四周扩散,骇得大汉们都连连后退了几步,只见穆祖明双手抓着一个人的手狠狠地撕扯,口中发出鸡骨头被掰碎的咔咔声。
      “他,他,他吃人!”
      黑衣大汉们惊恐地盯着躺在地上的穆祖明,他急促地喘息着,浑身沾满了粘稠的鲜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嘴里还狠狠地咬着两根血淋淋的手指,不肯松口。然后他笑了,笑得依然戏谑而轻佻,像是要印证他们的话一般,他竟然将含在口中的两节手指狠狠地咬了两下才吐出来,眼眸中嗜血的激狂快意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人们四散而逃,他缓缓闭上眼,剧痛和黑暗铺天盖地。
      少年走到他身边,弯腰以玉笛触碰他的左胸,感受到他的心跳后,便拿着冬颜的残玉扬长而去。
      “这个我拿去修补,三天后还你!”
      三天后,一个侍从打扮的老者果然将修好的玉镯送至长安居。而玉小妹却还是不见踪影。

      穆祖明伤得不轻,冬颜自是跟着他回了家里。
      因当年承了玉家太多接济,穆家人自是待她甚好。待院子里的胡瓜花已经开了七天,穆夫人和呼延平正弯着腰采摘嫩果,以备晚上清炒一盘蔬菜。
      冬颜原以为这样就算是结束了,等穆哥哥伤势痊愈,他就会娶她进门,然后一世长安。至于什么前秦皇族,南燕慕容,都会在柴米油盐中渐渐消逝,到时候,他们开一家裁缝店,种上几亩薄田,再生几个孩子,让他们每日围在他们身边叫爹,喊娘。他们的孩子,一定很漂亮,很漂亮。
      冬颜仔细勾画着他沉睡的脸,想着将来的孩子会像他多一些,还是像她一些。想着想着,便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忽然,一阵骚乱将她惊醒,只听外头孩子叫嚷着,“官兵来啦,官兵来啦!”
      冬颜赶紧跑出门去,正看见十几个官差正走进院来,他们身着锦衣,看来定然不是寻常衙门的人。只见走在最前面的男子从袖口中拿出一把明晃晃的金刀,对着面色惨白的穆夫人笑问,“慕容夫人,别来无恙。”
      穆夫人顿时身子一瘫,险些跪坐地上。
      冬颜认得那把金刀,那是穆祖明从不离身的东西。即便是打斗时掉落,也不该如此快就出现在姚绍手上。她搜遍了穆祖明全身,确定金刀是真的不见了。
      她定了定神,便走出门去。对领头的男子屈膝笑道,“不知东平公大驾,民女冒犯。”
      姚绍一震,仔细将冬颜打量了一番,“竟是谁家的千金,认得我?”
      冬颜笑道,“将军是贵人,自不认得民女,可家祖同令尊倒是旧识。”
      她笑盈盈地抬头,与祖父酷似的双眼对上姚绍的,姚绍心下大惊,强撑笑意地问,“姑娘是氐人?”
      冬颜故作差异,反问道,“将军觉得民女不像汉人?”
      弑君夺下的江山没有那么好坐,姚苌疯癫了,就是不知这姚苌的儿子可是坐得心安理得。不过自古以来,当朝皇室对前朝后裔向来没有什么善良的意图。果然,姚绍开口道,“既是旧识,姑娘可介意到府上一叙?”
      “那便谢东平公了。”

      冬颜随着穆祖明——慕容超进了王府。
      北燕慕容德年事已高,膝下的几个儿子都被冬颜的祖父杀掉,如今,只有穆祖明一人可继大统。这弑君篡位的姚家人既已知晓穆祖明的真实身份,定然是没打算让他活着出去。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逃出王府,带着金刀回南燕。冬颜心里是十分不愿他回去南燕的,届时,他就是遥不可及的帝王,再不是她一个人的穆哥哥。可是这大秦也好,魏晋也罢,除了南燕,以他的身份还能到哪儿去,到哪儿去才是最安全的?
      他没有武功,她必须替他将金刀偷出来,以此为凭。
      冬颜安排好一切,便开始了计划。

      自此,长安城里多了一个疯子。人们都在传言,是那个原本仪表堂堂、不可一世的穆祖明被人活活打傻了,东平公姚绍闻得此事,怜恤他颇有才学,便将他带回府邸治病,还为他在皇帝面前求官。如今,长安城里人人都盛赞东平公的贤德。可谁知天不由人,这原本气宇轩昂的壮年男儿却从此成了痴傻。在府里以马尿当醇酒灌入金银器皿,每日与猪同住一处,与狗争抢粮食。逢女人就叫娘,见男人就喊爹,搞得姚绍府里鸡飞狗跳,无奈之下,姚绍才放他出府。
      而在此期间,冬颜夜夜探寻,却不想闯了军机要处,被姚绍追杀。
      她的脚腕被流矢射伤,拔下铁刃后就不停地流血。她跑不动了,就窝在客栈旁的鸡笼里一动也不敢动。夜色那么黑,那么冷,朦胧中她听静安探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透过竹条的缝隙,她看到几双的官靴惊险地从眼前走过。害怕得要命。
      过了好久,她掀开鸡笼从里面走出来,突然一个人影从身后抱住她,一双脏兮兮的手捂上了她的嘴。冬颜反手借力,刚要还手,却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嫌我?”
      是穆哥哥。
      穆祖明不由分说地抱起冬颜不停奔跑,直至到了一处不知名的荒郊,才力竭地倒在地上。
      “安全了?”
      “没有。”
      冬颜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凑到他身边,听着他的呼吸声逐渐平稳,脚腕处的伤却开始疼痛起来。她分不清他们到底在哪里,抬头望过去,四周都是一片荒芜,在月明的夜晚,低头就能看见枯树的影子在她身上撒下的印记。大概是失血的缘故,她感到非常寒冷,小小的身子蜷成了一团,不停地发起抖来。穆祖明侧头看着她颤抖的双肩,顺手就将小小的她带进了怀里。
      “穆哥哥,对不起,我没找到。”
      穆祖明不说话,只是更抱紧了她。“冷不冷。”
      “不冷。”
      她抬头,看见他注定薄情的双唇,嘴角依然微微地上扬,它曾经那般挑逗地叫过她,小美人儿。
      忽然,地表上传来凌乱的马蹄声,冬颜有些惊慌,拉着他就想逃,却被他翻身压在身下。骑兵渐渐走近,借着昏暗的月色,骑兵的首领只看到前面有个乞丐在路上趴着,“要饭的,让开!让开!”一连叫了几声,前方的人都是一动不动,也不答应。没过一会儿,首领就急了,命令道,“妈的!死人!走!”
      马蹄纷纷从他的背上踏过去,她听到胸膛中发出一阵空旷的闷声,他紧紧地咬着牙,攒着眉梢,咬得嘴角都渗出血来。他拼命将小小的她抱在怀里,不肯松开半分力道,同时,他也拼命地撑着手臂,不让马儿的重力伤到她分毫。
      冬颜吓坏了,在穆哥哥的身子底下一动都不敢动,她紧紧地盯着他,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生怕他就这样倒下去,再也不会醒来。
      直到骑兵走远了,他力竭地倒在旁边,一动不动。
      冬颜吓傻了,看着他闭着的眼,不知所措。
      良久,良久,穆祖明才睁开眼,依旧不正经地笑问, “小美人儿,你伤着没有?”
      冬颜怔愣地眨眨眼睛,然后瘪瘪嘴,哇地一声大声哭起来。
      这一哭便是停不下来,他怎样也止不住她的哭泣,只得勉强抬起手,不停为她擦掉流下的眼泪。
      “小美人儿,我死不了。先去找金刀。”

      当夜,因缘巧合,她竟又遇见了那个少年商贾。
      冬颜不记得她在官道周围跑了多久,姚绍的军队很笨,估计这会儿他们正在朝着她留下的“线索”追寻。忽然,一匹快马载着一个身着黑斗篷的人呼啸奔跑,银白色的马鬃在夜色的幽明中如闪电般疾驰,一如神话中的神祗。突然,白马前踢一转,便踏进竹林之中。悠然的笛声在竹林深处袅袅传来,骏马听到笛声,更加快了速度往前奔跑。
      男子翻身下马,单膝跪地,“二少。”
      笛声吹完最后音符的节奏,缓缓停下。而后,一个少年自竹枝上翩然落下,一袭白袍明净素雅,好似世外佳公子。他弯身扶起黑斗篷男子,无奈道,“扎鲁,你不该来长安的。”
      “大少让我来帮您。”扎鲁面无表情,壮硕的身躯像石雕一般,看起来坚忍而刚毅。
      “我不杀人。你来也无用。”他把弄着手里的玉笛,顺手打向身后的竹林。在两棵竹子从中破开折成两半后,他旋身上前,在笛子逼近冬颜面门的时候牢牢地握住笛尾。
      “奸商?”冬颜没想到会再度遇见他。
      “别来无恙。”少年温和地笑,对她的出现毫不诧异,仿佛意料之中。再回到刚才的空地上,扎鲁早已不见了踪影。
      “无恙,无恙。”冬颜打了个哈哈,并善意地告知了自己的名字。他明知她是有所企图,却也不拆穿她,径自折断一棵干枯的死竹,将它节节断开,燃起了篝火,
      “古郁檀。”他说,“我的名字。”
      冬颜包扎脚伤的布条已经掉落,古郁檀顺手扯下自己雪白的里衬,为他仔细地包扎了伤口。
      他向来是个冷心的人,从未待人如此好过,即便是她对他是有用处的。不过大概是她长得太过好看,出于爱美之心,他就这么做了。
      很快,燃起篝火,串烤着一条新鲜的胖鲤鱼。把烤出香味的鱼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问道,“那些骑兵们,在找你吧?”
      冬颜一惊,警惕地离他几步开外,“找我?我不过是个小丫头,怎么会惹上他们。也许他们找的是你吧?”
      “你偷了宝物,却被你的同伙出卖,不是吗?”
      “。。。。。。”冬颜皱紧了眉,屏息不答。
      古郁檀用刀子割下一块鱼肉,细细地品尝,“别多心,我只是个好事的商人罢了,生活枯燥无味,喜欢打听一些事情。”
      “。。。。。。”
      古郁檀不再逗她,慢条斯理地吃完手中的鱼块,拿出洁白的丝巾仔细地擦拭着割鱼的刀刃,套上刀鞘,啧啧叹道,“这东西溶不出几两金子,为了它,值得赔上性命?”
      明晃晃的金色在火光中跳跃,冬颜聪明的脑袋瞬间一片空白,她两步就跨到他身边,分明看到刀鞘上深深地刻着“慕容”!
      冬颜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姚绍的人?”
      “我是商人。”他把金刀举在她面前,她却不敢伸手。看着他放置在一旁的玉笛,心里思量着他的身份。有如此财富的人多半不会在当今乱世中效忠于四分五裂的朝廷。考虑良久,她方接过他手里的金刀,确定了它是慕容家的那一把。
      “为什么?”
      “嗯?”
      “你是商人。”
      古郁檀回过头,火光中,冬颜的脸上几分防备,几分狡诈。
      “那么,你给我报酬。”他语意不明地要下报酬。
      “你要什么?”
      “先留着吧。”
      冬颜哼了一声,接过他递来的烤鱼。除了信任他,她别无选择,不会再有比当下更坏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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