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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华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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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沈司令同辛家小姐举办了婚礼。
婚礼办得铺张而隆重,酒席过后,沈荣被灌得酩酊大醉回到洞房,那时辛月早就睡了,瘦小的身子霸占了一整张床,其意味再明显不过。
沈荣喝尽了桌上的凉茶,随后转身朝书房走去。
几天如此,几个星期亦如此,沈氏夫妇不要说相敬如宾,就连话也没说过几句。
沈司令公务缠身,时不时便要跑一趟司令部。而辛月独自在家,几乎就是个自由身,她比婚前更会玩,更会挥霍。钱总是不缺,来自父亲,来自沈荣,他们欠她的!
辛月结婚,对于公子哥们本是一件伤心事。然而这朵玫瑰几日之后重出江湖,依旧光彩照人,甚至是更娇艳了。于是他们放了心,一边使尽手段讨好辛月,一边暗地里鄙视沈荣——一个司令,居然连太太都看不住。
他们管辛月叫“沈太太”,并从中获取一种调戏有夫之妇的成就感。辛月早就看透了他们,却也不在乎,天津卫的公子小姐们相好,从一开始便是各取所需,谁要认真,谁便输了。
辛月当初输给了孟至诚,还不是因为爱他?
听人说,孟至诚目前正在英国念书,届时留洋归来,前途该是一片光明。
辛月听罢,只是一笑。
她越玩越大,跳舞吃饭打牌,玩得五毒俱全,唯独不碰烟。沈荣吸烟的样子让她终身难忘,眼神阴森而死寂,是地狱里垂死挣扎的鬼魂。辛月就算再堕落,也不会和沈荣同流合污。
沈太太的行径,在沈家下人眼里几乎是罄竹难书。他们委婉地向司令报告了太太每日的行踪,不想沈司令听罢,连个表情都没有。
司令不爱太太,这是沈家下人的共识,然而任凭一个女人在外搞臭自己的名声,却是哪个男人都不能忍受的,司令怎么会这样宽容?
这一日辛月在家,留声机里放着轻柔的小曲儿,她半眯着眼,偶尔跟着哼出几句,嗓子软得发糯。当时天光本是明媚,忽然眼前一黑的时候,辛月下意识地便睁开了眼睛。
沈荣一身军服,挺拔苍白地站在辛月面前。
“我走了。”他说。
辛月皱了下眉,平日沈荣要走便走,从不与她打招呼。本能地感到了异样,她破天荒地追问道:“去哪里?”
“打仗。”
辛月一怔,然后仿佛没听懂似的,重复道:“打仗?”
回答她的是沈荣的背影,对方似乎只是想告诉她,他去打仗,可能死,也可能活,让她做好守寡的准备。
辛月心中一凉,接连恍惚了好几天。直到有一日,家里的老妈子偷偷拿了沈荣提前备好的遗嘱给她看,字体苍瘦有力,辛月盯着看了好久,却看不懂上面的内容。
沈荣说,要把财产都留给她。
辛月逐字逐句地看,都很好理解,然而串联在一起却变成了亘古难题。她这厢看着,那厢便听见老妈子在她耳边絮叨:“太太,你不要嫌司令,司令也是可怜,当年炮弹炸掉了他腿上的一整块肉,他一开始吸大烟只是为了镇痛,后来才染上了瘾。”
辛月听罢,扭头问老妈子:“张妈,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老妈子瞧着她,叹了口气。
辛月开始留意报纸。
早午晚报,一份不落,她认真读着每一条关于前线战事的消息,奈何记者全都写得模模糊糊,模棱两可,她着急,急也没用。有时辛月坐在沙发上,盯着头顶的水晶灯,想她自己究竟恨不恨沈荣——要说恨,她却不愿他死在前线,要说不恨,她无辜失去了爱情,又该赖谁?
沈荣走时还是深冬,回来时已是初春。
他是被人抬回来的。
沈荣厌恶战争,之所以能当上司令,还是因为当年沈老司令猝死,麾下的几个团长闹成一锅粥,最后胜负难分,几人才休战达成协议,决定让沈荣子承父业,将如今的局面延续下去。
于是沈荣被迫成为了沈司令。
然他虽然不会带兵,对自己却是格外的心狠,只要一打仗,必是亲自挂帅上阵。不光上阵,还要打前锋,谁也琢磨不透沈司令的想法,好像他恨毒了敌人,又好像他生无可恋,随时都可以死去。
沈荣回家那天,沈公馆的迎春开得正好,辛月裹着披肩,闲极无聊地出门赏花。
忽然一辆黑色汽车冲入院门,仿佛要直直开进她的心脏。几个卫士七手八脚地抬出一具担架,担架上的人一身戎装,仍旧苍白而体面,正是沈荣。
沈荣在前线吃了败仗,还带回来了一身伤。
卫士们匆匆将他抬入卧室,进门时沈荣抬眼指了指书房,卫士们一愣,不懂司令这是什么意思。想问太太,奈何太太脸色忽然变得极为难看,大概是忧伤过度,不能回答。
沈荣最终还是被送进卧房,躺在了柔软的大床上。
老妈子为他掖好被子,哭天喊地说了几句“可怜”。辛月一直站在墙角,几乎是不知所措地看着沈荣,等老妈子一走,她那双脚便不听使唤地朝床边挪去,直到沈荣倾垂的睫毛在她眼中清晰可见,才停了下来。
沈荣睡得不沉,朦胧中感到一阵紊乱的呼吸,抬眼一看,原是辛月。
他张了张口,声音很轻:“瘦了。”
辛月压下喉咙里的哽咽,说道:“近来天津卫的太太们都流行节食,我也凑了个热闹。”
沈荣眉间一松,似乎是笑了一下。
而后又是一阵死寂,沈荣疲惫不堪地闭上眼睛,同时感觉两道灼灼的目光直射过来,那是辛月在看他,他知道。等待了片刻,辛月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你是傻瓜吗?一个司令,为什么要和士兵一样去冲锋陷阵?”
沈荣眼睛张开了一点,刺目的白光消散之后,他看见辛月眸光复杂地望着自己,几乎是有些激动地道:“你若死了,你的钱就都是我的了,你甘心吗?”
沈荣垂眸,“没什么甘不甘心的。”
沈荣的大烟瘾更重了。
每隔一个小时他就要烧烟,辛月以前不管,如今冷眼旁观,待到沈荣吸罢了几个烟泡之后,忽然一把夺过烟枪,“能不能不抽了?”
沈荣看她一眼,仿佛是有些意外,然后点头:“好,不抽。”
然而两个小时过后,他的五脏六腑便开始害疼害冷,仰面朝天地靠在沙发上,他那搁在膝盖上的手一阵阵地颤抖着,仿佛已经达到了极限。辛月闭上眼睛,尽量不去看沈荣此刻的惨状,她想长痛不如短痛,干脆就趁此机会,让沈荣把大烟给戒了吧。
然当她听到一声自牙关里溢出的呜咽时,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这一眼让她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就看见沈荣蜷缩在沙发上,唇脸煞白,他那身体抖得宛如筛糠,随后一滴眼泪从眼角滚出,无声地滑过了他的面颊。
一个在战场上身负重伤都不吭一声的男人,居然哭了。
沈荣戒烟失败。
在万物复苏的春季,他的身体却开始渐渐不听使唤。
沈荣才三十岁,就已坐上了轮椅。
这一日辛月推着他在公园里赏花,遇见了从前的牌友杜太太,那时沈荣垂下眼,似乎是睡着了,而杜太太凑到辛月身边,咬着耳朵道:“陈先生同我提了好几次,他总想着你,等有机会你再去利顺德,一定要瞧瞧他,可别是害了什么相思病吧。”
辛月低头看了沈荣一眼,随后笑道:“是吗?我竟不知道。”
杜太太又道:“你许久不来打牌,搞得大家都没兴致,什么时候再来?”
辛月抬头望去,看到了一株雪白玉兰,她那眼神柔和了一寸,忽然觉得万物美好,而杜太太的脸却渐渐变得油腻而丑陋。她又笑了,开口道:“那些我都玩腻了,没什么意思,改日若杜太太琢磨出了新鲜玩意,再叫上我吧。”
杜太太诧异地看她一眼,辛月向她点头告辞,随后推着沈荣缓缓离去。两人的身影在花红柳绿间悄然穿梭着,阳光一点点吞噬他们的衣角,一切都焕然一新,一切都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