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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玫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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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月把自己比作玫瑰。
然而在外人看来,她只是朵烂开的桃花,桃花逐水,乃无根之物。拿它来形容辛月,可见她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罢了。
辛月不在乎,也不解释,就如同现在,她眼睁睁瞧着一位体面绅士朝自己走来,伸出修长洁净的手,沉声笑道:“密斯辛,可否赏光跳一支舞?”
辛月款款起身,轻快道:“乐意之至。”
女人们恨她妒她,无所谓,因为男人们都爱她。
绅士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牵住她的手,眼角眉梢很有些得意,因为他今晚摘到了天津卫最娇艳的玫瑰。这玫瑰远观不可亵玩,近看却又大胆活泼,她的身子和自己贴得很近,杏眸含情,红唇芬芳,处处都是风景。
绅士心猿意马地和她跳罢了一只华尔兹,打算邀辛月一起去露台那边坐坐。然而辛月弯着眼睛松开他的手,转而又被另一位绅士牵走了,竟是没有一丝迟疑。
于是他失望了,而这失望恰恰被辛月看在眼中,这让她感到无比的痛快。
她践踏着绅士们的情意,正如孟至诚践踏了她的一样。
不知是今晚跳的第几支舞,辛月靠在舞伴的肩膀上,笑得风情而疲惫。忽然余光在舞池中瞥见了一对佳偶,男士高挑,女士清纯,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她和孟至诚相恋的时候,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爱起来不管不顾,靠几首肉麻的酸诗居然也能相约一生。
如今回首再看,这些约定却统统变成了报纸上的洋笑话,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可笑得让人干巴巴掉眼泪。
辛月已不会再为孟至诚落泪了,她的感情是玫瑰花,在几个月前的那一夜已经全部凋零。
那时候父亲给她定了一门高攀的婚事,她不愿,于是连夜跑到孟公馆,打算和孟至诚私奔到上海去。
可孟至诚说了什么呢,他一言不发地抱着她,泪如雨下,她都没哭,他却先哭了个痛快,哭罢了,他在她额头上留下一个冰凉的吻,说:“沈司令有权有势,你跟着他,会幸福的。”
辛月怔了一下,随即便笑了。人人都道那沈司令有权有势,可谁又知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瘾君子呢?一想到自己未来几十年都要同一位大烟鬼共处一室,辛月就感到无言的齿冷——冷的是她父亲的狠心,以及孟至诚的凉薄。
那夜她狂奔而来,却失落而去。
离开时,她发现自己手上还拎着匆忙收拾出来的行李,描金的小箱子,裹着金漆的锁扣映出当晚不甚清亮的月光。月光闪动,让辛月想起了孟至诚的眼泪,酸凉地划过面颊,好像真的有太多的情非得已。
其实,不过是个胆小鬼罢了。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舞伴一个错步,不经意踩到了辛月的脚。
辛月这才发现音乐已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所有人都顿住舞步,朝一个方向望去。辛月看得莫名其妙,冷不防舞伴忽然道:“沈司令来了。”
辛月一怔,而后神色瞬间恢复如常,“他来做什么?”
“你不知道罢,这沈司令可是傅老将军的贵客,老人家办宴会,怎有不请他的道理?”
辛月点头,目光仿佛漫不经心地穿过人群,心里却揣了一头咆哮的狮子,几乎让她蠢蠢欲动。
辛月从未见过沈荣,却也能大致描绘出一副面黄肌瘦的大烟鬼形象。一位瘾君子,总不会太过体面的,她这样想,所以当她在人群中发现那个高挑细长的身影时,瞬间就愣住了。
沈荣携着一身寒风,在七八个卫士的尾随下,走进了傅将军的公馆。
他没有表情,单只是在走。军帽帽檐压得很低,在浓重的阴影下,只能看见他毫无血色的唇,以及冷白的下巴。
对于最近才从前线回到天津卫,早已是疲惫万分的沈荣来说,傅将军这张不适时的邀请帖真是令他很不愉快。
傅将军满面春风地迎接了沈荣,辛月站在角落里,瞧见对方朝傅将军微微颔首,吐出了一句夹带着白雾的寒暄。
傅将军听罢哈哈大笑,转而便将他让到一处僻静的佳座。沈荣坐在太师椅上,两腿交叠,是个万分优雅做作的二郎腿。他生得白,所以远远望去时,竟像是一尊玉石雕像,连同那表情也像是刀削剑刻上去的,不带分毫情感。
辛月万没有想到,她的未婚夫,竟然会是这样一个男人。
而这时候,华尔兹的曲调悠悠响起,舞会又开始了。
这一次辛月拒绝了绅士们的邀请,独自拿起一杯葡萄酒啜饮起来。她这位置并不很好,能看见沈荣,沈荣也能看到她。当辛月喝下第三口酒时,沈荣的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辛月脸色一僵,酒骤然卡在喉咙口,竟是死活咽不下去了。
幸而沈荣下一秒便移开了目光,而那口酒也终于顺利滑过喉咙口,直通肚肠,暖融融地烘着辛月的胃。这感觉让辛月肉松骨弛,竟没看见沈司令骤然收起了二郎腿,起身直直朝她走来。
众人有一瞬的惊讶,随即又纷纷表示理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连沈司令也不能免俗。
辛月带着一种斗法的心思接受了沈荣的邀请,将手交到对方掌心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是被冰水浸没了。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面前的这个人不像是活着的,两个人近在咫尺,手掌相贴,可还是不真实,像在与雕像共舞。
辛月垂眸,目光掠过沈荣的领口,白衬衫金属扣,一切都是熨帖而稳妥的,不带任何攻击性。这几乎让辛月有些失望,她急于看到沈司令丑陋的一面,好给她一个理直气壮的,可以将对方持续恨下去的理由。
沈荣盯着辛月,忽然说:“你和照片上不太一样。”
辛月一愣,她还以为他不知道。
许多话堵在嘴边想问个究竟,可最后她只是说:“哦?那我是美了,还是丑了?”
沈荣仔仔细细端详她的脸,认真答道:“眼睛要大一些。”
“嗯。”辛月转了转眼珠子,“我不上相。”
话音一落,辛月才感觉到了不妥,她竟和沈荣攀谈起来,而且居然还算融洽。她立刻就收敛了笑容,连身子都僵了几分,而这又使她苦恼起来,因为沈荣仍旧神色如常,她乱了阵脚,他却没有,在这场臆想的战役里,她已然是输了。
就在乐曲逐步走向尾声时,沈荣忽然觉得鼻子有些痒,随即失控似的,他打了个呵欠。
这让他骤然就变了脸色——之前来得匆忙,他竟是忘了吸晚上的那一口烟!
烟瘾算是隐疾,而隐疾总是不大好开口的,然而辛月在这方面却同他格外的心有灵犀。仿佛终于捉住了对方的马脚,她几乎是得意而残酷地说道:“你这是烟瘾犯了?”
沈荣似乎是要说话,然而一张嘴那话就变成了颤抖。急急撇下辛月,他转身就往楼上走去。辛月紧随其后,看热闹似的瞧沈荣一层层褪□□面的皮囊——他终究是个瘾君子,她就知道!
辛月觉得自己看到了沈司令最丑陋的一面。
沈荣发疯似的冲进烟室,室内弥漫的鸦片气息让他五脏六腑都在颤抖。烧烟丫头见怪不怪,一边转动着手里的签子,一边端详这位相貌英俊的军官。最后沈荣忍不住了,一把夺过烟枪,婴儿吃奶似的开始大吸大吮起来。
辛月看着看着,下意识地别过头,觉得这一幕万分不堪,她简直不好意思再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