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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京一番外(上) ...

  •   For Kyoichi

      秘密 (上)

      我时常想起的是那个大雪中的街口。
      那个单薄瘦弱的孩子,灰色,黑色,白色,像个玻璃娃娃一样的孩子,茫然而空无的眼神,脸色就和雪一样苍白。
      我时常想起,因为,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心痛。

      “嗨。”
      抬起头,有那么一两秒钟的时间,我以为产生了幻觉。
      “……大雪天的,坐车盖上抽烟,摆酷啊?”
      那个孩子,仍旧是站在雪地里——但,穿的是红黑色男式滑雪服,削短的头发比夏天长了许多,个子高了一些,看起来也不再单薄瘦弱了。
      “……你不是在赤城吗?”我站起来,拍掉肩膀上的雪。
      “——圣诞快乐。”
      她从滑雪服的口袋里摸出一罐热咖啡递给我,嘿嘿的笑了。
      “……是吗,今天是平安夜啊。”
      我接过来,没有戴手套的手,忽然变得很暖和。
      ——奇怪,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真无情,特地来看你,就不能笑一下吗?”
      她好像对我的反应不太满意,我将烟扔在雪地里,看了她一会儿:
      “——想去哪儿?”
      她吐了吐舌头,抬起头看着我,只是一瞬间,琥珀色的眼睛中闪过了一丝黯淡:
      “——东京。”

      “东京?”
      “对,我们是从东京来的。”
      眼前的毛头小子叫崇野和明,老实说,看到他从车上下来之前,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年轻。
      ——当然,他后面那个吐得昏天黑地之后一直瞪着我的小丫头,就更是意外了。
      “……你妹妹好像很讨厌我。”
      虽然我一向不喜欢小孩,不过被小孩这么讨厌倒是头一次。
      “哦,对不起……她应该是讨厌4WD的车。”他脸红了红,将那小丫头拉了出来,“——别这么礼貌,这些都是很厉害的前辈啊。”
      “一点都不厉害,他的引擎声音好难听……”
      她转过头去嘀咕,声音很小,但我听得很清楚。
      “……她也懂车?”
      “嗯,懂一些……”和明刚说半截,那丫头就跑开了,钻回那辆86里不出来:
      “……对不起,她有点怕生。”
      那不是怕生的表现吧?我也懒得去管,和这个年轻小伙子攀谈起来:
      “——我前几年也在东京和横滨一带跑过,怎么没有见过你?”
      “哦……我是去年才拿的驾照,之前没有在公路上和人比赛过。”
      听了这些我暗暗有些吃惊,如果他不是骗我的话,那他毫无疑问就是个天才。
      想着,我看了看他的车:
      “86……老款车,改装得不错么。”
      “——也没有改装什么,都是阿步弄的。”
      他说的是一脸轻松,但我却愣住了,紧接着有些想笑。
      没有改装什么?
      虽然是下坡,但在这种山路还跟得上我的FTO,一辆出厂马力不过140的AE86,即使这个崇野和明有再高的驾驶技术,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阿步是谁?”
      “就是我妹妹,崇野步。”
      他指了指那辆86,神色很淡然。
      开玩笑——我想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吃惊过了:
      “……你们受过专业训练吗?”
      “怎么可能?”他笑起来,“都是自己喜欢,瞎搞着玩的。”
      “……是吗?”
      我也笑了。
      我想他可能还不知道自己有多么高超的技术,就像他还不知道,那个小丫头有多么厉害一样。

      “咦,你的Evo又装了什么东西?没有听过呢。”
      这么快就发现了,比以前还麻烦:
      “还在试验阶段,等完工了再告诉你。”
      “——小气。”她撇了撇嘴,也没再问我,看向车窗外的大雪,忽然笑了一声:
      “去年圣诞的时候,也是下雪……现在想起来,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样。”
      我没说话。
      “……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她打了个哈欠,瘫在座位上,闭上眼睛,之后就没有再说话。
      我侧过眼睛看她时,她已经睡着了。
      她说的没错,只是去年的事情,却好像很久以前了一样。
      那时候她也是睡在我的左手旁,脸颊上因为感冒,有着不健康的红晕,看起来,更像个孩子。
      那天我把车停下之后,看了她的睡脸很长时间。
      ——因为我知道等她醒过来,一切都不同了。

      “京一,我是说真的。”
      我将香烟拿在手里,转过头去。
      就男人的眼光来看,和明长得过于清秀了,性格也太温吞,不过,却是我所见过的最可怕的飙车手之一:
      “——打败这么多人,你居然还说没自信?”
      “……今天我试着开了一下你的GTO,确实很棒……”他抓了抓头发,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大概知道他想说什么了,但我还是假装不知道,转身要走:
      “我那是4WD,和FR不一样,别想那么多了。”
      “……京一!”他突然提高了声量,“我可以更强的,无论是在山路还是赛道上,我可以赢……我想赢啊!”
      “——所以?”
      头莫名其妙的痛起来,我揉了揉太阳穴,皱起眉头看他:
      “你不想开86了?”
      他没有说话,我知道他是默认了。
      “那更好,换吧,做职业车手,最终都是要开4WD的。”
      “……可是,阿步她……”
      这才是重点吧。我闭上眼睛,露出一个果不其然的冷笑。
      那个孩子,恐怕才是让这个京滨地区最强的业余车手感到没自信的根源。
      作为一个车手,最梦寐以求的事情,恐怕就是拥有一辆与自身完全契合的高性能赛车。
      而那辆86对于之前的他,恐怕就是如此。然而现在,他根本不是一个光开一辆马力还不到200的破旧玩具就能满足的人了。
      任何车都有极限,人没有——那辆车,已经是一种束缚了。
      ——不,恐怕,束缚了他的不光是车吧。
      “和明,你老实回答我。”
      我看着他,口气近乎是质问:
      “——你不想要的是车,还是步?”
      “……我知道她很依赖我……”他低下头,“可她毕竟是我妹妹……”
      “——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这种近似于自欺欺人的藉口,还能支撑多久?天知道。
      “京一,你到底想说什么?阿步她还是个孩子……”
      孩子,没错,她的确还是个孩子。
      也只有孩子,才能那么执着于不属于她的东西。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我又将香烟放回嘴里,掩饰自己莫名冒起的怒气。
      “……我怕会伤到她……”他抬起眼睛——他的眼睛和我不同,单纯而无辜的眼睛。
      他竭力维系的这种暧昧不明,等到了崩溃的时候,还能指望不会伤害到她吗?
      一群长不大的孩子啊……我的怒气渐渐沉下去,沉成一口气呼出来:
      “……你先专心准备职业车手的考试,步的事,我来处理。”
      没错,你应该继续做你那个温柔的哥哥,继续让她做梦——因为她还是个孩子,还不应该这么早醒过来。
      你害怕伤害她,那么,就由我来吧。
      因为我从来不会做梦,所以,不会害怕醒过来。

      “——不要。”
      死小孩脾气……
      “——吃掉。”
      眼睛都懒得抬,我直接把那碗乌冬拉面推到她面前。她不乐意了,又给我推回来:
      “这么油腻……待会儿上高速我会吐的!”
      “……我会开慢点,赶紧吃掉。”
      “你的速度标准和正常人不一样。”她撇了撇嘴,双手一抄,看别处去了。
      “——不吃算了,这种天气上关越高速,至少有四个小时没东西吃,到时候你别给我喊饿。”
      说完,我放下筷子,开始喝汤,她还是一直不动,直到我把汤喝干净了,她才瞪着我,不情不愿地拿起筷子嘀咕:
      “……小气巴拉的家伙……”
      我没理她,点了支烟,看着她埋头一声不吭地吃完,然后起身去结账。
      “喂,京一啊,对女朋友要温柔点嘛,不然小心她会生气噢!”
      我抬起头,那相熟的拉面店的老板正笑得一脸八卦:
      “……那是朋友的妹妹。”
      真是……我干吗要解释?
      “别瞒我啦,什么时候见你对女孩子这么上心过?”
      我没再说话,只垂下眼睛哼得笑了一下。
      ——对我而言,她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似乎已经变得不太清楚了。

      “京一,这孩子是什么人?”
      连职业技师都注意到了么——我抬起眼睛看了正跟在另一拨技师后面问东问西的小丫头一眼:
      “……和明的妹妹。”
      “噢,难怪那辆86状态一直那么好,年纪这么小就懂这么多东西——崇野家这俩兄妹俩确实了不起。”
      “——还都是小孩。”
      “呵呵,和明可不算小孩了,不是说他下个星期就去你们车队考试了么?”
      我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走过去把某个企图把那辆S15的引擎拆开的家伙拎起来:
      “——我说过,再随便乱动,就把你丢出去。”
      她吐了吐舌头,然后抱住我的肩膀,一边跳下来一边嘀咕:
      “那个气门正时系统挺有意思的,是可以自行调整的么?”
      “——NVCS可变正时系统,自己找书看去。”
      “……小气……”她不满地撇撇嘴,瞪了我一眼。
      这死丫头,胆子真是越来越大……
      我正想着,她忽然扭过头,打了个不小的喷嚏。
      “去把外套穿上,早就告诉过你,这里没有暖气。”
      “会弄脏的,我才不要……”说着,又是一个喷嚏。
      我看了一眼她那件浅灰色的大衣——和明说,上次那件咖啡色的外套被我不小心溅到机油之后,她妈妈直接就给她丢掉了,也不给她买新的,冻了她好几天,结果还是友香找了这一件给她。
      “——穿上。”
      把自己的外套丢到她头上,她整个身子好像被淹没了一样,半天,才钻出一个乱蓬蓬的脑袋来,扁着嘴。
      真是……果然还是小孩……
      回去的路上,她倒是很难得的不折腾了,却一直盯着我的手,不知道在想什么。到了停车场,我刚把手刹拉下来,她忽然说道:
      “——喂,京一大哥,把手伸出来给我看一下。”
      “……有什么好看的?”我的手停在手刹上面,没动,她又撇了撇嘴,刚想说什么,就又打了个很响的喷嚏,脸颊忽然涌起一抹不正常的红。
      还是着凉了……我叹了口气,伸手过去摸她的额头,还没碰到,手就被她一把抓住。
      我一愣。
      “……嗯……果然比和明哥大呢……”她将自己的手掌覆在了我的手掌上面,自言自语着。
      我的手一向很冷,尤其是冬天刚开完车的时候,可她的手却很热——我记得很清楚,比起一般的女孩子,她的手力气很大,只是粗糙了些,但终究是女孩子的手,很小,软软的,好像稍微用点力就可以捏碎一样。
      我没有说话,只看着她的动作——我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但是,很奇怪,我并不想打扰她。
      这种状况持续了可能有半分钟的时间,然后她点着头,放开我的手,和往常一样有搭没搭地道了别,下车。
      但是那种奇怪的状态并没有结束——她手指的微热一直停留在我的手心里,哪怕之后开车回了自己的住处,那种热度还是隐隐的留在原处。
      当我确认这一点时,全身忽然象被一股热流贯通了一样,但只是一瞬间,之后,一声喷嚏让我搞明白了这种状态的缘由……
      对,我也着凉了。

      不多时驶进了高速公路,深夜,雪地里的空旷路段,原本是飙车的好地方,我却开的很慢。
      她很难得的打开了收音机,抱着双膝,听着午夜广播剧,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想回东京,也没有问她为什么从群马跑到枥木来找我——那几乎是相反的方向。
      我什么都没有问,因为我并不想知道。
      大约十一点左右,我把车停在路边,想下车抽根烟休息一下,刚打开车门,她突然伸出手拉住我,脸色有点古怪:
      “……京一,等等。”
      “……怎么了?”
      “先不要下车……”她有点犹豫地低声说到,声音居然微微发抖,手还死死的拉着我的手臂:
      “……再一会儿就好……”
      她在害怕?害怕什么?我警惕地把车门又关上,看了一下车窗外面,空旷的公路,除了雪什么也没有。
      就在这时,广播里忽然传来一阵很诡异的音效,而她立刻抽了口冷气,抓着我的手更紧了,我这才明白过来,翻了翻白眼。
      ——真是,大半夜的,听什么灵异节目?
      伸手把广播关掉,结果她吊起眉毛就捶了我一把:
      “——马上就完了唉!你这家伙……难道不知道恐怖故事最精彩的就是结局吗?”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我哼了一声,打开车门出去点了支烟,而她也连忙跟出来,跑到我旁边跳来跳去,手捂在耳朵上,嘴里不断哈着白雾。
      “……冷就回车里去呆着。”
      “……别管我,赶紧把烟抽完。”她很不爽地瞪着我,冻得瑟瑟发抖。
      还在害怕吧——我忍不住哼的笑了一声,腾出一只手把身上厚外套的拉链拉开,指指里面的空隙:
      “——过来。”
      她愣了,却没动,我不耐烦的伸手过去,将她的脑袋塞到怀里,用外套裹住。
      我记得她一到冬天就总是戴着个毛绒绒的耳套,她的耳朵似乎很怕冻——和明说,她每年冬天都一定会感冒不止三次,居然每次都是因为“耳朵冻到了”。
      她在我的外套里仍旧不动,但没有再发抖,只是将耳朵靠在我的胸口上,好像是习惯性的要听到什么声音,才能安心。
      我用一只手臂裹着她的身子,背靠着还有着热度的车体,慢慢抽着烟。
      一切忽然变得很安静。雪下得已经不是很大了,但是仅有的车灯光线能照清楚的地方,全都是白茫茫一片,唯独能看清的,就是两条金属护栏延伸向远处的公路,好像没有终点一样。
      那一支烟的时间,像是做了一场短暂的梦,即使我以为,我从来不会做梦。
      我想起夏天时,我曾经对她说的话。
      ——我应该就那样开车带你走。
      对,就像现在这样,她想去哪里都可以。
      但惟独不能是东京,因为,无论绕多远的路,那里肯定是终点。

      “……那么,拜托你了,京一。”
      友香低下头,长长的卷发顺着她的肩膀滑落下来,拿着钥匙的细白手指微微发抖。
      我很久没有看到她在我面前这个样子,至少,回到东京以后,我很久没有见过她这么痛苦的表情。
      她不想和友纪一样,她想把握自己的命运,外表看起来那么柔弱和温驯的女孩,其实,骨子里或许比我更加的刚韧,以及不择手段。
      “你也知道,这并不是最好的方法。”
      “也许吧,但这是最快的方法——我不想等下去了。”她淡淡笑了一下,然后下车,向崇野家走去。
      她的背影,包括那头娃娃一样的天然卷发,和友纪非常相像。
      我看着她离开,然后发动了车子,驶向那个小公园。因为是圣诞节,人和车都很多,我开的很慢,这样就给了我很长一段思考的时间。
      和计划的一样,她出现在那个路灯下,仍旧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期待和幸福的快乐表情。
      她真的看不到么?或许听觉太过敏锐,就没有办法让眼睛看得更清楚一点吧——和明,86,都已经远离她的世界了。
      说是残忍,但那个孩子,如果再不把她从那个已经变形和濒临崩溃的世界里拖出来,那么,她会永远出不来。
      像和明那样温柔的方式,或许更像是慢性毒药,到最后,只能是不可挽回——就像友纪那样。
      ——那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
      我并非没有犯过错,因此我才更加明白,正确的事,对所有人都不会有坏处,即使背后,是伤害、背叛、痛苦或者悲哀。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我很清楚。
      我想得很清楚,然而仍然感到有种奇怪的窒息,烟放在手指上,一口也不想抽,就任由它这样慢慢的燃烧。
      东京的人和车实在太多,尤其是平安夜,来来往往,而那个渐渐被冻得有些发僵的孩子,一直待在那个路灯下,是我视野里唯一的,静止的风景。
      她没有移动电话,于是一直等,药效应该早就已经发作了,可是她仍旧执拗地站了两个小时。
      而我,就这样看了她两个小时。
      直到她倒下去,我才将早就熄掉的烟头扔到雪地里,那时,我深深地呼进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嗓子一阵疼痛。
      ——是的,终点到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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