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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山雨欲来 ...

  •   赶在卯时之前,素衣顺利潜入了大内。
      与上次一样,她再次易容成随侍朝会的小宦官,与其他众宦官一起跪在谨身殿外的石阶上,等候身为大明监国的朱祁钰更衣上朝。
      自昨晚窥伺得知消息后,她反复思量了许久。如果陈镒昨晚在邝府所说的一切不是虚应敷衍之词,那么,他必然会于今日早朝有所行动。清流与阉党素来便针锋相对,陈镒今日若真的上书劾奏,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而担当监国重任的朱祁钰无疑就是处理此事的最终决策者。到了那时,不论偏向于哪一方都有可能会导致另一方的不满!清流虽然在官员数量上占上风,但毕竟文官居多,而阉党的手中掌握着锦衣卫和东厂,一个不小心,双方极有可能在朝堂之上爆发了冲突,谁也讨不了便宜!介时,左右为难的他会怎么做?
      如今,朱祁钰或许还对即将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原本,她曾于丑时潜入郕王府,打算将此事尽数告知,让他未雨绸缪,事先有所准备。可出乎意料的是,一直到寅时,她也未在郕王府中觅到他的行踪。出于无奈,她委托殷心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先告知于廷益,以防届时发生大乱子,而自己则再次易容潜入了皇宫。还有两个时辰便要上朝了,她必须赶在这之前找到朱祁钰。否则,一个处理不善,只怕瓦剌人还没有攻打京师,大明内部就要先内讧了!
      此刻,离早朝尚只剩一炷香的时间了。
      就在素衣暗暗忧心不已之时,朱祁钰总算是来了。他头戴乌纱折上巾,一身宝蓝色方心曲领的麒麟袍,革带前垂下蔽膝,靴上还残留着些微尘土,颇为行色匆匆。大约是近日处理朝政太过辛苦,他看起来似乎有些疲倦,浓眉微蹙地揉了揉额心,大步跨上石阶。素衣立刻机警地和另一个小宦官一同起身,跟在他的身后入了谨身殿。
      关上大殿的门,小宦官手脚麻利到伺候朱祁钰褪下了麒麟袍。素衣捧着赤色的五爪龙纹朝服走到他的跟前,趁那小宦官转身之际,缓缓将声音压得极低:“朱祁钰,你可知道我是谁?”
      朱祁钰正兀自解着中衣的带子,听她这么一说,疑惑地怔了一下。到底是是长年精于伪装工于心计的男人,不过瞬间,他便恢复了镇定,立刻若无其事地摒退了伺候更衣的那个小宦官。
      “你是尹素衣?!”待大殿之内只剩他们两人,朱祁钰半眯起眼,仔仔细细地将眼前这名作宦官打扮的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也不待素衣承认,他唇边就突然绽开诡异而深沉的笑: “你倒真是恁地大胆,将这大内禁地当作你家后花园一般来去自如。怎么,这次潜进来有什么目的?难道又打算陪同本王一起上朝?”
      素衣从他微带嘲弄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难怪上一次易容旁听朝会时,他看她的眼光带着几分高深莫测,让人莫名的毛骨悚然,想必定是她的易容伪装还不够精巧完美,被眼尖的他看出了什么破绽。可而今事态紧急,刻不容缓,她也没兴致去计较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只是匆匆地告戒道:“今日或许会有人上书劾奏王振及其余党,你定要小心谨慎才好!”
      “此话当真?!”素衣的告戒令他忍不住冷笑连连。慢条斯理地将中衣脱下,他将那素白的袍子随意抛在地上,也不好奇她是从何处得到这个消息,只是兀自摇头,看不出在思量什么:“本以为王振死后便会有好事者挑起事端,谁知等了这么几日却一直风平浪静。清流和阉党明争暗斗早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如今终于有人无法视若无睹了?!”
      素衣神色肃然地点头:“倘若真的有人上奏本,你打算如何处置?”听他这么说来,似乎已经万事成竹在胸,可就是这不痛不痒的模样却让她觉得有些不妥。这个男人难道就一点也不忧心吗?若挑起事端,一旦处理得不够完善,他这监国可必然会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他还不知道自己就是变卦中的大过之人,以后的担子将会一日重于一日,眼前这一切不过是小小的考验罢了。看着眼前这个满不在乎的男子,她突然在心底替他感到悲哀。
      “多谢你的好意提醒。不过,本王尚未思量过这个假设,一切端得等真有人上奏本时才知道。”朱祁钰懒洋洋地虚应着,仿似一点也不在意将要面对的一切。他快速褪下里衣,□□着上身指了指屏风上挂着的干净衣物,饶有兴味地示意素衣:“就快早朝了,劳烦先生快些为本王更衣吧!”
      “你……”素衣被他的举动惊得倒抽一口气,有些脸红地转身避视。虽然她易容乔装为宦官,可毕竟是个云英未嫁的清白女儿家,他怎么能如此大剌剌地裸身要她侍奉更衣?“如今事态紧急,你难道就不能严肃正经一些么?”她紧绷着气息,懊恼他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地胡乱调笑。且不提上次在郕王府,他当着守卫的面肆意轻薄她,而这次,他居然明知她的身份却还故意提着羞人的要求——这个男人,哪有半分严肃的模样?简直像极了混迹市井的登徒子,实在孟浪得不知天高地厚!若非因他是大过之人,她又对他心存愧疚,她定会给他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让他再无法肆意轻薄女子!
      “本王哪里不严肃不正经了?!更衣上朝乃是先祖定下的规矩,本王代理监国,自然得按规矩办事。此时若不更衣,难不成要这般坦荡荡地去上朝?”对于素衣的指责,朱祁钰仅只无辜地耸肩,“再者,先生必然是易容混进来的,除了你,这大殿里再无其他人侍奉本王,若本王上朝衣衫不整,只怕那些居心叵测之人会有所怀疑……”说到最后,他狡黠地留下个话尾,任由她自行揣测。
      素衣轻抿着唇,侧头看了他一眼,懒得和他做口舌之争,只是径自将赤色的五爪龙纹朝服扔给他,进而依旧转过身子,目不斜视。
      朱祁钰接过龙纹朝服,几乎被她那不苟言笑的模样给逗笑。他慢吞吞地穿上里衣和中衣,披上龙纹朝服,突然恍然大悟一般将脸凑到素衣的耳边,沉声低语,话中微带促狭:“容本王揣测一下,先生你是不会更衣还是不愿为本王更衣?”
      他突如其来的气息如此灼热,烧在颈后的肌肤上,让毫无防备的素衣有些微颤栗。她知道这个男人的厉害之处,与他计较这些鸡毛蒜皮之事,只会让自己更加陷入他或许已经挖好的陷阱。“我既不会也不愿。”素衣瞳眸淡睨,眉梢上挑,话语中暗含着冷漠。
      “原来如此!”朱祁钰懒懒地应着,鼻音里似乎带着笑意。待他将朝服穿好好,正听到午门外传来一阵钟鸣。
      卯时已到,该上朝了!
      朱祁钰理了理下襟,双眼闪烁着光亮,从容不迫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先生既然好意前来提醒本王,那本王就物尽其用,恭请先生一同上朝。”似乎怕素衣会拒绝,他随即又似笑非笑地补充着理由:“呆会儿若是真有什么乱子,恐怕本王还需要先生你出手相助呢。”
      出手相助?如何出手?又如何相助?素衣可没忘记自己如今乔装为侍奉朝会的小宦官。她在心底暗自慨叹,嘴上却一言不发。他倒说得轻巧,呆会儿早朝之上,百官汇集,若真有什么差池,且不说她插不上手,根本也轮不到她出手。不过,能与他一同上朝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若可以从朝臣们对朱祁钰的态度看出些端倪,今后的图谋才更能趋于万无一失。
      素衣没有推脱。
      她同以往侍奉朝会的小宦官一样,领着朱祁钰出了谨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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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朝气氛比之前几日更显凝重,文武官员个个都似心有旁骛,连神色也与平素大相径庭。前方有消息传来,说瓦剌人已经准备大举进犯京师了。京师里的情况众人自然是心知肚明,谁也不敢妄自猜测决战之后的结果,只能在心里暗暗企求神明保佑。
      朱祁钰仍旧是一贯那幅似笑非笑的表情,带着几分玩味,以凌迟心跳的速度缓缓步上午门。待坐定之后,他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素衣,这才意兴阑珊地询问恭敬臻首的官员门:“诸位今日可有要事上奏?”
      他话音未落,百官之后就有一人毫不犹豫地大步迈出,高声喊道:“启禀监国,臣有奏本!”
      就在那人出列的刹那,素衣的脸色便无法控制地阴沉了起来,虽然戴着“寒蛩绡”,却仍能看到她锁起的秀眉。
      看来,清流如阉党的对决势必是无法躲过了!
      那出列意图上奏之人正是昨夜在邝府颇有一番豪言壮语的都察院右都御史陈镒。
      朱祁钰神色如常,心底早有准备,未见丝毫惊诧,就如同完全不知情一般,可黑眸却是暗暗阴鸷了几分。“准奏!”他看似不耐烦地挥挥手,可咬字却缓而重,似乎已经可以预见惊涛骇浪的临近。
      陈镒并不急着上奏,而是不慌不忙地跪倒在地。不仅如此,他更是取下头上的梁冠放在地上,一幅破釜沉舟的模样,引得众人不明就里地悄悄耳语了起来。重重磕头之后,他厉声道:“臣今日斗胆上奏,请监国将王振及其余党抄家灭族,以尽效尤!”不过是短短的数十个字,可其间蕴涵的仇恨与憎恶却是日积月累的。思及无辜殒身的同僚和战场上无人收敛的遍野横尸,他再也无法压抑情绪,双手紧握成拳,嘴唇因激动而泛白,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整个朝堂突然静默了。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不由自主地倒噎了一口气,紧紧盯着跪倒在地上的陈镒。尽管众人早就对王振擅权专政倒行逆施大为不满,却碍于种种原因敢怒不敢言。“土木堡”一役的惨败,王振无疑是罪魁祸首,单单就此来看,想要弹劾他的人绝对不止一两个,可就是没人敢来打这头阵。如今,陈镒公然上奏弹劾,所言深得众人之心,可心有余悸的朝臣们仍旧纷纷暗自为他的直言不讳捏了一把汗。
      “陈大人要弹劾王公公?!”朱祁钰故意惊愕地挑眉,脸上浮起大吃一惊的表情,甚至连手指也因诧异而僵直着。“他不是已经死了吗?这——”他好半天才似突然回神一般,唯唯诺诺地犹豫着,好像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素衣敛下眼,不禁佩服他演技精湛,若非早知他是个深藏不露之人,只怕今日也会被他的伪装给瞒天过海。
      陈镒咬了咬牙,一字一句陈述着自己的愤然,带着悲慨与沉痛:“我大明王朝百余年来国运亨通,贤君治世,良臣辈出,未曾料想今朝竟会再遭蒙古欺凌!这一切皆是源于司礼监提督太监王振!此阉贼虽已身死,但他不仅作恶多端,构陷乘舆,利用锦衣卫和东场党同伐异,祸国殃民,还怂恿皇上御驾亲征,倾危社稷,害得皇上身陷敌营,我大明朝臣士卒数十万人葬身土木堡!如此恶行,不灭族不足以安人心平民愤!定要将之抄家灭族,将其同党就地正法,才可慰我大明数十万将士在天之灵!”说到最后,似乎是再难忍受心中压抑已久的愤懑与悲痛,他潸然泪下,终至号啕大哭起来!
      陈镒的这一哭也算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碍于各种原因而保持缄默的众官员终于都不再沉默了。他们有的哭,有的骂,有的甚至完全不顾及朝礼法规,高喊着“杀其同党,灭其全族”,争相上奏弹劾王振。一时之间,上奏声,骂人声、痛哭声此起彼伏,整个朝堂乱作了一团!
      此时的朱祁钰保持着之前的神色,对于朝臣的纷乱举动,并不加以阻止,而是呆若木鸡地随他们闹得天翻地覆。素衣见此情景,顿时有些急了。原本还担心弹劾王振一事不会太顺利,可照如今这情状来看,众人都一边倒地支持陈镒的劾奏,阉党余孽也都面面相觑,不敢有所言论。如此明显的事态走向,朱祁钰却为何还在犹豫不决?他还要演戏演到什么时候?趁这时机将阉当党一举剪除不是很好吗?只需要点头下一道谕令,混乱的局面就可以解决了,此事也算是处理妥当了。不仅如此,他更可以凭借这一举动得到朝中大多数官员的支持。若是孙太后真将立他为新皇,也不必担心有好事者以于礼不合的借口加以反对。
      事到如今,他为什么还不下谕令?
      他还在等什么?
      或者,他是在暗自算计什么?
      再不下谕令,说不准会不会有摇摆不定之人因他的犹豫而突然倒戈。若要真是那样的话,他这戏可就演得适得其反,大大不妙了!
      素衣所站的地方原本就离他极近,此时更是能将他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犹记得上一次站在这里,她是抱着看戏的心态,想见识见识向来韬光养晦的他如何担当起救国的大任。可今天,她不只没了看戏的心态,更渐渐觉得,自己也已沦为局内人,而他——才似乎是那个一直置身事外,从头到尾都在看戏的人。身在午门,眼前的众生百态与森罗万象纷乱叨扰,他的眼神分明在暗示他的清醒,没有一分的迷惑!或许,他此刻并不是在犹豫,而是在冷笑!
      是的,他在笑!虽然面无表情,看似被惊呆一般,可她却能看得到他眼眸深处藏匿的玩味神色。他毕竟是早有准备的呵,那么,姑且看他会以何中方式处理眼前的这一切吧,毕竟,之后的考验还多着呢!
      直到众官员将能够劾奏的理由说了个干净,整个午门才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
      喧嚣之后,午门之上照例是极为戏剧性的一片死寂!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死死盯着朱祁钰,等候唯一拥有裁决权的他宣布如何处置那早该杀千刀的权阉及其爪牙。
      朱祁钰状似被这般阵仗给吓坏了,额头上冒出以假乱真的细汗。他有些迟疑地把在场的人打量了一遍又一遍,好半晌才犹豫不决地缓声下了谕令。
      “百官暂且出宫待命,此事日后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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