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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舌绽天机 ...

  •   仁寿宫•安庆殿

      自从甲子日三更,孙太后接到怀守将呈上来的密函,得知自己那执意“北狩”的儿子落到了瓦剌人手中,立刻心急如焚,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她在宫里搜刮了一大批金银珠宝送去瓦剌军营,也先竟然闭口不提放人之事,让那些金银财帛如同打了闷水漂,连泡也没见冒一个!
      她即便在惑君邀宠的岁月中经历了数不清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却从没有想到自己会遇上这样的阵仗!如今,她已经彻底束手无策了,只能在自己的寝宫里闷着想办法。
      这两日,她为了这头疼事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快把头发给急白了!办法纵使有无数,却不知道如今哪一套才能凑效,哪一套才能将皇上给安然赎回来?或者,下一次应该再多搜刮一些金银送去,至少让太监能够见到皇上,确定皇上真的安然无恙。
      心神不宁地躺在绣着凤纹的“水波凌”丝缎软塌上,连续三日的辗转难眠使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不仅什么可行的办法也琢磨不出来,更是觉得气短胸闷,呼吸不畅。她烦躁地吩咐贴身服侍的宫女将安神静气的白檀香给点燃。随着香炉中那清香不绝的寥寥飞烟,她渐渐缓过气来,这才斥退了宫女,继续冥思苦想应对之策。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竟然在那香味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浑浑噩噩中,她突然觉得似乎有人在软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动作异常轻柔。迷迷糊糊睁开眼,她却发现自己神思恍惚,双眼模糊,撑着前额,勉强定睛一看——旁边的椅子上果真坐了一个白衣女子!孙太后看不清她的容貌,误以为是某个偷懒的宫女,不免立即怒意横生,刚想喝斥这胆大包天的奴婢,却听那人极轻地笑着:“扰了太后安寝,真是在下的罪过。”嗓音恬淡轻柔,俨然是个陌生女子。
      “你是谁?怎么会在哀家的寝宫里?”孙太后想立即坐起来,却惊觉全身酸软,连半分力气也使不上,就连说话如重病之人一般有气无力的。“来人!快来人!”她知道这一切太过诡异,很不对劲,立即打算把驻守在仁寿宫的侍卫给唤来。可任凭她如何用力呼喊,声音仍然细微得像蚊子叫。
      “太后不必惊慌,在下不过是个闲人,并无恶意。”那神秘女子静静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却完全不加阻止。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并非清脆悦耳,传入耳际却让人觉得异常温柔。那温柔的声音空灵得如梦似幻,明明在耳边响起,却飘渺得犹如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您就当自己是在做梦吧。”
      “做梦?哀家是在做梦?”孙太后无意识地喃喃开口,不像在询问那神秘人,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对呀,如果这一切都是做梦,那该多好?!一觉醒来,自己的儿子依旧稳坐着皇帝的宝座,依旧是自己最坚实的靠山,不用这么担经受怕,六神无主。这么多年来,她的担心层叠而至,已经多得不胜枚举了。
      宣德初年,承蒙先皇宠爱,她有幸被封为贵妃。可她并没有被暂时的喜悦冲昏头脑。她于太宗之时便被选为皇太孙择配之人,入了这粉黛三千、佳丽无数的重重宫阙,知道君王的眷宠只是过眼云烟,极有可能稍纵即逝,要想在这禁宫大内安然自在地活下去,只能倚靠权力与地位!受封为贵妃后,她恃仗着先皇的恩宠,想尽办法“诞下”了皇长子,终于迫使先皇废掉了胡皇后,将自己扶上了凤座。做了皇后,她日夜担心有妃子得到先皇宠爱,夺了自己想尽办法才得到的凤位,所以,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甚至不惜暗中以卑劣的手段让先皇所临幸过的妃嫔不孕。不过可惜,她仅只将防范的目光盯在宫内,却没想到被汉王府的贱婢吴氏趁机钻了空子!那贱婢趁先皇亲伐汉王之际,依靠楚楚可怜的狐媚相勾引了先皇,不仅被先皇册封为贤妃,还为先皇生下了次子朱祁钰!不过,不管怎么样,先皇早已经册封了她所生的皇长子为太子,吴氏与她那卑贱的儿子也只能干瞪眼!直到先皇薨了,在张太皇太后的一手操办下,先皇生前的妃嫔侍姬几乎尽数殉葬,只有被废的胡皇后、吴氏以及她幸免殉葬的命运,这让她不得不再次感慨,幸好“诞下”了贵为太子的皇长子,幸好先皇将她册为皇后,否则,无论先皇生前对自己多么珍宠,自己恐怕都逃不脱殉葬的命运。可让她意外的是,先皇竟然会在驾崩之前将贱婢吴氏与其子托付给张太皇太后,还特地下旨让吴氏免于殉葬,可见吴氏这狐媚妖精在先皇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这些年来,她就这么苦熬硬撑,好不容易支撑到张太皇太后辞世,自己的“儿子”掌了大权,以为可以就此无所顾忌地享清福,摆脱担惊受怕的命运,可是老天偏偏不让她得偿所愿,非要她时时活在愁闷当中!
      如果一切的担惊受怕都是南柯一梦,那该多好?!
      恍惚中,神秘女子的声音轻若浮尘:“太后方才心浮气燥,非要借助白檀香才能平心静气,且于睡梦中也极不安心,不知道您是在担心什么?”
      “哀家自然是担心皇上的安危。”孙太后幽幽叹气:“皇上乃是我大明的九五之尊,是哀家的亲生子,如今沦落到蒙古人手中,想必会吃不少苦头,哀家就算想尽办法也要将他赎回来……”
      “亲生子?”神秘女子没等她说完,径自轻哼了一声,似乎是有意无意地强调着这个所谓的事实背后还隐藏着某种真相。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敏感的孙太后一下就察觉到了神秘女子此言背后有所隐藏。
      没错,她当年得到先皇的默许,将一名被先皇临幸后怀有身孕的宫人私藏起来,对外宣称是自己有了身孕。十个月后,一名男婴呱呱坠地,理所当然地成了她的儿子。那名男婴正是如今被瓦剌虏去的正统皇帝!不过这件事极其隐秘,那名产子的宫人早已经“失踪”了,与此事有关的太医宫女也都被纷纷“解决”了。难道,这来历不明的神秘女子知道这些早该化土成风的宫闺秘事?!
      “在下没什么意思。”神秘女子语调悠闲,带着洞悉世事的明然:“这个所谓的‘亲生子’究竟真相如何,太后自然心知肚明。”
      “哀家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孙太后是何等老辣的人物,当即眼珠一转,一个“不明白”就将一切推得干干净净。纵使明知那神秘女子意有所指,她也绝对不会舒于提防,轻易承认半个字。
      “太后不明白也没甚关系。眼下国难当前,皇上被虏,自然令人忧心,但若为天下社稷计,为太后计,在下窃以为,太后当先做别的打算才好……”神秘女子留下话尾,饱含着玄机。她所说的陈年旧事到底真相如何,天地皆知,孙太后心里自然更明白,不过,她的目的并不在此,没有必要叙述得太过咄咄逼人,只轻轻提点一下便足够了。
      “别的打算?”一提起这头疼事,孙太后心里就越发的乱。“如何打算?”她没有听明白神秘女子的话中含义,若有所思地随口询问,一门心思仍然放在如何赎救朱祁镇上。
      神秘女子将她的心不在焉看在眼中,只是无声浅笑,一字一字缓缓道来:“另—立—新—皇!”
      乍一听到神秘女子的言辞,孙太后即刻惊异地睁大眼。她没有想到所谓的“别的打算”竟然是如此这般!这神秘女子所说的话难道是在暗示皇上回不来了!?简直是居心叵测,危言耸听!她万分震怒,熊熊火焰直烧到脑门:“放肆!你简直是在信口胡诌!”她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即将这个满嘴疯言疯语的人给拖出去大卸八块,以泄心头之恨!“当今皇上不过是一时落在敌方之手,很快就会重回朝堂,另立什么新皇?!你真是恁地大胆!”
      “太后圣明。”见她急怒攻心,神秘女子轻轻开口抚慰,似乎并没有在意她的声色俱厉:“皇上能否回得来,太后心中只怕早已有定见了。”
      “你是谁?!到底有何居心?!”孙太后又气又恼,不打算再和她继续胡扯下去。她想起身,想呼喊,可却犹如想从梦中醒来一样有心无力。
      神秘女子没有理会她的询问,不急不缓地继续自己的规劝:“也先挟持了当今天子,视为奇货可居的人质,不过就因为他是大明的皇帝。可如果他不再是皇帝呢?”有意无意地顿了一顿,那神秘女子似乎是刻意给她留下点思索空间。“太后以为,也先又当如何?”
      “你!”听她一语道破了自己心中早已担忧许久的心病,孙太后颇有些狼狈:“你以为你这么说,哀家就会轻信你所谓的‘打算’吗?”虽然这神秘女子所说的正是事实,可她却不愿意轻易放弃。她想赌,赌个万一,赌个奇迹,可她却心知肚明,赢得这赌注的希望实在是微乎其微。
      神秘女子笑得云淡风轻,即使是规劝的语气,可听起来似乎并不怎么在意,比较起来,可其间所含的睿智却让人无法忽视:“在下窃以为,在下说言之举可保江山社稷无忧。以太后之贤明,自然明了其中的关键。”
      孙太后细细思索着她的话,她所说的“可保江山社稷无忧”,那也就是说——
      “那你不妨说说,这新皇该立谁?”
      神秘女子字字珠玑,一语道破天机:“郕王朱祁钰。”
      她的话令孙太后稍稍平复的情绪立刻又涌动起来!如果她提议的是其他皇族子弟,说不定还可以认真考虑一下,可她偏偏提议那个这些年来一直让自己耿耿于怀的贱婢之子!“简直是妄言,我大明即使要另立新皇,也只立嫡长子,那贱婢之子出身卑微,何德何能?”孙太后双眼迸射出难以抑制的怒意,捣著胸口,恨恨的咬牙切齿:“你莫不是替那贱婢之子做说客来了?!让他身居监国之位已算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要哀家立他为新皇?简直是痴人说梦!”她早就知道,那贱婢之子和他的娘都不是好东西,长久以来无权无势,必然心有不甘,如今寻到机会,当然想大肆兴风作浪!皇上还在也先手里,他不好好想办法将皇上给救回来,却暗地里找这莫名其妙的神秘女子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想让她立他做新皇?他还真是胆大包天,异想天开!
      神色愀然一变,她便挣扎着要起身,激动地大喊:“来人!快来人!”,才不过强撑着喊了一声,便因气息不顺,一时不住地轻咳起来。
      “太后莫要动气,您认为在下是郕王的说客?”和孙太后的心烦气燥比较起来,神秘女子显得很是镇定,似乎早知道孙太后会有这样的反应:“其实,在下与郕王素无往来,此番前来只是不愿见到太后您一意孤行,徒做既损人又不利己之事。”她露出浅浅的笑,一字一句均饱含着深意:“如今,在下只想问问太后,您是想要想保住那个所谓的亲生子,然后一无所有,还是要迅速扶植一个足够可靠的后台,保住您如今的权力与地位?”
      孙太后闻言,虽然情绪尚未平复,却已经不若之前的情绪激动:“你,你到底是谁?”这神秘女子实在太诡异了,不仅每言皆中,还针针见血!她究竟是谁,有什么来头?
      神秘女子淡然报上名号,灿若星子的双眸深幽难测:“在下长白山澄心客。”没错,她正是悄悄混入皇宫的尹素衣!
      “澄心客!?”孙太后细细咀嚼着这个听起来颇有些耳熟的名号,颧骨上沾染着一抹疑惑。这名号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说过。须臾,她突然脸色大变,煞白如雪:“你就是那个被世人皆赞为‘一曲破玄机’的澄心先生?”
      “不知道这谬赞的名号能不能让太后对在下所说的话再信上一分?”素衣意有所指地徐声说着,深深的看了孙太后一眼,嘴角微扬,闪过一抹很淡的笑,知道自己的计策至少已经成功一半了。
      “即便先生所言非虚,就算要立新君,也不一定非要立郕王……”或许素衣的名号的确有些用处,孙太后的情绪如今已逐渐平复,似乎已经相信她不是朱祁钰的说客,微眯的凤眸显示其正在思索着一切,看样子也是在为自己的以后做着谋算。
      素衣察觉到孙太后已经不若之前的强硬,立刻不失时机地开口:“若以身份计,郕王出身低微,难登大雅,自然应立当今皇上的嫡长子为新皇。然而,此时正逢大变,国赖长君。郕王无疑比皇长子更为适合。”她言辞委婉,目光朔亮,早将孙太后的顾虑全然看穿:“虽然郕王非太后所出,但他向来谦恭有礼,对太后敬重有加,如果得登大统,就他的性子,必然不会也不敢亏待了太后。太后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她说的这一切也不算是谎言,朱祁钰的确是谦恭有礼,只不过,他将自己的另一面掩藏得极好,也正是这样,才方便她今日在孙太后面前作些怂恿。如若他平日便飞扬跋扈,那今日她纵使口才胜过张仪与苏秦,只怕也撼动不了孙太后的坚持。
      “这——”孙太后仍旧迟疑不决,心底起伏难安。这些年来,她因为先皇早年藏匿临幸吴贤妃一事,始终对吴贤妃和朱祁钰怨气难平。可细细想来,这澄心先生所说的话字字在理。朱祁钰的确对她极为尊敬,据郕王妃汪氏不时的禀报,朱祁钰身居闲职,平素喜好舞文弄墨,言行一向规规矩矩,在朝中也从不曾营结私党,对不属于他的一切似乎没有任何野心。如今,在这危急关头,她该不该相信这澄心先生所说的一切?
      “在下今日言尽于此了。”见孙太后仍旧在犹豫中徘徊,难下决断,素衣瞥了一眼她青一阵白一阵的面容:“太后圣明,万望您好自斟酌,时日已经无多了。”抛下最后一句话,她轻轻弹了弹手指尖,从从容容地走出了安庆殿。
      孙太后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头又开始昏沉了起来。她闭上眼休息了片刻,突然觉得身上的力气似乎都恢复了,脑子也清醒了不少。她忙不迭地睁开眼,大叫着:“来人!”声音也不若之前的细微如蚊。
      两个宫女即刻跑了进来。
      “刚才是不是有人进了哀家的寝宫?”她询问那两个宫女。
      两个宫女面面相觑,一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奴婢刚才一直守在外头,没见任何人进来。”
      没见任何人进来?
      难道刚才真的是在做梦?
      难不成与“澄心先生”的一番交谈也是她南柯一梦中的景象?
      她仔细回忆着刚才的一切,清清楚楚地记得彼此所说的每一句话,却对“澄心先生”印象极为模糊,除了依稀记得那是个女子,其他什么都没印象了。
      孙太后轻咳一声,摒退了身边的宫女,在心里仔细思量起一切来。
      如今,大明王朝群龙无首,正值岌岌可危之际,或许,立郕王朱祁钰为新皇也不算是个太糟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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