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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静水微澜 ...

  •   是夜,一灯如豆。
      兵部尚书邝埜正在昏黄的烛火下批阅公文,尽管已经年逾花甲,须发皆白,但满是皱纹的脸上有着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眸。只不过,这双眼如今却染满惆怅,鬓角的白发与额头上的皱纹更是结成一个忧心忡忡的重锁。手中握着笔,在空中停留了半晌,他却如同忘记了应该怎么书写一般,久久无法在公文上批示一个字。
      夜阑人静,秋蝉轻轻鸣叫,明明是一派安谧祥和,可他的心却一直无法平静下来。近日以来,各类纷乱杂芜之事如一团乱麻纠结着思绪,焦躁与不安重重衍生,时时在心间萦绕,让他疲于应付。
      后天一大早,御驾亲征的队伍就要出发了。大约是从未经历过如此刺激的事,皇上很是兴奋。可身为随行的重臣,他实在是半点也兴奋不起来。真正的战场较量乃是兵戎相见,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没有半分情面可讲,绝不是号角嘹亮、旌旗蔽天的校场上所进行的比武争斗,可以手下留情,点到为止!战争从来与那些美好的词汇搭不上边际,没上过战场的人永远也体会不到战争的残酷与危险!
      放下笔,他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只可惜,现在不管劝谏什么,皇上也听不进去,只是兀自沉浸在即将出征的亢奋中。君王如此偏信奸佞阉人,执意亲征,他作为臣子,又能如何呢?
      邝埜翻阅着公文,只觉得胸口闷得慌。他站起身,徐步走出书房,希望夜色能助自己的心绪暂时恢复宁静。
      月色舒展,一泻千里的清辉洒满静谧的夜。冰盘在远山温柔的曲线里徘徊,淡淡的光辉如潮汐蔓延,无声地流泻在犹余茉莉残香的庭院中。
      明日就是七月十五了,可遥望着那盈如满弓的月儿,他竟然觉得它圆得那么忧伤与悲怆,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月圆花好的韵致。
      不知不觉就到了后院,挨近湖边翠柳的凉亭里,两个姑娘正以红泥小火炉煮水沏茶。她们一个着白裙,一个着蓝衫,随着那徐徐冒着热气的沸水倒进紫砂若琛瓯中,面容也被氤氲的烟雾遮掩,若幻似真。
      “邝伯伯!”一见到他,两人皆礼貌地开口,那个蓝衫女子立刻放下手中的紫砂若琛瓯客气地行礼,而白裙的那位以白巾覆面,盈盈一拜,身姿优雅动人。
      “两位世侄,于夜色深沉在此地品茶,实在是好雅兴!”邝埜微微一笑,挑起白眉。那两名姑娘乃是他多年前义结金兰的好兄弟寒霜渐之嫡传弟子,虽然年纪颇有悬殊,但他一直以“世侄”相称。蓝衫姑娘是仁心仁术的“妙手医”,闺名尹殷心,白裙姑娘则是名动天下的术士“澄心客”,闺名尹素衣。想当初,他赴任陕西按察司副使,偶然遇到游历四方的“无相居士”寒霜渐,二人志趣相投,相谈甚欢,遂义结金兰。
      “让邝伯伯见笑了。素衣一向嗜茶,听说素瓷居近日风靡凤凰茶,可她面皮又薄,不肯去那人声鼎沸之所抛头露面,我这做姐姐的只好将茶叶给悄悄买回来,趁着夜阑人静亲自沏给她尝。”殷心轻笑着,复又端起紫砂若琛瓯。她出师较早,时不时拜访邝埜,言行自然也随意得多。“邝伯伯也好雅兴,长夜漫漫,不如就与我们一起品品这好茶吧!”
      “既然两位世侄不嫌老夫严肃古板,那老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邝埜撩袍落座,看着殷心娴熟地烫杯、洒茶,最后将冲泡得宜的凤凰茶缓缓倒入又小又浅的荷叶杯中
      “邝伯伯身在兵部,为国事常怀忧患,这几日的伤腿可有好转?”素衣将那小巧的杯子双手奉上。
      邝埜接过杯子,只觉得茶香扑鼻,不仅这茶是“功夫茶”,而沏茶之人更是“工夫”好!
      “服了殷心世侄的药,目前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不过——”他仰头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似乎是被什么事烦扰着心神,放下杯子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哎!”
      “邝伯伯为什么叹气?”殷心打趣地撇撇唇:“莫非我沏的这茶不合您的口味?”
      “殷心世侄真是爱说笑。”邝埜微微皱起眉头,不苟言笑的脸上浮起了深沉之色:“不瞒两位世侄,如今,就算是让老夫吃山珍海味,赏奇珍异宝,只怕老夫也没那份心情。”
      素衣自邝埜面前取过杯子,优雅地地斟茶,盈盈碧水自壶嘴中流淌而出,落入光洁如玉的杯中,水光潋滟中映出她的双眸,更显出她与尘世全然不同的清贵高雅之气。“听说当今天子要御驾亲征,邝伯伯可是为此事烦恼?”她的声音轻而雅,虽然是在过问朝中大事,却如同可以凝神静气一般,让人心绪顿时安定了下来。
      邝埜沉默不语,许久之后才极慢地开口,言辞中掩藏着沉痛与失望:“皇上听信王振的蛊惑之言,不顾朝臣大肆反对,一意孤行,执意御驾亲征。我与各位廷臣联名上疏,力言六师不宜轻出,皇上也未作任何回应。如果没猜错,那折子只怕是被王振给压下了。”王振身为司礼监提督太监,掌管所有宦官,而皇帝又是他的学生,更有代皇帝批阅奏折的特权,他愈加傲慢无礼,时常将不利于他的奏折给压下不上呈,身为九五之尊的朱祁镇则一直被蒙在鼓里。
      “当今天子锦衣玉食,不比他屡经战阵的先祖,黄毛未褪居然也想横枪跃马,建立赫赫军功?!”殷心轻轻哼了一声,似乎对皇帝亲征这事并不怎么看好,言辞犀利,极不客气:“只怕到时是出师未捷,就已经涕泪涟涟,悔恨不已了!”
      邝埜皱起眉头,眼神略略一黯:“老夫也正忧心此事。如今一切军务皆由王振专断,就连随行的英国公也不得参与干涉军政事务。他不仅下令兵部两天内一定要调集五十万人马,而如此大规模的征召兵马,竟然还要求户部在三日之内便要将出征事项准备齐全!这分明就是强人所难呀!”
      “好一对昏聩骄妄的君王与佞臣。他们此举与那些修筑空中楼阁的愚蠢之辈有什么区别?”一向好脾气的殷心也不由越听越气愤,手里的空杯子被攥得紧紧的。
      而与之相反,素衣则仍是浅浅地品茗,静静充当着聆听者的角色。
      “王振教唆皇上,吩咐兵部赐五军、神机、三千等营的官军操练者每人白银一两,肥袄裤各一件,鞋两双,兵器的发放数额更是巨大。不只如此,为负辎重,每三人还要配给一头驴!事出仓促,举朝震骇,发放军需物资时场面极为混乱!”似乎是胸中怨气郁积太深,一找到发泄途径就立刻倾巢而出,邝埜言辞开始有些激动,说着说着,拳头紧握,指骨咯咯作响。“户部如今正为军粮伤透了脑筋!后天一早就要出发了,可军粮却仍旧无法全数到位!粮草无法先行,这仗要怎么打?!”这样的一支军队,尽管号称士卒达五十万,却并不见得会漂亮地捷报频传,只怕还会陷入苦战!
      “邝伯伯真的要随同皇帝出征?你的腿伤未愈,一路上舟车劳顿,恐怕——”殷心适时的出声提醒他。
      “皇上已经颁下了圣旨,老夫身为兵部尚书,怎能不随征扈驾?至少遇事还可以拼死劝谏!”邝埜闭上眼睛,似乎早就猜到自己会随同皇帝出征:“再者,老夫与王振在朝堂之上舌战,他早将老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有这么好的机会在我等面前耀武扬威,他又怎么肯放过?”
      素衣轻轻放下手中的杯子,一切表情皆掩藏于面纱之下,清亮的眸中尽是冷然:“邝伯伯莫要忘记我师父赠予你的箴言,你近日不宜远行,不宜外出,否则必然遭遇凶险,只怕性命堪虞。”
      “性命堪虞又如何?”邝埜抬起头,眉宇间的坦然衬着那饱经风霜的面容,豪气得让人不敢逼视。“如此关键之时,难道老夫能贪生怕死地推脱吗?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别说是随征扈驾,就是要我邝埜立马人头落地,我也是万死不辞!”
      素衣将他的声色举止全然尽收眼中,似乎是知道劝阻对他这个硬汉无效,只得无奈地轻轻叹气:“邝伯伯身为兵部之首,如今随征扈驾,那兵部的部务该怎么办?”师父的这位义兄向来极为硬气,连师父也总是莫可奈何,看这模样,她也必然是劝不住的,也只好随之任之乐。
      邝埜语气坦然:“这倒不用担心,左侍郎于廷益将全权代理老夫处理兵部部务。”
      “邝伯伯所说的可是那位早前因不肯献媚于王振而被下狱的两省巡抚于大人!?”殷心眼眸一亮,见邝埜点头称是,立刻禁不住大加赞赏:“这于大人之名,我们可是早有耳闻,他是个刚直之人,在兵部与邝伯伯合作无间,人称‘兵部双璧’!”
      邝埜微微一笑,对于廷益也似乎颇为赞赏:“有他在,老夫总算可以稍稍宽心些。”
      素衣蹙起柳眉,问了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皇帝亲征,那朝堂之上又由何人代理执政?”
      “皇上特令由郕王暂代居守之职。”邝埜端起杯子,细啜了一口香醇的凤凰茶。
      “郕王?!”素衣柳眉轻颦,诧异自眸中一闪而过。
      朱祁钰?怎么又是他?!
      “这郕王向来身居闲职,韬光养晦,不怎么过问朝中大事。他既不与阉党结交,也不与我等亲近,一直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而据说此次暂代居守之职也是由王振大力举荐,却不知道此人是否已经为王振之流所收买。”邝埜似乎也对朱祁钰不太了解。曾经,他极力希望朱祁钰可以支持清流与权阉抗衡,可朱祁钰却显得意兴阑珊,似乎不愿意轻易卷入这朝堂之争。
      “王振赏识之人,想必也不会是个什么正人君子。”殷心挑起眉,平淡的口吻里带著浓浓的讽刺。
      正人君子?
      殷心无意的一句话震慑了素衣,让她不由忆起朱祁钰当日对她的轻薄之举,忍不住神色一凝,眸中多了几分凛冽。
      她至今仍记得他的唇轻轻复拂过她右颊的触觉,最羞窘的是,他吻到的地方正是她脸上的伤痕,那敏感的触觉至今仍然记忆犹新。朱祁钰无疑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精通谈笑用兵之道,尤其是那句颇含深意的话:“这下不就有了?”即使冷静如她,当时也只顾得去生气,忽略了其间的含义。事后仔细想想,他眉眼间清朗澄澈,并无晦秽之色,想必不是个色欲熏心之人,又怎么可能是有心轻薄她?直到她发现“邀君令”不见了,才幡然醒悟过来。他当时那个吻根本就是想借此转移她的注意力,把她放在腰间的“邀君令”给偷了去,还假意放心大胆地让她离开,着实可恶!
      这个男人,什么不好偷,偏偏把七哥赠予的“邀君令”给偷了去,真令她头疼!
      他分明就是算准了,她必定会为了“邀君令”再回去,所以并不担心她带着“蟠龙珏”一去无踪!
      如果他真的与王振想勾结,那无疑便是多了一个劲敌。这朱祁钰绝对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角色!可是,睿智冷静如他,会与王振这权阉相勾结吗?听他在琅竹轩所说的一席话,又似乎不像是个甘于与佞臣狼狈为奸的人。
      “我与朱祁钰倒是打过照面。”素衣借喝茶稳了稳情绪,不紧不慢地开口为朱祁钰辩解:“依我看,他不像是个甘于屈居为权阉鹰犬的人。”虽然气恼他的轻薄和算计,但她仍然选择相信他不是敌对。
      见一向淡漠的素衣为一个似乎无关紧要的男人辩解,殷心立刻好奇地追问:“你几时与他打过照面?”
      “总之是有过数面之缘。”素衣回答得很含糊,似乎是想草草带过,不想徒增事端。她扭头望着邝埜,将话题重心给转移开:“邝伯伯如今有什么打算?”
      “我会随时联合诸位重臣劝谏皇上回銮,希望皇上只是对战事好奇,一旦目睹了战场的阴森可怖,就会意兴阑珊,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邝埜拂了拂胡子,脸上恬淡的笑意逐渐化为深深的思索。
      “邝伯伯不必太过忧心,京师有于大人在,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素衣出语轻柔,若冰泉一般安抚他焦灼的长叹,那一瞬,她睫角微弯,眸中原本的凛冽化作了柔和的潋滟,心底有一道暖流缓缓淌过,熨帖着他的每一寸思绪。
      “希望如此吧!”邝埜注视着眼前的两个女子,言辞间的恳切令人动容。“我临行之前会将两位世侄引见给廷益,若有什么陡生的变数,两位世侄也要如同帮我一般助他一臂之力!”
      “邝伯伯只管放心吧,我和素衣一定会尽力而为的!”殷心一口就应承了下来,语气轻缓地安抚他:“夜凉如水,于您的腿伤不宜,您还是早些回房歇息吧!”
      邝埜点点头,步履轻盈地离去,心情似乎是轻松了不少。
      直到邝埜的身影离得足够远了,殷心才开口,语气是极难得的严肃,就连表情也正经极了,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成分在其中,与刚才判若两人。“素衣,我看你方才神色似乎不对劲,是不是有什么事刻意瞒着我?”她敏感地从素衣的神色间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息。
      “没有。”素衣继续喝着茶,毫不慌乱,神色泰然。
      “没有?!”殷心对这个答案很是怀疑,她眯起眼,细细地看着素衣的眼:“那好,你老实告诉我,那‘蟠龙珏’上到底有什么变数玄机?”
      素衣缓缓搁下茶杯,语气平淡:“殷心姐怎么突然也在意起蟠龙珏来了?”这顾左右而言它的态度明显是不肯将“蟠龙珏”的秘密告诉她。
      殷心姐自从得知她向姑姑询问变数之卦后,就一直担忧她的安危,不同意她只身夜探郕王府。而今,她更不能将在郕王府的遭遇以及蟠龙珏的秘密如实告知。
      犹记得到蟠龙珏,她照姑姑所说的办法咬破手指,将自己的血滴在那块刻着龙头的珏上,看那珏如同会吸人血一般,将那血滴吞噬得无影无踪,片刻之后,那珏上现出了两行极小的梵文。
      “起灭不缀,万象森罗。诸相非相,无非般若。”
      她随即便是卜了一卦,上卦为况,下卦为巽。竟然与之前所卜之卦像完全吻合!
      她急切地想知悉大过之人为何人,以相同的办法得到了另一行梵文:
      “了了彻真,娑婆不静,尘尘三昧,盛世沫影。”
      再起卦,却是怎么也卜不出那大过之人是谁。看来,非要等到第一块“蟠龙珏”上的前卦应验之后,第二块珏上的变卦才能卜出相应的大过之人。
      不由地,她又想起那个言辞暧昧的男子朱祁钰,他性子太深沉,不仅精于伪装,更是功于心计,能识清他真面目之人委实少之甚少。这个男人有太多的面具,让人完全看不透心思,是最危险,也是最具威胁性的!不过,比起他那身为皇帝的兄长,倒实在要出色得多!
      “我在意的不是那块破珏,而是你!”看她漫不经心的态度,殷心的话语不觉严厉了起来:“你既然不肯告诉我,那必然事有蹊跷。我知道师父让殊颜出谷帮你,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明知道变卦乃是术士的禁忌,竟然随你这么任性妄为!”
      “殷心姐,不管怎么说,我都管定这件事了。不管师父是助我一臂之力还是坚决阻止,我都不会罢手!”素衣站起身,裹着白裙的身影在夜风中更显纤细而瘦削。她的表情皆被面纱遮掩着,但那双眼眸却是明明白白的不肯妥协!“夜深了,我先回房了。”她淡淡敛下眉眼,不再说话,径自往客房而去。
      初秋的凉夜,虫鸣凄凄,月色朦胧,一切平静得如同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这天下向来是狼子野心者垂涎三尺的目标,太多的尔虞我诈因它而起,太多的烽火硝烟因它而弥漫。为了这天下,素衣已经不知不觉深陷执念的阿鼻地狱了。而师父,竟然似乎是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师父真的打算为了天下而牺牲自己徒弟的一生?
      到底,谁才是那个被执念所困之人?
      殷心默默站在原地,久久地凝视着石桌上一只因扑火而被灼伤的飞蛾在痛苦挣扎,却始终不放弃投向那明艳却带着杀机的怀抱,最后,终至将所有生命耗尽。
      无言地,她端起盛着残茶的杯子,浇灭了红泥小火炉中残留的微弱火焰。
      一缕清烟在空中袅袅上升,月华之下,只留下她无声的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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