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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青衫侠影 ...

  •   六代烟雨暮生潮,脂粉秦淮柳如绦,魂兮梦兮,青月上双桥。
      还没立秋,正值酷热之时,夕阳西下,一片寂寂的蝉鸣衬着河畔的垂柳,晚霞淡淡地在河面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扑朔迷离。岁月如流,秦淮悠悠,无声的河水带着宛转的凄清,却抹不去那倾城的孤艳。
      风湛雨独自坐在画舫雅座靠窗的桌边,一身纤尘不染的青衣极为朴素,却是上等材质。面具将脸上所有的表情尽数覆盖,只从那犀利的眼神可看出他一闪而逝的淡然笑意。一仰头,他饮尽了杯中香醇的酒,那微醺的味道瞬间烧辣了喉头。在他看来,自斟自饮,浅尝独酌未尝不是一种消遣。
      不过,也仅只是消遣。
      酒倒真是个好东西,不仅可以还人以本色,还可一醉解千愁,更不必说自清高、轻公相、傲王侯。难怪有人称颂:钓诗钩,扫愁帚,破除万事莫如酒。
      只可惜,他酒量极好,爱酒却不嗜酒。这倒也不是说他喝不醉,只是不允许自己喝醉。他不希望自己被任何东西控制了心神,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够永远保持清醒,所做的每一个抉择、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由自己决定。甚至,他不需要借酒还以本色,因为——如今的他便是十足的本色!
      他不经意地抬起头,却见夕阳晚照,如同一道溃烂的伤口,缓缓淌出殷艳的鲜血,染红了大明半壁河山。
      往昔旧梦如流水,承载着岁月奔流东逝,洗去了江山与岁月,别有一番独特的韵味,却不知能否载得动这韶华遗留下来的哀伤与惆怅?这里有笙歌燕语,有脂粉流韵,却惟独没有属于他的那分牵挂寄怀。人生,不过就是一出戏罢了,无论唱主角的如何浓墨重彩花团锦簇,也不管担配角的怎么一掠惊鸿可有可无,都免不了曲终人散。如若可以,倒不如诗酒趁年华,醉卧天宇之间,懒得过问此夕是何夕。
      正喝着酒,却突然听得近处岸边的茶肆里传来说书先生洪亮的声音,似乎正口沫横飞、声情并貌地讲着一段坊间的传言,并不时添油加醋地进行修饰。
      “话说去年五月初九,这澄心先生前往黄山,在绿绕亭里弹了一曲《川上月》,曲子还没弹完,就参悟了少林高僧不语禅师五十年前留在断龙石壁上的隐晦箴言!当时在场的人无不被他的琴声给迷得神魂颠倒……”
      “他弹的是什么琴,这么厉害?”有人不明所以地发了个问,似乎对这故事的主角还不太了解,云里雾里的。
      “厉害的不是他弹的琴,也不是那曲子,而是他本人!”说书先生“哗”地一下抖开纸折扇,言辞之间颇有几分渲染的意味:“据说这澄心先生乃是游历世间的得道散仙,一向悲天悯人,心肠赛过观音菩萨!弹完了琴,只见他从容不迫地从怀里拿出玳瑁龟甲卜求卦辞,不过才一炷香的工夫,就推衍出黄河将会决堤,水患无穷……”
      “可是去年黄河明明就没有决堤呀!”有人似乎是凑热闹地故意大叫,打断了那说书先生的精彩叙述。
      只听得“啪”的一声,似乎是纸折扇倏然收起的声音。“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位澄心先生不是个凡人,他之所以参禅悟法,卜卦求辞,就是为了普渡众生,消灾免祸嘛!若黄河真的决了堤,那他不是白费心思了?当时,也有人半信半疑地说他是在妖言惑众,可他却面不改色,只说半个月之后,新安一带将会出现雨涝之灾,进而导致黄河河水暴涨,于孟津决堤。于是,有人就把这事告知了孟津县的知县曹大人。可这曹知县宣称不相信这怪力乱神之说,还训斥报告消息的人居心叵测。”
      “结果呢?快说快说!”对于他卖关子的语言习惯,似乎大家早就一清二楚了。不过,还是有急性子的茶客颇有兴致地追问着后继情况。
      “结果,不足半个月,新安一带果然是暴雨连绵,哗啦哗啦不见停。曹知县被吓得宿疾复发,面无血色,天天求神拜佛,虔诚得不得了!当然,要是这黄河一决堤,不止是脑袋上的乌纱帽,只怕,就连他的小命也会被河神给冲了去……”似乎是说到了精彩的地方,那说书先生的声调变得抑扬顿挫,时高时低。
      他的描述似乎激起了茶客的共鸣,茶肆中传来议论纷纷的声音。“这澄心先生到底是什么模样?我活了这么大半辈子,还从来没见过神仙呢!”议论声里,有个声音特别大。
      “这活了一世都没见过神仙的人可多了!”说书先生不紧不慢,说得就如同那人此刻正站在自己面前一般,描绘得一丝不苟。“告诉你,他是个年过八旬的鹤发老者,仙风道骨,硕骨明眸,声音清亮犹如洪钟。”
      “别急着说其他!快谈谈这黄河决堤是怎么解决的?”一听话题被岔开了,有茶客急得连连高喊。
      “说到这黄河最终为什么没有决堤,我们还得再说一个传奇人物……”似乎只有这说书先生一点也不急,只管慢条斯理地说话,吊足了人的胃口。
      “毛大先生,你从哪儿知道那么多的?不是神仙就是传奇人物,莫非你都见过?”对于这说书先生近似无所不知的言论,总算有人提出疑问了。
      “我当然是见过他们才敢把这些告诉你们!话说这另外一个传奇人物,那就是有名的弑血盟魁首七公子!”说书的毛大先生嘿嘿一笑,吹起牛来比说实话更溜。
      “对了,我也听说过这位七公子,那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呢……他姓什么来着?”某个一直沉默的茶客洋洋得意地大声宣布,可到了关键时刻,却又没了主张。
      “废话,七公子当然是姓七呀!还能姓什么?”不知谁接过话去,扔出个乱七八糟的答案。
      “你胡诌的吧?百家姓里哪有这七姓?七公子……难道他不是因为在家排行老七,所以才被称为‘七公子’的?”
      “……”
      风湛雨静静听那些茶客们议论着自己,似笑非笑的神采在眼眸里流转。
      毛大先生轻咳一声,周围的议论声立刻消失了。“这七公子是江湖上有名的侠客。就是他在孟津带着百姓们修固河堤,才于洪水来临之时保住了大家的性命,没让孟津成为一片水乡泽国!说到这七公子,那可不是个等闲之辈!他身高八尺有余,虬髯如锋戟,浓眉似涮漆,环眼赛铜铃,大嘴如漏斗,豹头燕颈,虎背熊腰,手长过膝,英武乃是世间少有……”
      “要真的八尺有余、虬髯浓眉、眼赛铜铃、大嘴如斗、虎背熊腰、手长过膝,那还是人样吗?那分明就是夜叉煞神!他奶奶的,这些闲来无事只会胡诌的家伙,吹牛也不先打打草稿!我家公子哪是他说的那副德行?”一个身形魁梧的黑衣大汉掀开竹帘子走了进来,豪放地咧嘴大笑。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个斯文儒雅的白袍书生。
      这两人正是弑血盟的二当家蔺寒川和三当家范恪海。
      “呆子,你倒是说说,我们家公子长得什么模样?”白袍书生蔺寒川摇头晃脑地笑着,那张漂亮得极过分的脸衬上狭长的凤眼,显出与性别反差极大的阴柔之美。他执起桐骨扇在黑衣汉子的头上轻轻敲上一记:“你不是也没见过吗?世人有时难免会把传奇人物给神化了!你得习惯,知道不?”
      “习惯个屁!蔺寒川,你这倒灶的瘟生!老子可不是缱滟楼那些风骚的妓娘,由得你用那折扇毛手毛脚地调笑!”这一敲可不得了,黑衣大汉范恪海立刻敛了笑容,暴跳如雷地怒喝出声。他天性火暴,从不知如何收敛脾气,那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大嗓门更是了不得。“我们家公子被形容成了那副尊容,这算哪门子神化?我看分明就是胡乱折腾!”这一怒的影响可不小,就连那茶肆里听说书正听得津津有味的茶客也忍不住把头探到窗外,往画舫这边好奇地观望。
      蔺寒川正想阻止范恪海这不知收敛的烈性子,不料,风湛雨已淡然开口:“恪海。”他黑眸深不见底,低沉的嗓音极其轻柔而缓慢,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酒杯,从话语中听不出有任何情绪。“你回去吧。”
      呃?
      范恪海一脸错愕,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糟了!公子生气了!听这语气,分明是要赶他回去。
      范恪海暗叫一声不好,咬牙狠狠瞪了一眼已翩然落座的蔺寒川。
      我已经警告过你了,这是你自找的!蔺寒川夸张地以口型回应他的瞪视,笑容依旧,眼神无辜。
      公子虽然极少发怒,可一旦生气,却尤如地狱阎王一般可怖!冷汗不知不觉间开始顺着两鬓往下淌,范恪海耷拉着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良久,才讷讷地开口:“我知道公子一路奔波,今日才刚到应天府,不想让人知道行踪,所以召我和瘟生过来商议大事。我,我实在不该这么莽撞!”嗓声有别于之前的火爆,刻意压得很低,埋着头,眼角却在不安地偷觑眼前这个身着青衣的男人。“属下以后必定谨言慎行,请公子原谅!”
      风湛雨不置可否,只是一味径自啜酒,仿似听若未闻。他的举止轻而温缓,举手投足间带着浑然天成的优雅,不紧不慢,万事皆似成竹于胸。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似品尽了手中那杯清醅的余味,他这才自唇缝中惜言如金地挤出几个字,悠然得听不出情绪:“办正事吧。”言简意赅,波澜不惊。
      “啊?”范恪海等得冷汗都快流尽,几乎神情恍惚,一脸沮丧了,那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他一时竟回不过神。好不容易回神了,象生怕他会反悔似的,可怜的范恪海立刻找根凳子落座,那紧张而又小心翼翼的模样与之前的暴躁相差甚远,引得蔺寒川在一旁不住偷笑。
      这呆子,除了公子,还真没人治得住他!
      “南六部的形势如何?”风湛雨言行举止看似温文,实则深不可测,而那犀利冷凝的眸子也无意间淡化了那抹温文。
      蔺寒川即刻收敛了原本夸张的笑意:“南六部的官员们几乎全是受阉党排斥,不得已才由京师调任过来的。他们大都安分守己,至多偶尔发发牢骚,一直没什么大动静,不过,最近倒是有不少人忧心忡忡,担心瓦剌即将进犯,有人甚至打算派人进京探听消息。”他顿了顿,正色道:“公子,据我们派出的探子回报,瓦剌如今的确是蠢蠢欲动,前方形势吃紧,两军对垒,这仗恐怕是怎么也免不了的。”
      “免!?”漠然重复了一遍,风湛雨缓缓放下手里的酒杯,玩味地微眯起狭长的凤眼,虽是喃喃自语,但那抹掩藏的锐利却是令人无法招架的:“王振提督东厂已久,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又是其私党,他在朝中的权势不亚于皇上。难得有如此耀武扬威的机会,他只怕从没想过要免!”
      “若不是王振这阉狗故意压低了马价,也先也不会恼羞成怒。如今,也先正忙于驯马练兵,似乎正在全心备战。”蔺寒川略微点点头,继续道:“此外,我们已经照公子所说的,安排了好些身怀绝技的弟兄混迹京师,只等公子一声令下便手起刀落,取下阉狗及其党羽的首级。”虽不敢太过夸口,王振纵使操纵着东厂与锦衣卫,但那票轻黠獧巧只知媚上的番役怎么可能比得过他们“弑血盟”身怀绝技的众兄弟们?只要时机一到,王振想不见阎王都难!
      “静待时机,绝不手软。”风湛雨语气不轻不重,自唇缝中挤出的字眼却是极度嗜血的。对于危害苍生的祸患及其爪牙而言,宁杀勿纵是他的一贯作风。
      “风湛雨”这三个字历来便是贪官污吏,奸臣阉狗闻风丧胆的催命符!谁人不知“弑血盟”魁首是个嫉恶如仇的侠士?!
      八年之前,他一夜间便戕杀了七名榨取民脂民膏的贪官,年少成名,为江湖同道所景仰,故被尊称为“七公子”!而后,他创立了“弑血盟”,其中更是不乏能人异士,众人皆以杀尽天下狗官阉党为己任!
      “公子!”久未出声的范恪海有些沉不住气了:“只要王振那阉狗一死,就再也无人为祸朝纲,您也可以不必再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四处奔波,可以好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
      他范恪海的确是一介武夫,没什么心思城府,自打跟着公子,可从未听公子打心底里笑过,近一两年来,这种情况更是有增无减。公子性情温和,待他极好,虽然从未向他和蔺瘟生提过什么,但他那不太灵光的拙眼也仍能瞧出些端倪来。公子似乎有很多的烦恼。而那些烦恼却往往都是他这个粗人想不明白的。
      风湛雨对他的发问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恪海。”低沉的嗓音似清泉一脉,静而致远:“你还记得去年除蚁,陈总管命人放置在藏书楼阁角的药饼吗?”
      奇怪,公子怎么突然关心起去年的杂事来了?“当然记得!去年京师堂口蚁害成灾,藏书楼尤为严重!不过,自从放置了药饼,白蚁便被大量毒杀了。属下还亲眼看见陈总管清扫出一大堆的蚁尸呢!”想起那密密麻麻的蚁尸,他就浑身不自在地瘙痒。可这和他们目前探讨的问题有什么联系?范恪海困惑地眨眼,脑子有些混沌,暂时还理不出个头绪。
      “哦。”仍旧是不紧不慢的模样,风湛雨微微颔首,语带深意地继续发问:“那今年呢?今年是否蚁迹就绝得一干二净了?”
      “当然没有!”范恪海猛摇头:“藏书楼地处背阳,阴暗潮湿,藏着不少蚁穴,只要留着那么一两个,就还会生出祸患来,如何能轻易杀光除净?”
      “那就对了。”风湛雨转头望向窗外,十里秦淮喧闹嘈杂,繁华依旧。那一瞬,目光倏地深邃起来。
      那就对了。
      什么对了?
      范恪海被这四个没头没脑的字给噎住了。他一脸茫然地想了又想,仍是毫无头绪。实在汗颜呀!“公子!”他那原本黝黑的脸涨得通红。“公子说得太高深了,属下愚笨,实在不明白其中寓意。”刚毕恭毕敬地请教完,突然发现蔺寒川在一旁偷笑,他气恼地以眼神作为警告:若换作是平日,看我不把你这倒灶瘟生大卸八块!
      风湛雨失笑不已,倒是不怕死的蔺寒川接去了话尾。“我说呆子呀,你也真是呆得够可爱!”他夸张地以衣袖拭汗。“让我告诉你吧!公子的意思是说,这大明的天下就犹如那块药饼,香甜却有剧毒,引得一批又一批白蚁争先恐后前来分食,死了一个王振,谁保证不会出现其它为祸朝纲的奸臣妄人!?公子若要想过安生日子,除非明君治天下,忠臣护朝纲!”
      天!如此深奥的道理,也难怪他范恪海不懂了,他只是个粗人嘛,哪里能思考出如此深沉的内涵?要是他也能想到了,那他就不是范恪海了!他暗自垂着头,心里对风湛雨暗暗佩服得五体投地!
      风湛雨看似不经心地随意笑笑,眸间却沾染着睥睨寰宇的傲然。“只怕是明君不易做,忠臣更难寻呀!”他似乎颇有感慨地微微叹口气,起身细细地看窗外不知不觉间降临的宁静夜色。
      凉月清风,水无声地流淌,静中有动,动中有静,一波一波荡漾着,将两岸五彩斑斓的灯影及楼船画舫一一柔化成模糊的波影。那影子轻轻晃动,恬静且委婉,如丝般柔滑,梦似的让人心醉神迷。只是,这宁静祥和中隐隐弥漫着一股危险的气息,如同山雨欲降之前的宁静。
      想这秦淮河畔,书香翰墨,孔孟遗风,丝竹婉约,烟月朦胧。曾有多少王公贵胄锦衣华服地穿街而过,年少多情,英俊倜傥;有多少才子鸿儒激扬文字,指点江山,谱写千古诗酒风流;又有多少绝艳女子倚窗望月,含笑凝眸,万般风韵灵动于轻颦浅笑中。而今,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俗世的烟尘,轻轻淡淡的洒满十里秦淮,晕出层层的雾霭,漾起缕缕的涟漪。
      他自腰间取出玉箫,凑在唇间。清越的洞箫声低沉而悠扬,如同嫠妇夜泣,呜咽凄迷,扶摇直上,响彻云霄。
      断肠哪堪风阵阵,却道知音最难寻。
      是呀,知音难寻。
      他心中的思量,又有几人知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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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青衫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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