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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原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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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画 1
《竹枝松鼠》图轴展开,几竿翠竹修长,秀逸挺拔,松鼠是毛绒绒的球一般,眼珠子圆圆,非常活泼灵动的神采。这图轴十分生动谐趣。一角上压着一方鲜明的印:“沈绘”。
“丹姑娘,”一旁的人插口,“这画,还喜欢么?”
我打开檀香扇子,半掩着脸,轻轻地笑:“璟少爷不是笑话人家么?丹儿哪里懂画儿?”
他也跟着笑,来拉我的手:“你的名字叫做什么?怎么会不懂?别哄我。”
我折了扇子打开他的手:“哎呀,进这照花阁的时候恰恰碰上个画师,便给取了个名字叫丹青,其实呢,我哪里看得懂画?真冤死我,早晚改了这名字!”
“哦?那么这画儿你是不愿要的了……”他故意一挑眉,拖长了尾音,等我翻悔。
我抢过话:“谁说我不要?璟少爷话已出了口了,你倒真好意思!已经说送给我了,不许拿回去!这画儿怪有趣的--沈绘的名字倒也有几分耳熟。”
“耳熟?”他哼一声,“现如今但凡知道些画的,哪个不晓得‘神工画师’的名字呢?沈绘的画,市面上买都买不到!”
这些事,我哪里不知道呢?是真,虽说“神工画师”的名头是诈唬了些,但近年来,沈绘的画确然炙手可热,那些个附庸风雅的,谁不愿得一幅沈绘的画来炫耀人前?无奈求之不得,沈绘的画,出了名儿是不卖的。
曾有人出重金买画,被他扫地出门,说,沈绘非是画匠,若要画纸来糊窗户,自己去涂!这个话传得连我这样的人都晓得了。人人都说这画画儿的傲得可以,反而伏贴了,求着央着得他一幅画。若得了他青眼,那是足足可有一番夸耀的了。
我俯下身子去细看那幅画,手指沿着竹叶一叶一叶轻轻地划。
“这样一幅画你从哪儿得的?舍得送我?”
袁璟那笑里的意思,也就是司马昭之心。“这你就别管了,我的东西,我爱送谁送谁--明儿的约,你肯应了么?”
我撇撇嘴,把他推开一些:“希罕呢!是你明儿得陪我一天!”
其实也就是应了,偏不肯明白承认,几分骄矜,若即若离。我这样的女人,做这样的营生,是要靠这一套功夫的。
待人走了,才松一口气,丢了那异香异气的扇子,再细细地看那画儿。
好画。我便是不大懂行的也看出来。
我倒是真的不大懂画的,但在照花阁,琴棋书画,样样皆需通晓一些儿,是真正的附庸风雅。我会的,不过是撇几笔兰,往往又被师傅挑剔说不够精神,从此撂下了。
“丹姐姐。”小灵儿从房门口探进一个脑袋来,“屏姐姐问你借那支水钻缀的头花,今晚冯爷宴客请她过一过场。”
我斜靠着屏风,懒懒地答:“她折了手折了脚?叫她自己来拿。”
这个锦屏同我,一般是照花阁的招牌。但是她,是“色艺俱佳”的,而我则出了名的散漫,刚刚接客人的时候,妈妈往往陪了笑脸关照:“丹丫头拙,您别怪,包含着些儿。”
就是这样的我,锦屏常常把我看了又看,然后长长叹一口气:“你是怎么红起来的呢?”
哎,我也莫名其妙呢,我是怎么红起来的呢?
锦屏是乖巧的,千伶百俐,长袖善舞,舞得男人们都晕了眼,醺醺地挥金如土;她又能歌,一副娇柔妩媚的嗓子,似醇香的酒,能醉人;此外,琴棋书艺,也都能一些,因此上做得照花阁的头牌姑娘,并不冤了。我却以为:最终不过是以色侍人,却弄了这许多花巧出来。所以我是疏懒的,草草应付,才不像锦屏,她背曲本子的时候我还在做梦呢。
正想着她,锦屏俏生生卷着一阵风风就进来了,笑也跟着来:“好啊,背后骂我!”
我一转头,见她一头的散发,又厚又密,过腰长,飞瀑一般铺下来,便直摇头:“怎么这个模样到处乱跑?疯子似的,生生砸了照花阁头牌姑娘的招牌。”
她同我笑吟吟的:“砸了我的,还有你呢。”
“好姐姐,”她扯着我的袖子摇来摇去,“我这不是来了?央你把那支头花借我一借呀。”
我没法,只得去开首饰匣子,把那支头花拿出来给她。“喏,你要的,拿去就是。”
她笑着,并不接:“好姐姐,索性帮我梳了头戴上罢。”
我作势打她:“又来支使我!”
她轻轻闪开,软语央着我:“丹姐梳的头才合心,不松不紧,样子又好。若梳得松了,怕头发什么时候散了教人看笑话;紧了呢,我的菩萨,一个晚上呢,受大刑似的。”
听她这样赞我,我也只得取了梳子头油来替她梳。那样厚实的发,一把握在手里,还满出来,非常实在,单看那一丝丝的,却又柔又顺,黑黑亮亮的一头发,几乎照见人影儿。
锦屏两只手闲着,摆弄一回我的胭脂香粉,一眼瞧见那卷图轴,不问自取地去拿。我急急拿下咬在嘴里的梳子轻拍开她的手:“别动!”
“哟,”她笑,“你的宝贝呢。”
“哎,就是。”我说,“你要买都买不到。”
她又不服气:“不就是一幅画儿么?咱们也算得是见过些世面的了,不至于为这个这样着紧罢?”
我正对付一头密密的发,两只手抓得满满两把,只得把梳子又咬在嘴里,含含糊糊地答:“你见过多少画儿?那些都是死的。”
她取笑我:“这一副是活的?”
“就是。”我在镜中狠狠瞪她一眼,“你给我老实些儿!再乱动不给你梳了,由得你蓬头鬼一样的出门!”
这一恐吓,她马上规规矩矩地坐端正了,纹丝儿不动。
我叹口气:“改日我做梳头娘得了。”
锦屏冲着镜子做个鬼脸:“看人挑担不吃力!你知道她们多苦呢。你受得了?”我慢慢替她梳好了头,又插上发饰,她再笑,伸手在我颊上轻轻一拧:“况且这般倾城的颜色,也怪可惜了儿的。”
我一抬手,唬得她直躲,以为要打,在一边望着我笑个不停。
这个时候妈妈侧了半个身子进来唤:“屏姐儿在么?什么时候好出门了,我早叫人备了车子等着呢。”陪着笑,因我们是她摇钱的树,语气里十分奉承。
锦屏撅着嘴:“才梳好头呢,催得什么似的。”
她分明是急了,又不敢十分赶,一额的汗,好声好气地劝:“姐儿赶一赶吧,冯爷那儿,还是别要迟了。”
锦屏终于出了门,她才长长出口气,摸出汗巾子抹汗,却不走。我慢条斯理地收起画轴,才问:“妈妈找我有事?”
她笑了,明白是有事跟我说。那笑脸似一个拙劣的面具覆在脸上,我疑心:天长日久,这面具会不会长在了她脸上,一旦掀开来,血肉模糊,失却本来面目。
“是呢,”她轻轻把一张花笺搁在桌子上,“陆老爷点着名儿明天请你呢。”
我皱皱眉:“我已经应了璟少爷了。”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谁?”
我只得说全名:“袁璟,璟少爷。”
“哎呀!”她犯了难,“这可怎么好?都是得罪不起的爷。”试探着问,“不然,丹儿先去陆老爷那儿走一走场,再应袁家少爷的约?”
我一口回掉:“我不走场。”
这个是丹青的规矩,熟客都知道,我却不肯为这一次破了例。
看她那无措的样子,只顾一个劲儿地绞着汗巾,我又不好太置身事外,于是说:“陆老爷的花笺叫银儿去应罢--妈妈不才说她模样儿太怯,该多见些场面?另外让她替我给陆老爷赔个不是,说丹青实是脱不开身,改日子亲去谢罪。”
她转忧为喜:“好了好了,就这么着。”又说,“还是丹姐儿灵巧,知道疼人儿……”叹了又叹,才走出屋去了。
听听,又说我灵巧了,实在什么话都是那张嘴说出来。
第二日的节目,是游湖,南京城北玄武湖。
袁璟这个人,出生富贵公子的命,到底难脱了纨绔习气,附庸风雅,自诩风流,然而好在年纪尚轻,几分真性情还没全被世故磨去,对于我多半存的少年玩闹的心思,也算得可爱的了。
泛舟湖上,我弹琴。
我的琴艺和画画的技艺一般生疏,因为练习疏懒的缘故,只勉强可见得人,但自有人奉承--一曲终了,我抬头,见袁璟闭着双目半坐半卧,十分悠然的模样,不由得笑,故意问:“好听吗?”
他点一点头:“好听。只要你弹,什么都好听。”
“嗳,”我说,“只一张嘴甜,会哄我喜欢。”我在他身边坐下,斟两杯酒。
这个时分游湖的船儿多,不只我们这一只,也有熟人的画舫,擦身而过时点头为礼,却没看见我,我装作看不清:“那是谁?”
“萧四。”
“呵,”我说,“原来是四爷。今儿还真是游湖的好日子。”又替他斟一杯酒递过去,目光飘开,只见对面画舫移开,露出一叶扁舟,一人负手立在舟上,陌生脸孔,两道眉不甚粗,但拧在一处,十分严厉的模样,正盯着我们的船来,不像是访客的架势。
恰好袁璟接酒,眼睛也在别处,两下里手一错,碰翻了酒杯,满杯酒淋在我裙子上,一齐“呀”的一声。
我站起身来笑:“血色罗裙翻酒污。”便往里边走。
袁璟一把扯着我,侧了头问:“生气了?哪里去?”
我拨开他手:“换一身衣裳。不然湿淋淋的陪着你不成?你再不放手我才恼。”
我转进舱里去的时候,那叶小舟靠近了,舟上的人不及停稳了已跳上这边船来。
细竹帘后,我挑开一道缝来看,见那人一抱拳:“袁璟公子?”不惯为礼的模样,神情也罢,说话也罢,都是硬邦邦的,就连那一礼都生硬。
袁璟站起身来还礼,却是认得他的:“袁璟久仰‘神工画师’之名,有心结交,只恨今日才得见沈兄风采。”两边相较,自是这一边流利倜傥得多了。
我却听了“神工画师”四个字,一颗心猛地一跳,忙用手按着心口,仿佛恐怕心从胸腔里跳出来,旋即自己轻笑出声,放下帘子理妆。
舱外两个人的话钻进耳朵里来。
“听闻沈绘一幅《竹枝松鼠》图轴在阁下手中?”我听得又笑:这倒真是开门见山,直统统一点弯子不会打的,什么寒暄,什么客套,全没有。
袁璟闲闲地答:“这是在下三生有幸。”便是认了。
“现在图轴在何处?沈绘想讨回。”
这回不仅是我,连袁璟都笑:“不巧了,已赠与照花阁丹青姑娘,搏红颜一笑。”
这一回沈绘顿了一顿,再开口已有几分气:“可能讨回?”
袁璟终于有些被得罪了,不咸不淡地说:“送出的东西,照例是没有讨还的规矩吧?”
我讶然看着舱外,隔着细竹帘子见一个站得笔直的人影又一抱拳:“如此告辞。图轴沈绘自去讨回。打扰袁兄雅兴。”就这么再跳回小舟去了。
这来去之间不过一盅茶的工夫,等我出来的时候袁璟一脸怒色在那里,连哼数声不说话,真正是被得罪了。
我抿着嘴望着他笑。
他忍不住开口:“你怎么那么开心?笑了又笑。”
我依旧笑:“笑你呀。”其实是笑那个人,沈绘。
我说:“原来那画儿是偷来的,现在原主儿找上门来了。”
他恼道:“一个画儿,也值当去偷?”
我只是笑:“那你倒说说这画是怎么得的?”
他终于沉不住气:“不偷不骗,有什么说不得的?那图轴不过是他少年时习作--那时分谁又知道沈绘是谁呢--辗辗转转到我二伯手上,老太太生日时又作礼孝顺老太太,前些日子我瞧见就讨了来--又有什么不对了?”
我点了点头:“这话怕有几分真,谁不知道贵府上老太太最疼就是璟哥儿了呢。”
他哼一声:“骗你做什么?”
我手中绢子一甩,轻轻拍在他脸上。“骗我收你的贼赃啊。”
他“啊呀”一声,见我闹他,重又起了玩兴。“好啊,你也赖我是贼?”
我把头一偏:“难道不是?你且说说,袁二老爷明明禁了你的足,你今儿倒是怎么出的门?翻墙钻洞,还是爬篱笆?”
他终于把刚刚的事撇下,跟我笑闹,什么气恼都立时消得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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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画 2
第二日我伤风,因吹了风着了凉,头疼喉咙哑,什么都不愿做,躺在床上休息。
萧四来探我,我也只得半坐在榻上见人,举起手挡着脸。“四爷何苦在人家病的时候来看呢,蓬头鬼似的,怎么见得人?”
他笑了笑:“昨日玄武湖上风大。”
我奇怪:“四爷看见我了?”
“听见你弹琴了。”他说,“来来去去就是那么两支曲子,指法生疏得可以,全南京城就只得你弹得出。”
我笑:“丹儿本来懒,怕是全南京城也知道了。”又说,“四爷回去吧,我病着,这儿又没有什么好招待的。”
他四下一张,一抬手已经把沈绘的图轴拿来。“这是什么?”打开,不由得赞了一句,“好画儿,又是谁送的?怎么不挂起来?”我不及阻止,他转出屏风外边自作主张把画挂了起来。
我也不好埋怨,只是说:“才拿出来看来着。何况这画挂在这屋子里也不大配的。”
他点点头:“倒是,要是你,需画了牡丹芍药来配才好--这《竹枝松鼠》还是拿下来罢。”
“这是什么比方?丹儿怎么配得起这些花儿?”我赶紧着说,“哎呀,四爷别折腾了,来我这儿就爬高踩低的,干什么?”
他瞧着我笑:“嫌我给你这儿添乱了?轰我走?”
我有些懊恼:“都说不想给四爷看见这狼狈样子了--改天赶着请四爷还来不及呢。”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裳。“好,我走。”走两步又转头,“对了,袁家那少爷被关起来了,你知道?”
我一怔,随即笑:“也不是什么新闻了,袁二老爷不是上上个月就禁了他的足?”
他抬起手摆了摆。“这回不同,袁二老爷着实气得狠了,把人关上阁楼,抽了梯子--连上屋抽梯的招儿都使出来,怕是认了真了。听说还打了板子。”
那双眼睛带着戏谑看着我,只差没把话明白说出来:丹儿,又一个被你勾去了魂儿的。
我想不出什么说话,含糊应了一声:“哎呀,这可真是的……”
他又说一句:“我走了。”这回才是真转出屏风外边。
见他终于走出去,我略松一口气,暗地里有些怕他,因为应酬他最费神,非得打叠起十二万分精神不可,说句话都得小心翼翼,担心一字之差不自觉就得罪他了。我也见过他被得罪那样子,面上并没什么,依旧平常说笑,但一双眼睛亮得异常。较之那些七情上面的,我是怎么也不肯惹这么一个主儿的。
却听门声一响,他“咦”一声,随即扬声:“客似云来,丹儿,又有人探你来了。”这才出了门。
然而来的,是什么人呢?
只听见小灵儿急急慌慌的声音,带着几分恼:“哎哎,爷来找姑娘也是有规矩的,怎么二话不说就往里头闯?更何况丹姐姐今天身子不好,爷也没点儿怜香惜玉的心么?”
我皱了皱眉,心想着这又是谁呢?定不是熟客。
塌前挡了一座屏风隔去视线,只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我叫住灵儿,开口问这不速之客:“请问公子是哪一位?丹儿病中不便接待,若要见面需得改个日子了。”
那影子不在深入房中,只在外面立定了,正对的应是萧四才挂起来的那幅画。
但听他说:“不必。沈绘要找的不是人。”
昨日才听过的声音、语气、名字。我嘴角不自觉浮上笑意。
“沈公子要讨回《竹枝松鼠》图轴么?”
听得灵儿低低嘀咕一句:“这人!有这么说话的么。”忽又嚷起来,“哎,你干什么!”
一阵响动,然后“嘶”的一声,是纸被撕破的声音。
灵儿的声音带着些哭腔:“丹姐姐,他把你的画儿撕了。”
我吃一惊,也微微恼了:“沈公子何须如此?”
只听他冷冰冰的声音:“此画沦落至此,沈绘耻于将其留诸世上!”
我反而沉住了气,淡淡道:“ 闯入别人房中,强行毁去别人的东西,还能像公子一般振振有辞的,还真不多见了。沈公子既已将画赠人,画便非公子所有,现下毁去的也是他人之物。”
他顿了顿,才说:“我自会赔你。”
我冷笑一声:“赔什么?黄白之物?这是公子自将画作贬了身价。 ”
屏风外的人不说话了,一阵安静。
“不必了。”我说,语气缓和些许,“丹青倒有一事请教:公子自以为此画如何?”
他沉吟片刻,答我:“少年时作,不如意处甚多。”
他若说了“不如意”,便是真的不如意,非是假作谦逊之词,我分得出。
我点点头,也不理他看不见里头。“这便是了。沈公子自毁画作,不过以为丹青一个青楼女子,不配此画。但画既非白璧无瑕,公子又何以挑剔图轴所属之人?”
一口气说了许多,原本昏昏沉沉的脑袋更糊涂,一阵乏意上来。只听他倒被我说得没了言语,我叹一口气:“我累了,灵丫头代我送客。”
灵儿清清脆脆应了一声,说个“请”字,而后门开门闭,他走了。
我全身一点点力气都提不上来,暗恼自己这一同发作,不知怎么就斤斤计较起来。丹青又是什么身份,能和谁认真生起气来,非驳他回去不可呢。但想一想,又觉着这个沈绘着实可恶,惹得我这出名浆糊脾气的人也生了气。唉,我想,还病着呢,哑着嗓子同他争说了一堆的话,明天怕是连话也要说不出了。
正胡思乱想着,只听见一副温柔妩媚的嗓子:“刚刚从丹姐房里出去的那个怪人是谁呢?”
萧四说中了,今日当真“客似云来”。
珰儿和锦屏儿转过屏风走近来。
珰儿的名字有些拗口,但她姓丁,合起来是丁珰,却是个别致有趣的名字。
我苦笑:“一个接一个,还说让我养病呢。”又问,“什么怪人?”明知说的是沈绘,想一想,不过两只眼睛一个嘴,又怪在哪里?
锦屏说:“灵儿送的那一个啊。这小丫头铁青着一张脸,那人则是魂不在身上,险些撞上我,却连一眼也不瞧我们一瞧,不知道想什么呢!”
我笑起来,哪里不知道她是不服气了,从没有男人连正眼也不看她的。
珰儿又说:“他还拿着一张撕破了的画儿呢。”
我说:“我不愿说他。你们来又什么事?太闲得慌了是不是?”
珰儿和锦屏互看一眼,抿起嘴笑:“还没见过丹姐生气呢,原来是这副模样。”
锦屏则从头到脚打量我,说:“不得了。”
我没好气:“要么你打今日起没个病啊灾的,不然哪天换你病在床上,看我怎么对付你!”
她摇头:“是好话,你听不出?我今日才信世上真有‘病美人’这一回事,还当‘西子捧心’四个字是骗人的呢。丹姐病中竟也是这般楚楚之姿,教人心怜呢。”
我笑骂:“去你的,乘我病来奚落我,早把正事说了出去吧,饶我也静一静。也不晓得是怎么了,一早上人一个接一个的来,比平日还热闹。”
锦屏一个指头点着我:“这人,听不出好歹话来!好吧,我们说完事就走:下个月不是萧四爷生日?”
我想一想,果然是,什么日子都有她们记着,我竟省了心。“嗯”了一声:“咱们也少不得一份礼。”
珰儿柔柔地说:“四爷什么没有?寻常的礼他也不希罕哪,屏姐有一个主意在这里。”
锦屏接道:“我已同四爷说了,叫他别请戏班子了,我们来唱。”
我吓一跳,呆呆指着自己鼻子:“我们?”
珰儿撑不住笑了。锦屏脸一板,点着我的鼻子说:“不错,就是我们。我也不希图你学什么新曲子,只盼着你把那原本会的几段拾起来好好练一练,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我一怔:“这算什么礼?”
珰儿笑:“不好么?不过费些功夫准备罢了。四爷也同我们极熟的,就是闹出什么笑话也不怕。礼也送了,咱们也玩了,我觉着挺好的。”
我苦笑:“你两个这不是害我是什么?”锦屏能歌善舞,唱得好曲子,我这懒人会的那几套零碎东西又怎么够瞧?我说:“我伤风,嗓子哑成这样,怎么唱?”
锦屏瞪我:“你能哑一个月?别想混我。十天后来查你功课。”一副没得商量的架式,拉着珰儿就走了。
灵儿再进来,说:“那姓沈的走了。”顶没好气的样子。
我扬了扬手做个“算了”的手势,想想那个直来直去的人,又是苦笑,再叹了口气:从今往后也不用见这样的人了。
不再多想,先叫灵儿从那摆样子用的书架子上把几本戏本子拿来:该用用功了,不然锦屏那脾气,定是不肯罢休的。
到萧四生日那天,是一个月以后,我的嗓子自然早就不哑了。那天一气唱了许多,翻来覆去不过我们三个女儿家,变着法儿玩闹:先是《救风尘》,我扮赵盼儿,锦屏串周舍,珰儿作宋引章;梁祝十八相送那一出,锦屏扮祝英台,我作梁山伯;然后又是《断桥》,锦屏的白娘子,我扮小青,许仙不用说是珰儿了;意犹未尽,又唱两折西厢,锦屏自是崔莺莺,我又是红娘,珰儿来串张君瑞。
唱一段,说笑一阵,粉墨登场再唱一段,打打闹闹,也不认真。戏完了,我也累得不行了,真正怀疑锦屏哪里来的精神,时时唱着玩儿,一唱一个晚上。
萧四当看热闹,想也看得开心。
然后锦屏缠住萧四问唱得好不好,他却只是笑,最后说:“说出来屏儿不准恼我。”
锦屏催他:“我不恼,你说。”
他又笑了一笑,把我们三个挨个儿点过来:“到底三个娇滴滴的女儿家,扮生角儿没一个像样子的。”他看着我,“丹儿那梁山伯怕是比真祝英台还娇几分。”
我们听得笑作一团。锦屏再问:“还有呢?”
珰儿抿住嘴笑:“你呀,还不是等四爷一句夸?谁不晓得屏姐的嗓子最好呢?”
锦屏被说破心思,狠狠瞪她一眼,脸儿却微微红了。
萧四点头:“原是如此。念得作得也好,似模似样的。只另外有一样:丫鬟美过小姐。”
我听这最后一句,暗道锦屏不恼才怪。
果然她将嘴一撇:“就知道四爷的心早偏给丹姐了--我倒有心让她作小姐,也得看她会什么呀:好不容易会全一本《救风尘》,其余零零散散,十八相送里边勉强唱得梁山伯,断桥里只会唱小青的几句,一本西厢说是会得两三成,唱出来只是红娘的词儿。不怕告诉四爷:她今日已是技穷,多一段也再不会了--这还是逼着她练了一个月呢。”
他一笑,似有意似无意地看我一眼:“她那疏懒性子我不晓得?我也想着,丹儿今日怕是把压箱底的功夫都翻出来了。”
我说:“听听,四爷的心偏在哪里还不明白了么?”又半真半假地同锦屏争,“李香君也只会得半本《牡丹亭》,也是名伎呢。”
锦屏气道:“你真好意思比!”认了真,扳起指头来跟我算,“咱们来数:全本《牡丹亭》五十五折,半本二十七八折--你那零零碎碎加起来统共几折?”
我招架不来,一眼瞥见萧四在那里作壁上观,便将他扯下来:“都是四爷一句话,又事先说了不许锦屏恼你,招得她来骂我。四爷需给我挡着她。”
我们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是不争风的呢?所以我和锦屏闹,真真假假,但若见她认了真,我也就避开去不再争了。
一抬头正对着萧四一双眼睛看着我,那目光仿佛我变成一副水晶的皮囊,五脏六腑给他看得通通透透。我又吓了一跳,扯着珰儿说笑,热热闹闹,直折腾了一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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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画 3
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灵儿端了水来服侍我洗脸梳妆。她笑着说:“一大清早就有人要见丹姐姐,干等了一早上了。”
我还没全醒,尚有些迷糊,却记得今天不曾约人,问:“谁啊?”
灵儿一边给我梳头一边笑:“是个小孩子。”
我糊涂了。
灵儿笑了又笑:“在厅里坐着呢,丹姐待会儿出去见了就知道了。可好玩儿呢。”
见了,晓得灵儿这丫头有些夸张,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端端正正坐在厅堂里头,身子直挺挺,坐在那儿纹丝不动,手中一个长长的匣子,当作宝贝一样搂着,不肯放下。
来来往往都是阁子里的姑娘,看见他那不自在的样子,指指点点地笑。
那孩子想也没见过照花阁这燕燕莺莺、环珮琅珰的阵仗,是被吓着了,僵僵的坐在那里等我,一脸受刑似的神情。小灵儿又“噗哧”一声笑出来,咬着我耳朵说:“姐姐看见了?就是他。”
我点点头走过去,怕吓着他,柔声问:“你找我?”
不料他还是被吓着了,整个儿人身子就那么从椅子上弹起来,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我,怔在那里,张着嘴却半晌说不出话来,脸儿憋得通红。
小灵儿笑得眼泪也出来了,把我袖子一拉:“这小孩子也晓得丹姐姐好看呢,都看傻了。”
我横她一眼,想这人小鬼大的孩子也才十二,比她口里的“小孩子”还小。
那少年脸红得像火烧,才缓过些神来,期期艾艾地说:“少爷吩咐送这东西给……给丹姑娘,说……当是赔礼。”
灵儿学他口气:“‘少爷’,‘少爷’是谁啊?”明白是在逗那少年玩儿。
那少年更加局促:“我家少爷姓沈。”
听见那个“沈”字我心中一动,接过长匣打开,里面却是一幅画。
灵儿“啊”的一声:“是他!”
是他!
我急急取出画来,叫灵儿帮忙展开。
竟是一副水墨的山水。我颇有些哭笑不得:又有谁特特地画了山水来送一个我这样的女子呢?
然而沈绘的画是不负了他“神工”之名的,没半分颜色的水墨画,偏是凭了“墨分九彩”染出远山缥缈,山涧淙淙,松林苍翠。沈绘的笔法,自然洒脱,全不像那个庒肃端正的人。
灵儿也脱口而出:“好美的画儿!”
少年有些骄傲,言语也流利许多:“这个自然。我们少爷说,上回是他莽撞了,不知道丹姑娘是这样的一个人,造次撕坏了画,今天再补送姑娘一幅。”
不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他现在难道知道了?我是什么人?他又什么意思呢?
我有些迷惑,对着画儿出了神。
那少年轻轻咳了一声:“画送到了。我走了。”
我回过神来,笑了:这真是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仆--该是沈绘的书童吧--这孩子也是一副老实直爽的性子。
那少年看着我,脸又红了,忙把目光调开,又忍不住偷偷瞥一眼。
我轻轻地叹:“这样一幅画儿,丹青不配呀。”我抬起头来,“能帮我传一句话给沈公子么?”
他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我想了一想,指着那画缓缓说道:“就请告诉公子,此生若有幸,妾愿寄余生于这山林中。”
那少年将这话翻来覆去地念,硬生生记下来。他念得自然有些不伦不类,惹得我也笑了,朝灵儿看了一眼,她会意,取出荷包拿些碎银子出来给他。
他一下子涨红了脸,不接。
我柔声解释:“这是多谢小哥送画儿来。”
他哼了一声,依旧不接,手反而背到身后去,转身就走了。
灵儿看着他发怔,又回头看看我,说:“咦,主子奴才一式一样的坏脾气。”
我一笑:谁说不是呢?
回到房里对着那画儿看了又看,随口吩咐灵儿上街去买些新鲜果子来。她出去转了一圈,买了些梨和李子回来,另外还有一包菱角。
我奇怪:“怎么今年这么早就有菱角了?”取一个在手里,见棱见角的扎手,不觉又笑了。
这一个夏依旧的暑气暄天,到最末几日连着下雨,完全冲去了暑气,才凉快下来,夏也尽了。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到八月,已盼着中秋。
没再见过那个送画的人,只是将画好生收了,不肯挂起来,更不肯轻易示人。私心里,想这画儿只是我一人的,一人看,一人赏,再没别人搅扰。锦屏同我软磨硬缠讨了许多次,我都不肯拿出来,于是整个阁子的人都知道了我宝贝一幅画儿。而沈绘赠画的事也传开来,人人都有些不屑:一向目高于顶的沈绘竟特意作画去送一个烟花女子,可见得平日那般的清高全是假了。
那一日萧四鸿宾楼上摆了一桌酒,递了花笺请我去。去时不过仍是那见惯见熟的觥筹交错,歌舞声色场面,弹一回琴,行一回酒令,脂浓粉香中忽而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我先告了醉离席。
萧四看了看我,带着莫测的笑,不知道心里什么主意,却没有留我,任我去了。
出了隔间,我长长吐出口气,慢慢地走,身边是一同来的银儿,送我出鸿宾楼。我才想叫她回去,但听她“咦”的一声,扯扯我衣袖,指着楼廊一头隔间门口的少年叫我看:“丹姐,那个不是给你送画儿来过的小孩子?”
我一看真是他,巧了,就回头跟银儿说:“你进去吧,只你一个留下来了,代我给四爷多陪几个礼,好生伺候着。”我抬手替她拢了拢鬓角,又说,“你自己小心些。”
她点点头应了,转身回去。我却思量一番,走到那边隔间门口去。
那孩子端一壶酒听门,咬着牙,气乎乎的样子,大约是听见脚步声,抬头见了是我,愕了一愕,忽而不知怎样称呼,踌躇半晌竟然叫我:“小姐。”
我摆摆手:“别这么叫,折了我。”又问,“你家少爷在里面?”
他点点头,又露出气恼的神情。恰好里边一句话传出来,我立时明白了:
“不卖!任你再多加多少价也是不卖的!”
是又有人买画,被他回了不卖,正在纠缠。
却听另一个声音,恼羞成怒地说:“沈绘你莫要不识好歹!哼,肯送画给个青楼伎子补壁,现在倒一副清高模样不肯卖画,难道我堂堂举子出身在你沈绘眼中竟还不及一介烟花?荒唐!”
我身边那小书童把牙咬得“咯咯”地响,我却暗自想那房中的声音似有几分熟,多半也是照花阁的常客。
听他说得口若悬河,辩才无碍,沈绘却迟迟不语,终于只是硬生生地说:“沈绘赠画自有道理,卖画之事从无前例。”
那人哪里肯罢休,愈发刁难:“半年前若要沈兄你赠画给个勾栏卖笑女子怕你也会说出什么‘从无前例’的话来,如今又怎样,还不是送了?什么前例不是开出来的?--若说沈兄赠画自有道理,小弟这里洗耳恭听,又若沈兄说不出那‘道理’来,只说‘不卖’两字,小弟是断难心服的!”听那人说到最后,明白算定那个直心直肺的人口拙不会辩,竟有几分洋洋自得的意思了。
果然一阵沉默,他分明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我忍不住在外边叹一口气:“恃强强买,仗势压人,今日又见一例。”
那人听我隔门插口,大约有些惊讶,问:“什么人?”
我不去理他,只是说:“丹青想起来,有一件事要请教沈公子。”
里面过一刻才听见沈绘声音:“丹姑娘问罢。”
我问的是:“请问公子作画,凭的是什么?”暗道一声这一句问得险,若这不通气的呆子答出笔墨纸砚来,我也只得闭上嘴走人。
他迟疑一下才答:“凭的是一时心境罢。”
我心里念一句佛,一声轻笑:“这位爷可听见了?沈绘作画,画的是一时心境;赠画,也不过是那时心境赠与一人知道罢,爷现下强索强买,岂不是笑话?”摇了摇头,将他原话奉还:“荒唐!”
又说:“丹青出身风尘,却也非是不识上下的人,不然沈公子哪里会肯赠画?这位爷似也是照花阁的常客,且看着了:若见哪日丹青用沈公子的画补壁炫耀人前,也不用沈公子再来撕画,丹青先自烧了画儿,再去在沈家门前跪上七天七夜以谢污画之罪!”
这最末一句说得十分重了,我脱口而出,接下来便觉着不妥,自那孩子端着的盘中取酒斟了一杯,再说:“丹青一个女子,也不晓得什么轻重,若有什么冒失得罪之处,两位爷大人大量莫计较罢,丹青这里自罚一杯,这便走了,不打扰两位。”一口饮尽了,放下杯子,转身下楼。
出了鸿宾楼,有车轿等在哪里,我上了轿吩咐回照花阁,心里一阵烦乱:不知为什么,事情临到沈绘,我便口不择言起来,该说不该说的全冲口而出,不再顾忌。
轿帘才落,后面有人追出来:“等一等!”
是他。急急忙忙赶上来:“丹姑娘等一下。”
我默不做声,伸手示意轿夫等一下再走。
隔着轿帘,又是一刻沉默,才听见他说两个字:“多谢。”
我苦笑:“谢我什么?我正后悔刚刚草率莽撞了,你竟还来谢我。”
他说:“沈绘向来口拙,方才多亏姑娘替我辩驳,怎能不谢?”
我心道这一辩实在愈发不明白了,有名叫做越描越黑的,叹了口气:“嗳,你这个呆子。”
他被我无缘无故一句骂得怔住。
我无奈,只得说:“刚刚一番说话不假思索冲口而出,今日后你同我怕是再脱不了干系了。”
他继续怔在那里。我又叹了口气,正要吩咐轿夫起行,却听他忽然笑了:“如此说来,沈绘的确有些冤枉。”
我暗说呆子,现在才觉冤枉么?只得又是苦笑:“冤枉也是没法,说不清楚了。”
他却笑:“不是。我和你既然已经说不清楚,沈绘却连丹姑娘面貌也不曾清楚瞧过,这才冤枉。”
我一震,万万料不到他竟有心说这样的话了,心里只觉一轻,不由得笑出声,伸手拨开轿帘。鸿宾楼前灯火通明,宛如白昼,我见他正站在我轿前,目光交叠,他身子一震,不由自主退后半步,一脸意外神色。
我一笑:“丹青貌丑,夜里见竟把沈公子吓得要跑么?”
他忙上前一步,要分辩,也只能连连地说:“不是不是。”
我下了轿帘,轿夫起行,走几步又叫停,挽起侧帘看着他站在路一边。
“沈公子若嫌暗瞧不清楚,明日辰时丹青在照花阁前相候。”我又笑,“青天白日,沈公子也不会误看丹青作鬼,急着要跑了。”
十里秦淮沿岸点点灯火映在波光里异样妩媚,更有娇柔的声音唱: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无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莫倚倾城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苏轼“大江东去”之前,词为艳科,尤其隋唐宋初,多得是莺娇燕昵的香艳词曲,青楼歌姬常唱,唱得多了,失却真情,曲子里头满是假意虚情,浑忘记情真时唱这词曲,该是怎样婉转旖旎的风情。
进照花阁时正迎着锦屏儿出门,珠环翠绕一身绚烂绮丽,配着香车宝马。她见我奇怪:“这么早回来?”又说,“咦,一路笑回来。出了什么事?笑得这么美做什么?”
我推她出门,欺她急着应约,躲过一连串盘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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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画 4
第二日艳阳天气,风清日丽,凉爽怡人,秦淮河上滟滟波光,洗去了夜间艳妆,却是一副清丽面貌。我叫一只无蓬小舟,雇一个船娘驾舟沿河而走。
远远见照花阁门前站着一个人,挺直的身子,锁着眉,不时抬头看一看阁子上头在日光下稍显得无精打采的匾额,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心不在焉。
我朝岸上唤了一声:“沈公子。”
他转头看过来时,我向他一笑,招了招手。
他又一怔怔在那里,目光转不开地盯着我看,只是人也钉在地上似的,不挪步子。我也不禁低头看一看:今日选了湖蓝色的一身衣裳,只配一只银发簪,水钻的耳坠子,一条银链,并没有什么不妥。
我笑了:“光天化日,又生生把公子吓着了不成?”
他走近来,摇了摇头正色道:“丹姑娘是我见过最美的人。”
这样的话我不知听过多少回,真的假的。我看进他眼睛里去:这个人说的,是真是假呢?
他忽而微微红了脸,轻咳一声转开目光。
我又笑起来:“公子请上船来。”
他是略略迟疑一刻才上来的,我吩咐了开船,小舟轻轻在波上一荡,缓缓而行,在身后留下一道浅浅水痕,很快愈合了,仿佛从不曾有过什么痕迹。
他上船后便一直不说话,目不斜视,几番目光匆匆掠过我这边,立时躲闪开,不曾停留。像是存了一份捉弄他的心,我也不开口,双唇抿得紧紧的,只是笑,看两岸的房子往身后倒回去。
要过半晌他才觉着沉默尴尬,又思忖一阵,开了尊口,说的却是:“姑娘那日叫朝生带的话,沈绘已知道了。”
我点一点头:原来那孩子叫朝生。又想他当日不知用怎样别扭的口气转述那几句话,不由得莞尔。
“丹青受公子这样厚礼,直想不出拿什么来回,但觉样样都是俗物,配不了公子的画,更配不了公子这样人物--只有心里头几句话,就那么脱口而出了。”
他转而看我:“姑娘那日的话可当真?”
我也正看着他:“对沈公子,丹青绝无一句不实之言的。”
他看我略略敛起笑容,拘谨的神情反而松弛了些。“姑娘那句话,教我想起来几句词……”
我悠悠接口:“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可是?”
他点点头:“姑娘也知道。”
严蕊的词,她和朱熹那样有名的一段公案,怎么会不知道呢?严蕊同我,原是一样的出身。每每话里露出点“退隐”的意思来,便极容易教人记得那一段有名的词。
“姑娘几句话同那词里的意思不谋而合。”
我欠一欠身子:“这也是公子的画好,山林幽静全在其中,教人一见,不觉心向往之。”我问,“公子画时又在想些什么呢?”实在好奇:他怎样想起来送我山水呢?
他微微一笑:“不瞒姑娘,沈绘为这一幅画也着实费了些周折,直不知该送什么,画几笔觉着不如意,撕去重画,反复几回,才有这一幅水墨山水--那时沈绘也还未见过丹姑娘。”
我奇怪:“若见过了,又怎样?”
“若那时已见过了姑娘面貌,下笔毫不犹豫,定是牡丹。”
我一笑欠一下身子:“公子折煞我了,丹青怎么配。”
心里忽而有些烦起来:这样一来一去的场面说话在我也不是没有说过,偏和他说时别扭。我侧了脸去看那沿岸风景。
他沉默一刻,再开口叫我:“丹姑娘……”
我蓦然转头,脸上没一丝笑影子:“‘姑娘’的名字叫丹青,再叫‘姑娘’,我就恼了。”
他一怔,启了启唇试着叫一声:“丹青……”到底不能习惯,又添上了:“……姑娘。”
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看着他,笑得不能说话。他见我笑,一双眼睛不能移开,终于也笑了。
我叫了停船,说:“上去走走。”
等小舟靠了岸,他先上去,立在岸边等我。
我自自然然伸一只手给他,等他扶我上岸,他却迟疑着。我笑一笑,手依旧在那里,等着。终于他抹下袖子,右手在我腕上轻轻一托,并没有着实了力,扶的不过是手腕,还隔两层衣裳,扶我离舟登岸。
沿街几个卖花女,挽着竹篮,篮中几枝新鲜采下的挂花,桂枝上尤带着水珠,弥漫了一街的甜香。我买两枝拿在手中。桂花样子不甚起眼,那香却是著名的,照花阁的院子里便植着一株金桂,一株银桂,细细辨来,银桂的香似是又清淡一些,别具风格。
我回头向沈绘笑了笑:“累了,找个地方坐一坐罢。”
秦淮河纤秀,只在夫子庙一段格外开阔些--夫子庙一带却又是南京城热闹所在。
我与他一路走,一前一后,过几条偏僻些的小巷,行人渐稀少,沈绘大约有些疑惑,叫住我:“丹青--”
我一回身:“酒香不怕巷子深。”
“酒?”他皱皱眉头,像是不信这里会有卖酒的地方。
我不说什么,又接着走,七拐十八弯后终于见了一户小小的酒家,挑出一面小小蓝底白字酒旗。
我掀了门帘径直走进去,店里有些暗,收拾得倒是十分干净,没有客人,统共三张桌,六把椅子,门边一个台子权充作柜台,白发银须的老者照例在台后抱一壶酒,自斟自酌,自得其乐,眼见客人进了门,眼也不抬,身也不动。
我轻扣台面:“老伯,一壶桂花酒。”
也不知他听见没有,竟自进到里面去了。
我是明白这古怪酒家的名堂的,早挽了一个食盒来,盒中有些熟食、糕点,自去摆在左边的桌上。
那老人出来带着一壶酒,也放在左边桌上,看看摆了一桌的吃食,又看我一眼,像是说:你倒是晓得规矩的。他又自转回台子后面抱起那壶酒来。
沈绘的目光一直在我和那店主之间转,莫名其妙。
我又笑:“这便是这店里专门的规矩:只卖酒,菜食自带。若不嫌弃,就在这里用些餐点罢。”
他一边在桌边坐了,一边摇摇头:“好古怪的规矩。”
我向老人瞥了一眼,抿嘴笑:“只是这里卖全南京城最好的酒呢。”
老人居然轻哼一声:“小丫头一张嘴倒甜过老头子的桂花酒。”
一直以来,我几乎没见什么人得这古怪老人搭一句腔,这真是破天荒头一遭。我微微笑,只提起壶来斟了酒,酒香立时就溢出来,沈绘脸上露出几分惊讶,举杯浅尝一口,“咦”了一声,不由赞:“好酒!”
香且醇,酒入喉中,酒香却徘徊不去,鼻、舌、喉间漫着醇香,回味无穷。
“公子也是会品酒的人呢。”我笑说,“桂花酒重在这一个‘香’字,倒教人忽略了酒性,往往贪它香甜多饮了,醉个不省人事。”所以只叫了一壶,细细品来,也尽够了。
“不曾专门用心思,也算不得什么会品,只是总还分得出些好歹来。”他饮尽一杯,自又斟一杯,“这样好酒,我倒从未听闻。”
我笑:“老伯怕就是那‘酒香只恐巷不深’,不愿显露的人,若非机缘巧合,我也不晓得世上竟有这样好的酒。”
这一餐饭便这样花在论酒上,多是我说,他听,十分认真。酒尽盘空,日头已略略偏西,竟不觉已经过了多少时候了。
走时我将酒钱搁在桌上,酒壶去了盖子,两枝桂花插在壶中。店主人依旧眼皮也不动地坐在门后。
出了酒家,沈绘问我:“酒钱如何算?”
我看看他。“随意。你看不出?‘大隐隐于市’,这酒家老人开店非是为生计,十足可算得一个隐者。”抬头看天色,又说,“咱们该回去了。”
这一路是走回去的,沿着十里秦淮,临河人家。终于远远望见照花阁,我停步:“公子不必再送,就请回去吧。”
“丹青。”他叫我名字,终于叫得顺了,只是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我等着。
他微微低着头,踌躇一刻。“我还能见你么?”
我惊讶地看着他,最后苦笑:“你见我作什么呢?”
他却一丝不苟地认真:“沈绘长于山水花鸟,人物画得极少,但自见你……”他踏前一步,“自见你,我心中反反复复只一句话: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儿--直可入画。”
我轻轻“啊”了一声,右手按在胸口,垂下头。
他说到这里,仿佛词穷,一时沉默后只追问:“我还能见你么?”
日渐西沉,秦淮河波光中泛着金红,是日光揉碎了撒在河中,空气里残余丝丝缕缕桂花的甜香。我抬头向他一笑:“你愿见我,便终可见得到的。”再一笑,转身走回阁子里。
知道身后那人一直没离开,两道目光直送我进门去。
我又笑,一笑再笑。
这时分倒又不怕锦屏来追问再三了:丹青,为什么一直笑回来?
他就这样成了照花阁的常客,几乎日日来的,只为找我,于是整个南京城又开始传他沈绘耽于酒色烟花,人们愈发肯定:沈绘实是假清高,也不过一个酒色之徒。
他的性子,对这些人言是非却是不管不顾了,只说一句“清者自清”。我只笑那一班人,一面传着谣言如何如何,一面仍有脸面,络绎不绝地来求沈绘的画。
那一日他赞我一句“直可入画”,便真身体力行。这些日子来,我最多是看他作画,白纸铺开,或寥寥几笔勾勒,或工笔渲染,画我不同的面貌。我看那些画儿如揽镜自顾,也不得不叹一声神乎其技。眼见这一幅一幅画儿越来越多,他仍不肯住笔,由我笑他疯了魔了,一枝画笔提在手里,雷劈也不动的。
时日长了,鸨母渐渐不满意,因我为沈绘推了别的客人,不肯应别的花笺。这一日到我房里来,一张脸上面色已经十分不好看,强塞一张花笺给我,硬梆梆的说:“萧四爷请你几十回了。”
我笑一笑:“我是谁?他怎么肯为我花这样多心思,请几十回?”
她冷哼一声:“你若不去自己和他说,我代你推得舌头都抽了筋了。”撂下话转身就走。
我看着那纸花笺皱眉头:一席酒,约在第二日,摆在鸿宾楼--他这花笺,可也实在投得巧了些。
但是终于差人送信给沈绘改约,接下这纸花笺。说到底我不过一个勾栏卖笑的女子,哪里会有不接客的道理,见与不见一个男人,我根本也没得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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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画 5
谁料萧四那一桌酒,最后竟摆到我房里。
他说:“临时改了主意,丹儿不生我气罢?”说时唇角上扬,应是一个笑,目光闪闪,却又没一丝儿笑的影子。他侧头看我,“今儿晚上专陪你,不要那些闲人碍眼--想你了,你也忍心,几个月不见我。”
我笑着,一面斟酒布菜,一面说:“四爷身在万花丛中,少丹儿一个又怎样?现在蜜语甜言的,转个身就忘了人家了。我才不信你!”
他将酒一饮而尽了,伸手托起我脸来,冷不防说:“一段日子不见,倒是愈发美了。”
平白吓我一跳,刚斟的一杯酒险些洒出来,就势送到他嘴边。“四爷哄我呢,还不就是那个样子么。”
他就我手里尽了杯中酒,握住我的手搁在唇边轻触一下,摇了摇头:“丹儿,你认得我多久?”
我脱开手,又倒一杯酒:“不记得了,总有好久了罢。”
他说:“四五年了。”伸手自我手里取了酒去饮了,“从那时看到今天,眼见一天比一天出落得美。当年那个,只不过是个小丫头,如今已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了。”
他从没这样夸过我。我颇有些摸不清他的意思,再去斟酒,避开他的眼。
这夜酒喝得急,萧四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就那么一杯一杯喝下肚子里去。虽说他酒量大,少见他醉,但世上总不会有永远不醉的人--当年我第一次见他的辰光,是记得的,那一回他就是酩酊大醉。
我忙捂住他杯子:“四爷别喝急酒,留神待会儿醉了,丹儿可没力气抬四爷回府上去。”
他笑起来,伸手一扯我,我不提防,被他扯得靠在身上,只听他在耳边低笑:“醉了,今夜就睡在你这儿--你嫌我?”
我作势把他一推。“醉了,丹儿就教人把四爷扔到街上去!”
“你敢。”他笑,站了起来双手环住我腰。
这是借三分酒来发疯了,我想,这不似平日的萧四。
他把我脸略略抬起来,那一双眸子里看不出深浅,似笑非笑。
“四爷还没醉呢,就来妆疯!”我转开眼睛,又推他,却没能推开了。
“醉了,”他的气息靠近,就在我耳边轻笑,“‘酒不醉人人自醉’--一句说俗了的话,如今看来倒有些道理。”
我开始有些慌,越发不明白他今日为什么这样反常,说起这些平常从不会从他口里说出来的疯话了。
“丹儿……”再听他叫我名字,我含糊应了一声。
“……想你了。”三个字低而模糊,几乎让我以为是错听了。
我捧起他的脸,微嗔:“四爷真醉假醉?”
看不出。他是真醉还是假醉我看不出。那双眸子依然深浅莫测,几分酒意若有若无。
“管他呢。”他指腹轻轻抚过我的眉,似乎颇为专心地勾勒我五官轮廓。
我一笑:“四爷想画丹儿?用指头不用纸笔?”
他轻哼一声,手放了下来。“我又不是你那神工画师。”
我一怔。提起沈绘来,微微分了心神:这一个人呢,全不像萧四或者袁璟。我常常诧异怎会有这样脾气的一个人,一丝不苟的,世事看在他眼里,非黑即白。他颇有些自负,又很会得罪人,那些讨画儿的简直被都他开罪尽了,但若合了他的心意,便是异常慷慨了,价值千金的画儿也一幅一幅送出去。
我只晓得在萧四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他事事计算得分明,断断不肯吃亏。
我心神回来,又见萧四连饮几杯,我拿酒壶时已空了。今夜,他真正喝得不少。
“丹儿丹儿……”我皱起眉,听他把我的名字反复地念,敷衍应了一声。他却问:“丹儿这名字,有什么典故么?”
“四爷这是妆醉了。”我说,“什么典故,四爷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还问?”
我的名字当日是一个画师取的,因此叫了丹青,萧四认得我许久,哪里会不知道呢?
“是。”他点了点头,手指把我一缕散发拨到耳后,“我晓得:你进照花阁时恰遇见一个画师在,他说:‘这般颜色非比寻常,将来怕不是一个名伎。’请他取名,便用了‘丹青’两个字。”
提起这旧事,我又闪了神魂游天外,竟记得《桃花扇》里阮大鋮迫李香君唱曲,香君统统回了不会,阮胡子奇怪:是名伎,怎么不会?香君摇一摇头:原非名伎。
不知为什么,这四个字一直记在我脑子里,遇见萧四提起“名伎”,这四字便冒出来。
我微微一笑。
一只手指划过我唇角弧线。“想什么?一抹游魂,飘忽不定,捉摸不透。”
我打下他手:“四爷这算是骂我?”
他头一侧,手指改在我额上一点:“不是么?这么多年,我也没弄明白这里头到底想的什么。”
“想什么?”我笑起来反问,“里头一团浆糊,什么也没想,琴曲子练不成,画儿画不得,日日被人骂懒骂笨,还能有什么大用处不成?”
他不说话,只深深看住我,目光似透进我脑子里去,看得我颇不自在。
我忙说:“夜深了。”是逐客的意思。
他那里置若罔闻,一手摘下我鬓边绢花:“丹是红色。”另一手执起我的手来,腕子上一只绿玉镯子,“青是绿色。”他轻笑,“都是好颜色,却哪里比得了你这颜色如画?”
我勉强一笑挣开他,绕了半个桌子在他对面一只椅子上坐下:“爷今晚是怎么了?一个劲儿地只管夸人。”他却也跟着绕了半个桌子,双手握住我肩,自后面俯下身子,在我耳边浅笑:“今儿晚上,我偏不走了。”
不待我说什么,醇酒的气息已包围过来,脂浓,粉香,一屋子里便是这酽得化不开的熏熏香气。
早晨醒过来,先不愿睁开眼,直至觉着了身边并没有人,才起来穿衣梳头。
奇怪,天才亮,他却已走了。
然而外边有人声,我一惊:还没走么?
隔着屏风,他说:“丹儿,起来了?”
我“嗯”一声,手里梳子停下,妆台镜子里一副残妆,长发披散的样子。
萧四在外面停了一刻,说:“我走了。”
我不作声,抹去脸上残粉,慢慢梳着头。听见门响,又听他“咦”了一声,说:“沈兄好早。”
手里的梳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我缓缓俯身去拣,再抬头时,镜中一副面孔,没了脂粉掩饰,分外苍白。
昨夜……
想起来,镜中的人竟怪异地笑了:昨一夜,简直莫名其妙。萧四像是真醉了,不及宽衣解带已拥着我沉沉睡着,手臂紧紧扣在我腰间,不肯放松--却也只有如此了。
他睡去了,我却不自在。不是没有过这般的肌肤之亲,我仍不能习惯。怕惊醒了他,也不敢十分挣扎,整个身子都是僵的,怔怔地睁着两只眼睛,脑子里空空如也,看蜡炬垂泪,烛影摇红,直至火光黯淡。还以为这一夜是定然无眠了,但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倦极入睡。
今早却也醒得早。他更早。一出门,又遇见一个早的。
妆台上菱花镜中,多出一张脸来。
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的!我一惊转回头看他:“你……”一句话生生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我咬住唇。
他垂在身侧的拳攥紧了,微微发着颤,五官线条比平常更硬,一双眼睛紧盯着我,也不说话,紧盯住我。
我见过镜中自己的模样:苍白着脸,妆褪了色,一头散发。
他合着唇,依旧一言不发。两个人沉默不言对着不知多久,一声轻响,他把手中什么东西往地上一摔,拂袖转身就走。
我的唇已被自己咬出血来。我合了合眼睛:他气了。他原来大约以为我虽身在勾栏,却也有些不同寻常之处,今天却发觉了我再怎样不过是个烟花女子,卖笑卖身,所以他生了气。
我站起来的时候身子微微发麻,不大听使唤,俯身下去的时候一阵晕眩,需扶着屏风,比方才拾梳子的时候更难。他刚刚掷下的,是一枚玉发簪,雕工细腻,却不繁琐累赘--世人知道沈绘善画的多如恒河沙数,晓得他一双巧手能雕能刻的就少了--然而这一支他亲手雕出的簪子,却断作两截了。
我把簪子握在手里,也不顾那断处扎得手疼,慢慢坐到案边去。案上摆着纸笔墨砚,是我前一日心血来潮写字来玩未及收起的,原本只写了一半的句子:
“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
后面却已被续上了:
“重愿郎为花底浪,无隔障,随风逐雨常来往。”
墨迹犹新。那笔迹,花笺上见过多回--是萧四了。
我又咬唇,任凭新伤加在旧伤上。临窗坐着,仿佛累到极点,什么也不愿想了。
不知是谁,一早唱起来:
“敲风修竹珊珊,润花小雨斑斑,有恨心事懒懒。一声长叹,临鸾不画眉山。”
一连几天,沈绘不曾再来见我。萧四若无其事一般,该来便来,不动声色。我,我依旧倚门卖笑。因卖的是笑,再如何笑不出也得笑,所幸已卖了这许多年,成为习惯,天塌下来丹青照样可得在那里巧笑倩兮。只是神情一味的恍惚,惹得妈妈又数说起来:“丹丫头魂不在身上!”
锦屏替我说话:“我看她是有些病的模样,歇一日罢。”
于是这一晚我并没有客。
这一晚沈绘来了。
我看他走进来时,不是不意外的。
他专注看我许久。“丹青,”他叫我,“出去走走。”
我说:“好。”
是夜间,一条秦淮河又妖娆起来,红衫绿袖,珠歌翠舞,丝竹管弦,灯火萤萤映在墨墨的水波里,像洒上金粉,闪亮着,碎成一片片。
有娇媚的歌声唱: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笑着看着月枕双歌。听着数着愁着怕着早四更过。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那!更闰一更妨甚么?”
元曲不过旅思乡愁,怀古讽今,写景避世的,除开这样就只得闺怨春情,也很适合我们拿来唱。自《诗经》开始吧,决不少了写情的诗文,那些文人骚客写了出来给我们唱。
沿河直走到文德桥,虽是走出来了,我与他却都不说话。
他的眉结在一处,埋头走路。我很想伸手抚开他眉心那一个结,只是终于没有,只是和他一前一后地,默默地走。
文德桥附近人多了,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再往前须得在人缝里钻,不时撞上人。他终于无法再埋头走路。他本不是好脾气,颇不耐烦抬起头来问:“怎么这么多人?”
我也跟着停下步子,想一想,说:“今天十一月十五,秦淮分月。”
他“啊”一声,转身来看我。
我却看文德桥上,一桥的人,像煞《清明上河图》上那一座桥。
“秦淮分月的景致这样著名,我在秦淮河边许多年也总没见过。”我说,“大约是因为太近在咫尺,总想着要看也容易,所以一直不去看,竟从来没见过。”我笑了笑,“这样的事情也多了。”
“丹青!”他的手扶住我肩。
我转头看他,他的脸离我那样近。我看着那张脸上的急切,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垂下眼叹了口气:“你还要我怎样呢?丹青从来都是这样一个烟花女子,再怎么不爱风尘,也只得随风尘转。”
他冲口而出:“我赎你!”
我身子一震。他急急再说一遍:“我赎你出来!”
可是,他并不看我。
渐渐觉着两手冰冷的,没了温度。“赎出来做什么?我算什么?”我垂下头,“丹青值得什么?”
他一言不发,像被我问住了。我轻轻挣开他的手,退了一步,摇了头。
他疑惑地看着我,并不明白我断然拒绝的理由。
我低低地说:“你不要再来了。”
周围人山人海,我告诉他:别再来见我了。
抬起头,看见他脸色发白,双眉结得更紧,似乎再也解不开。
“好。”他咬着牙,“好!”他转身走开。
我也转身,为着不要见那个渐渐淹没在人海里的背影。
急痛攻心,我靠着墙弯下身子,几乎没了气力。
远远的,远得仿佛在另一个世界,有人大叫大跳:“看见了!看见了!秦淮分月!桥这一边有一半儿的月亮呢!”
更多人挤着看着问着:“哪儿?哪儿?”
“哎,我怎么看不见?”抢着要看。
秦淮分月,只在每年十一月十五这一天,水中圆月被文德桥生生分作两半,一半在桥这边,一半在桥那边。
我恍恍惚惚地想:分月,也不算得怎样的好景致。
一路上不知怎样挨回去,扶着墙走,一步一步,居然也走到头。
一进门,锦屏瞧见我,立刻丢了手头一切的事情跑过来,一叠声的问:“怎么了?怎么了?可是病了?脸色白得跟骷髅骨头似的。”
银儿在一旁暗暗的扯她袖子。
我只有力气伸出手一压,哑着嗓子说:“你随便我去,别理了。”
她看看我,终是不放心的样子,但也放了我不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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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画 6
这一回我十分感激锦屏,竟忍了三天没来追问我。这三天,我称病在房里不出门。
到第四天晚上,她来敲我门了。见了我,先吓一跳:“这才几天不见,整整瘦下去一圈。”
我笑笑:“不是病么?”
她这回不饶我了,紧盯着我问:“病根呢?”
我不做声,低头喝粥。
她说:“是沈绘。”
我放下碗,叹口气说:“连粥也吃不得了,撑在胃里像块石头。”
她并不放松我:“丹青,那日你和他出去,倒是怎么了?”
我默默坐着。
她催我:“你说话呀!”
我忽然笑起来,又把她吓一跳。“他说赎我出去。”
锦屏胡涂了:“你--你莫要告诉我你不肯让他赎。”
我点点头。
锦屏脸色一变,“刷”的就站起来:“你傻了?你不是最不愿待在这阁子里头的么?看你自来疏懒学那些琴棋书画歌舞技艺,迎逢男人的手段,永远的心不在焉,只为不愿应付他们那么殷勤。丹姐,记得你一回说,卖笑也就罢了,莫要把心也卖了给人--”
我勉强一笑:“我何时说过这等话来的--也不记得了。”
“你自然说过!”她正盯着我,丝毫不放,“那个沈绘,咱们眼见你是破了天荒地那么待他,心也许给他了,怎么等他说赎你,你又不要?你这脑子里头,转的倒是什么念头呀!”
锦屏的声音炒豆子一样“噼噼啪啪”一阵子乱响,一声声直砸进我心里去。
我缓缓摇头:“你那天又不在那里,看不见。他根本赌气一样,说赎我--这个样子赎出去,又算什么呢?”我惨白着一张脸笑起来:我算什么呢?眼见着是这一个人了,什么都是对的,就只一样错--我的身份,我算什么呢?
锦屏难得闭了嘴听我说话。
我说:“屏儿,你可知道他并不知道我?你说,他爱我什么呢?就算爱我漂亮好了,可是,他本就是画画儿的,也应晓得,那有一种颜色待得天长地久呢?总会褪了,淡了去。”我低了头,微微地笑,“屏儿,你可知道韦庄的词,有一句,我记得最清楚。”
她极其小心,点点头念:“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不是。”我打断她,“不是‘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是‘绿窗人如花’。咱们这样的女人呢,就像花一样,只开那么一下子,就谢了,所以有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锦屏听得一怔,握起我的手来,嘴唇动了动,但没说话。
“我怕什么?”我笑笑,自言自语一般说,“我怕‘红颜未老恩先断’,怕他‘明媚鲜妍能几时’,我怕什么都不长久。”
“丹姐--”锦屏叫着我的名字,手足无措,“丹姐,别哭啊,我--我从来没见你哭过。”
哭?我是卖笑的,怎么会哭?
然而摸一摸脸颊,湿冷的一片,泪水早夺眶而出。
“丹姐,”锦屏叫我,声音也哽咽起来,她扑过来抱着我,“别哭,求求你别哭。”她却先忍不住,伏在我身上,哭了。
“我赎你!”
我怔一怔,招回魂游天外,抬起头来问:“什么?”
他仿佛有点泄气。这话本就难理直气壮说第二遍出来。“呃,丹儿……我说我赎你。”
我笑笑:“嗳呀璟少爷,袁二老爷上屋抽梯把你关了半年在阁楼里读书,怎么好像没什么效用呢?”
过一个冬季,又是春天。
我拨一拨琴弦,漫不经心随口唱:
“笑将红袖遮银烛,不放才郎夜看书,相偎相抱取欢娱。止不过迭应举,及第待如何?”
袁璟一拍巴掌:“嗳,正是,‘及第待如何’?丹儿说到我心坎上去!”
我笑:“是白朴说到咱们璟少爷心坎上。”
他又说:“你跟了我,不好过在这里?”
我淡淡地说:“算了吧,二老爷哪里会让我进门。”
“他若不让,我,”他急了,“我……”
“我”了半天,又“我”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为他添一杯酒,笑唱:“这边走,那边走,且尽金樽酒。”算了,饶了他罢,帮他搬架梯子来下这个台。
送走袁璟,我闲闲坐在窗边,看见锦屏走进来问:“待会儿有什么事?”
我说:“我约四爷。”
她扬扬眉,看着我:“你约他?什么事?”
“有事。”我笑笑,“你别管。”
她把腰一叉:“我偏管!”
只听萧四带着笑的声音:“屏儿又在拿哪只耗子?”他走进来。
锦屏叫起来:“四爷拐着弯儿骂我!”
我笑着推她出门:“你去罢,今儿厨房熬骨头汤。”
她杏眼一瞪,食指点住我们两个:“好哇,你们合伙儿来骂我!”
我关上门隔去她不依不饶的声音。
萧四不用人请自去坐下,看着我笑:“难得丹儿请我。”
我也坐下:“有事儿求四爷呢。”
“什么事?”
“赎我出去。”我说。
他看我好一会儿,大约是吃惊了,但依然神色如常,只点点头:“你说下去。”
我求萧四用我的钱,胡乱诹一个人来赎我出照花阁。这许多年,银钱我是早攒足的,左等右等,不过等一个合适的人,等到沈绘,还是不对,终于自己赎自己。
萧四也不多问,便应承帮我。他自然没锦屏那么多的“为什么”,我也看准他不屑贪一个女子卖笑的钱,算得一个可信的人--便是我看错人,也自备了后路的:杜十娘尚藏着百宝箱,丹青虽不能及,养活自己也尽够了。
离开秦淮河,照花阁中从此没了丹青这一个人。萧四替我在南京城城郊找了住处,小门小户,也无人识得我是谁。
转眼,也过一年多。
萧四笑说:“不想你竟真走得出那个门。”他倒是常来坐一坐,同我说话喝茶,又说,“出了这个门,你人也不一样。”
我抬手摸摸鬓发:如今真是荆钗布裙了。“去了金银珠翠,不过一个寻常女子,自然不比照花阁头牌姑娘的风光。”说着,不觉唇角带上笑来。
他留意到这笑,四下里一打量,说:“这日子淡而无味,你喜欢?”
“四爷何不直说‘家徒四壁’?”我说,“无论如何,也总好过了倚门卖笑的营生。丹青要的,本也不多,现在也很够了。”
这是一个小村,十数人家,村后一座小山。我终是没住到沈绘画里那样山林里去,却也洗去铅华,仿佛去了一个外壳束缚,自在适意许多。什么十里秦淮,六朝金粉,我不愿想起了,权当它前尘过往,只得萧四是唯一的联系。
过半晌,他点点头:“这里人单纯些,不至于欺负一个单身女子,也是好处。”
我抿嘴笑起来:“丹青哪里不晓得是四爷特地着人暗里护着这小门小户?这份情,是注定要欠四爷的了。”顿一顿,又说,“其实照花阁里头什么样人物没有见过?我也不至于就那般不中用了,寻常的人也还应付得来。”
他看着我:“你就这样不愿承我的情?”
那目光忽然间太过专注,让我心神一震,不及招架。
他叹口气:“不过换一个地方,你怎么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往常许多话你不肯说的,现在也说了;在照花阁时会说的话,现在也不尽说了。”
“有这回事?”我勉强一笑,“想是离了照花阁,自然心境变了,说话也变了。四爷不提,我也还不觉得。”
他“哦”了一声,淡淡道:“画画儿要心境,原来说话也要心境。我今日倒新学一样。”
我又一惊,想当日鸿宾楼上替沈绘辨白时那一番“心境”的说话,他又知道了。
一时之间沉默下来,有些尴尬。我站起来:“礼数不周了,我去给四爷沏茶。”
“不忙。”他拉住我手,“丹儿,许久不见,连你名字也有好些时候没叫了。”
我不动声色地抽开手。“也是,四爷是大忙人。”
“忙?”他笑,“你知道我,哪里会有真正忙的时候?不过整日价混罢了。见到屏儿,直追着我问你。”
锦屏晓得底细,我没有瞒她--与其经她那样软磨硬缠套话出来,还不如一开头儿就说个明白。
萧四说下去:“我告诉她你一个人住这么一个地方,她吓一跳--真跳起来了--就说难道你一个人这么过一辈子不成?”
我想得出锦屏那样子来,笑出声。
他身子往前倾了倾,过来握住我手笑:“丹儿,你怎么说?”两道目光直射着我眼睛。
我不觉往后躲了躲,皱皱眉头:“什么怎么样?”
他声音愈轻,离我愈近了。“屏儿问的话,你怎么答?难道你就这么一辈子一个人过?”
我眼睛闪了闪,避开他目光:“大约是罢。也是前几年太热闹了,便活该后半辈子冷清些。”再想抽开手,不能了,一双手被他紧紧攥在掌中。
“别装糊涂。”他轻轻一笑,“也别逞那个强了,丹儿,说到底你一个女人,总得在身边有个人护着,疼着。何况--”他的食指抚过我面颊,若有若无的触感,“这般如画的颜色……”
我接了话:“纵得颜色如画,又有多久呢?是颜色,总会有褪了,淡了的一天。”抬首看他,再不避开,迫他答我。
他停了动作:“丹儿,你总这样子,想太多了。”
“平日无事,胡思乱想。”我说,“四爷以前不总说我一抹游魂,心事跑马?就在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他说:“会东想西想,不会想我么?”
我一愕,这又像是那一夜照花阁的光景了,他又说这种奇怪说话。
“丹儿,那一夜我装醉,说的话却没一句不真。”他的声音低低在我耳边徘徊,“几年前一夕酒醉,一夜荒唐,竟被我捡着宝贝了。几年来你也见了,再有谁如你一般让我留恋这么许久?”他的手臂环在我腰间,骤然一紧,“莫告诉我说,你什么都没觉得。”
我无言以对。是不能否认。然而其实萧四待我也一如待锦屏她们一般,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处的时日长久些了,也格外熟稔随意。我看他,也不过是个格外熟识的客人罢了。今天他却说这些话。
这样一言不发,他也看穿我心思,敛去笑容:“不然你以为我那夜为什么留宿照花阁?为什么生生拆开你和那姓沈的?只为你和他走得太近。丹儿丹儿,你若是寻常人家女儿,我何用等这么多年,立刻娶你进门。”
这个话也说出来了?我诧异,继而笑着点点头:“不过因为丹儿出身不对,四爷便放了手了。” 到底还留了一句话没有说:既是一早已放手,为什么现在又来说这话呢?
我用了些力气拉开他手臂,退后一步。
他苦笑起来:“果然,这些年来这么纵着你,就是这样结果--我一直等你,怎么算是放手?”
我接口:“若等不到呢?可不就是放了手?”
这话竟说得他怔了一怔,想是他自己也不曾觉得。
“难道你想我赎你出来?--我若赎你,你肯让我赎么?上回那个袁璟……还有沈绘,你就都不肯。”
我冷笑一声:“屏儿那张嘴该缝起来了。”
“所以了,”他说,“你又不肯。”
“就是屏儿,还懂问我一句为什么。”我说,“四爷问也不问问,就先认定了我不肯。”
他略略诧异:“什么意思?难道我问,你就真肯了?”
“不肯。”我摇摇头,“你又不认得我--你们都不肯认真待我,说赎我,又有几分真心。”
我没料想,在他的那张脸上,居然也显出迷惑不解的神情。我狠狠咬下嘴唇:“算了。”
“什么算了!”他猛一扯我胳膊,“把我说得胡涂,你就算了?”
我一根根扳开他手指:“四爷自重。”
他轻哼一声:“你说清楚了,我再‘自重’不迟。”
我叹口气,忽而笑了:“四爷你看丹儿,是那个照花阁里的丹儿,倚门卖笑,曲意迎逢,便是时时魂游天外,四爷也看不明白丹儿在想什么。”我再抿嘴一笑,“沈绘呢,他略略晓得一些,又以为我是那个‘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的,也不全对了--他那个‘赎’字,不过说得稍稍早了些……”
萧四咬着牙接话:“若再给他多些时日,等他看明白了,再说赎你,你就肯了,是么?”
我婉转一笑:“大约是了。”
他把我从头看到脚,又看到头:“丹儿,你好!”
我正色道:“是你要说个明白的--终归要说清楚,也不妨现在说了。”
他脸色略白,退后一步:“那个沈绘又知道你什么?难道多过我了?”
我摇摇头:“你说呢?你认得我这么多年,明白我多少?”略停一停,又说,“其实他知道也不一定有多少了,或许纯是我偏心--我若真偏心给他,也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他的眼神瞬间几变,似乎全都明白了。
“--丹儿,你今天这么说话,以后是不想见我了么?”
我怔了怔,还真没想到刚刚一番话会是什么结果。过半晌,才勉强笑了笑,缓缓道:“怎么会?丹儿敬四爷如兄。我还欠着四爷一个人情呢。”
“不必!”他说,“你和我这个样子,说是什么兄妹?断就断得清楚。你刚刚说得明白了,也就不要那些牵牵绊绊纠缠不清。”他一顿,拿了桌上他带来的折扇,刷的打开又折上,神色已然如常,连说话都是淡淡的,仿佛我们之间,霎时间已是断得干净了--干净得简直什么都没有过,“什么欠,什么人情,你也不必说了--左右也是还不出,索性一道断了好了。”
我无言以对,怔怔看着他转身走出去,一脚已踏出门外,又停下:“对了,那个沈绘--”
我心猛一跳,赶紧应声:“嗯。”
“他出事儿了。”他依旧淡淡地道。
我却“刷”的起身:“他怎么了?”
萧四的声音一顿:“他--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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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画 7
我坐在渡江的船上,想萧四告诉我的事情:
沈绘瞎了。
他的坏脾气终于开罪人,人家暗地里使了钱,教些无赖痞汉在小巷里泼他生石灰,他一双眼睛便这样坏了。他再不能作画。
我从萧四口中听见这消息,脑子里竟反反复复只念着那一句话:他看不见了--什么意思?不能明白。这简简单单几个字,我偏是想不明白。
这样想着,竟连萧四何时走的也不察觉。
怎么会?我不信。才不见他不过一年时间罢了,怎么物是人非了呢?
看不见--那他是不能画了。
我想不出不能作画的沈绘是什么样子。沈绘和画,仿佛墨与砚台,总连在一起,那精魂相通,分不开,斩不断。
袖子里头我的手在微微发抖,怕去想现在沈绘是什么样子。
渡舟在岸上轻轻一碰,船家跳上岸去,系了缆,搭起踏板,招呼人下船:“到了到了!下船下船!”
到扬州了。
烟花三月下扬州。
现时恰是那杨花柳絮飘飞的时景,我却也全没有那闲逸玩赏的心思。我来是为前几日打听到:那个人在扬州。
我几乎立时便决定了要来,随即犹豫:去干什么呢?然而终于还是来了。或许,只为看一看他罢。
南京到扬州须过一道长江,我也曾来过几回,也是一个繁华之极的城市。扬州的烟花也是出名的。虽说若干年前有称作“扬州十日”的屠城,造就多少厉鬼冤魂,而今这城市倒仿佛全然忘怀一般地繁华着。
我走在扬州街巷之间,骤然发觉自己漫无目的,竟是不晓得接下来该怎样做了。冷不防抬头见一面熟识的酒旗,蓝底白字的一个“酒”,我怔一怔,不由就走进店里去:小店里光线略暗,却干净,三张桌子,六把椅子,一个柜台,台后的老人抱住一个酒壶坐着,全不理会客人出入。
我惊讶得不能说话,一时间分辨不清:这是扬州或是南京,江北抑或江南。
老人睁开眼睛瞅瞅我,“嘿”地一声笑出来:“你也来了?”
我轻轻点头:“老伯--”
“巧!”老人家念,“老头子酒旗挑在哪儿,丫头也跟到哪儿了。”他眯一眯眼睛,“或者,丫头不是跟着老头子的酒旗跑罢?”
我的脸竟红了红,不经意地视线一转,见了店正中挂着一幅《饮酒图》,画中老者抱着一只酒葫芦,醉眼朦胧笑看画外芸芸众生,十分传神。我心里一动,走近细看,果见画一角上鲜红的印:沈绘。
沈绘的印一贯只老老实实的两个字名字,没有半分花俏,“神工画师”的称呼是别人给他的,他并不用。
画上这用笔线条,再熟悉不过,我不由伸手轻触画纸,耳边听老人笑道:“这画儿还是你那少年公子画来送我,老头子见他画得有趣,不挂也是平白摆在那里招耗子,也就挂在这儿了。”
我咬咬嘴唇,急急追问:“老伯,这画是他近来画的?”
老人哼了一声:“是就好了,他现在还能画么?”
我心猛地一沉:“他……”
“眼睛不中用啦。”
重重一锤击在我心上。
“近来他倒常来讨酒喝,从早喝到晚,夜里就睡在店堂,一连几天也不回家,快溺死在酒缸子里了。”
“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什么时候看不见的?”
老人仰头想了一想:“总有好几个月--快半年罢。”
我低下头。前年冬季时分我和沈绘分的手,我知道老人的酒家迁了地方约是去年春末的事,那时萧四也已帮我赎了身。半年前,该是去年夏秋之交时了。
老人家今日破天荒地爱说话:“你带那姓沈的少年来这里喝过一会酒--他倒是来上瘾了,隔三五日总来沽些酒回去。后来,嘿嘿,丫头,你是不是不搭理人家了?害他日日跑来灌酒,喝的酒险些比我这老头子也还多!老头这破酒铺子搬了家,没安稳个几月,他又跟了来,眼睛瞎了,整日价跟个醉猫也没什么两样。”老人说着,摇了摇头,仰头一气饮了几大口酒。
我的手不自觉揪着胸口衣襟,仿佛揪着一颗心,心里一片茫然。
呆呆坐在店里,不知多久,店主并不赶我走,也未打烊,只见外面天光渐渐黯淡下来。这个时节,天时是一日长过一日了,但每日也终于会日落西山。
店堂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燃上灯。
然后,我看见店门口帘子一动,他走进来。
我吃一惊,虽是早已听闻,但亲见那熟悉的身影不再笔直挺拔,步子不再稳健,一双总带着十分严肃认真的眼睛黯淡无光得似一对玻璃珠子--这不是他!我认不出他了!
我不能说话,全身都麻木了,看着他走进酒店,衣衫不整,神情落拓。
他不知我的存在,只向老人买了酒,不停留,重又摸索着走了出去。
老人似笑非笑看我一眼:你看见了?
我点一点头,脸色煞白的:看见了。
我匆匆追出去。
他显是已经很醉了,或是在来这里前已将自己灌得烂醉,步履踉跄着,扶着墙缓缓地走,一路喝着酒。
我本以为他要到什么地方去,便在远远跟着,看他背影摇摇晃晃,后来发觉:他根本漫无目的。
不能作画的沈绘,原来是这等模样!
我心里一阵阵接连的刺痛,只看他完全脱了人形,成一只游魂。
他在人群中穿梭,和迎面来的路人相撞,几番跌倒在地上,又双手撑着地,慢慢爬起来,像是早习惯这样被人撞倒,毫不在意满手泥污,只顾将酒倒入咽喉。
没有酒了,他很不耐烦地甩手,酒壶“当啷”一声砸在地上。那酒壶结实,他力道又弱了些,竟摔不碎,只在地上滚几滚,壶身与盖子分了家,残酒缓缓自壶里流出,在地上印下一滩湿迹。
一辆马车驶过,把他带倒了,这一回摔得似乎并不很重,他却久久没有起来,我终于忍不住,上去扶起他:看他紧闭着双目,醉得不省人事了。
他很沉,我气力并不足以扶起他走很远。他若勉强能走几步还倒好些了,偏是这时他连步子也迈不动。我半拖半抱,总算拉他离开大路,暂在路边停下。
此地也是扬州闹市,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我想尽法子唤醒他,没一种行之有效。他的发散了,披下来遮住眼睛,他就那么倚在路边墙根,大醉不醒。
若没我在这里,他是否就这么露宿街头了呢?
耳边猛然听得人欢呼一声:“丹姐姐!”
我一时不能反应:这异地他乡,我认识谁呢?
又听见一叠声地叫:“哎,停车!让我下去!”
一转头,锦屏正朝着我这里跑过来。
我不由怔了:怎么似乎每一个人物都被搬到这江北的扬州来了?
的确是锦屏,不改那疯疯癫癫的性子,奔过来抱着我又跳又叫:“丹姐!丹姐!竟是你!”转眼看见路边蜷缩的人,吃了一惊:“他!”
“醉了。”我接下去说。
锦屏睁大眼睛:“你不是一直跟着他罢?”
我摇摇头:“今日才到,来找他,刚才见着。”我垂下头又看他一眼,“可他却是这个样子!”
锦屏看着我,忽而决定:“你用我车好了,好歹先送他回去。”
我吃一惊:“不行!你呢?”
她粲然一笑:“我去酒楼,也就在几步路的功夫了,走走就到。”不等我答话,她拍拍手叫来马车夫,帮忙把沈绘抬上车去。我却瞥见她望着沈绘一身邋遢,微微皱了皱眉。
我略一犹豫:“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车夫却轻哼一声:“不就在下条街东那户!日日见他醉在这里,要他家里人满街寻人,把醉死的人抬回去。”他的目光在沈绘身上一扫,也是一脸轻蔑。
我心里又一阵苦涩。以前就算得人被他那脾气得罪了,也决不至于如此轻视于他。如今,却连车夫也瞧他不起了。
锦屏又千叮咛万嘱咐着我改日去见她,才送了我们走了。车厢里那人一点儿动静也无,依然一切浑然不知地醉着。
马车停在一户中等大小人家门口,我下去叩门。半晌却不见有人来应。车夫讥讽:“大约是全出来找人了,姑娘别白费劲了。”
然而这时门却开了,朝生吃惊地直盯着我看:“丹姑娘?”
我和朝生把沈绘安顿在卧房,打发车夫走了。
朝生不住地叹着气。“丹姑娘,”他说,“你帮帮少爷!你知道他从前不是这个样子。”这孩子几乎哭出来,“丹姑娘,你想想法子呀!”
我咬了咬唇,看看床上他熟睡的样子:“我又能做什么?”
朝生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少爷看不见,不能画画儿,可画是少爷的命啊!”
“我知道。”我低低的说,“我知道。”
“丹姑娘……”声音都哑了。
我拍拍他肩头,柔声说:“我明儿再来。”想一想又补一句,“且先别告诉他我来了。”
第二日,朝生照我吩咐把沈绘反锁在家里头,两扇大门关得紧紧的,除是我来,任谁也不开门。
我去的时候问朝生:“他怎样?”
朝生的样子迷惑不解,摇了摇头:“没怎么。我还以为少爷会大发脾气,还担心了一晚上--可他只坐在屋里发呆,一句话也不说。”
我看看朝生,也有些意外了。
朝生给我开门的声音惊动了里面沈绘,他摸索着走出来问:“是谁?”
他的样子齐整了些,黯淡无光的眸子依然刺痛我的眼。我不作声。
朝生急急回答:“没人。”
他皱了皱眉头--那是一个我所熟稔的神态,依旧就问:“是谁?”
朝生不知所措,看看他,再看看我。“没……没人啊……欧,对了,是风!少爷,是风把门给吹开了。”
我苦笑:风能把锁着的门吹开?这孩子慌不择言了。
果然他并不相信,仍皱着眉,走下台阶时脚下一绊摔倒了。
我默默上去扶他起来,被他一下子紧紧抓着我手腕:“谁?”
我没有回答,只是扶他回屋里去。我低着头没看他的神情,只觉他手紧握着我手腕不放,却也没再问了,由得我扶他坐下。
“是你!”他终于低声说,猛地把我推到一边去,“你来做什么!”
我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不错,来做什么呢?
他忽而扬声:“朝生!朝生!”
那孩子一早跟进来,赶忙应:“少爷?”
他板着脸,声音硬生生地说:“叫她出去!”
朝生为难地看着我。出我意外,这一向听他家主子说一他不做二的孩子竟然猛地摇头:“少爷,丹姑娘很好,别赶她走啊。”
他脸色一变:“你……”
我却笑了,对朝生说:“我明儿再来。”
“谁要你来!”他生气,“你这辈子都不要来!”
这才是原本沈绘的脾气,我略略放心,不再同他斗嘴,转身就出去了。
朝生着了急,追我出来:“丹姑娘!”
我出了门才停下,回头,微笑看他。
他微微涨红了脸:“丹姑娘,你别恼么。那个……少爷的脾气就是这样了--你是不是不管他了?”
“不是说了明儿再来?”我笑,“你快进去罢,省得他待会儿骂人--嗳,骂人是一定的,你先担待罢。”
朝生面上又露出欢喜,应了一声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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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画 8
第二日再去,再被他轰出来。我也不在意,总之锲而不舍,他发脾气赶人,我便走,上午走了下午去,下午再赶,第二日去。磨得他没法,终于受不了,叫:“朝生赶她出去!早叫你锁门不让她进的,你听到哪里去了!”
我抿嘴笑:“他若锁了门,谁出去买菜做饭给你吃?”
他脸色变青,朝生看了赶忙扯住他袖子,皱了眉劝:“少爷……”
他把袖子一甩,厉声道:“你赶不赶?不赶你就走,我也请不起你!”
那实心眼儿的孩子吓了一跳,几乎哭出来:“少爷,朝生不走!”
他冷哼一声:“那你叫她走!不许再给她开门听见没有!”
我在一边淡淡道:“朝生,你别理他。他若赶你走,你便到我这里来,总有你的去处--看他再能找着什么人来服侍这位公子爷的好脾气。”
他气得又反驳不出什么话来,只是叫:“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出去!”
我又笑一笑:“我走便是。”转向朝生说,“我出去买些菜,回来帮你做饭。”
朝生忙不迭地点头。
他在那里顿足:“谁要你回来!”
我微恼:“偏回来!朝生给我开门。”
他口不择言,开始讥讽:“当日里我求你也还不肯,如今怎么赶都赶不走了呢?”
话一出口正中我伤处,我半晌沉默无语,最后勉强一笑:“是啊,我这不是犯贱么?”
他晓得过了份,竟不再说什么。
朝生担心事,追出来叫我:“丹姑娘。”
我转头向他笑笑:“你放心,我去买菜。”
他松一口气,知道我并没有被得罪。
我买了菜回来,已决定将刚刚他那句话忘得一干二净。见他书房门紧闭了,存心避开我,我也不再去招惹他,和朝生两个在厨房里做饭,一面谈天。
朝生惊讶:“没想到丹姑娘这样好手艺!”
我扬了扬锅铲笑:“这还是练了年余呢。早些日子做出来那饭菜,吃得我自己都要吐的,如今竟也算好手艺了。阿弥陀佛,可修成正果了。”
朝生不作声。这个孩子踌躇的时候就心不在焉,两道眉狠狠皱着,过一刻终于问出来:“丹姑娘这两天老在这儿,不回南京么?”
我微笑:“连你也学你家少爷赶我走?”
他吓一跳,赶紧一叠声地说不是:“只是奇怪,南京那边不用姑娘回去么?”
我再笑:“你想说照花阁罢?”
朝生脸一红,点点头。
我手下忙着饭菜,一面答:“那里,我不用回去了。”
朝生捉摸着我的意思:“丹姑娘?”
我深深吸一口气吐出来:“我已经自己赎身出来了,和那个照花阁再没关系,落得一身轻松自在,也不用倚门卖笑营生了。”
朝生十分欢喜,拍手道:“好了好了,这回少爷可以……”
“莫忘了你家少爷刚刚才赶我出门。”我轻轻打断他,“罢了。”我解下围裙说,“我先给他送饭过去。”
去时见他正皱着眉,手中握着一柄刻刀,摸索着缓缓地在一团软泥上刻下一刀又一刀。他那样专心,多时不见他的这般模样了,甚至连我推门进来也不见他抬一抬头,仍是专心一意地刻。
我放下饭菜,舍不得打扰,静静待在一旁看着。
这又像是回去从前的时候了,他在那里或书或画或篆或刻,我就在一边看着,心里平和,没半点波澜,十分舒服自在。
突然刻刀一滑,正划在他左手上,殷红的血立刻从伤口逸出来。我低呼一声,上去抓住他的手察看伤口。他身子一僵,想抽出手来。我皱眉:“别动!”
伤口有些深,他手上已有横横斜斜数道类似的口子,都是新近摆弄这刻刀添的。
他急促地说:“你别管我!”
大约是这些日子和他斗惯了嘴的,我应得也快:“我偏管--药呢?朝生把药收在哪里?”一转头便见案上的药瓶子和干净白布,是朝生一早给他备下的。
我捉着他的手替他上药、包扎。
他是沈绘,到底不能归于沉寂,一时的落拓,沉溺酒中,也只不过需一个人略提一提,他会又站起来。眼睛瞎了也罢,他还有一双手,还有一颗心,总可以堂堂正正再站起来。
我是可以放心了罢。
上完了药,我放开他:“好了。”
他的左手依旧僵僵直直地伸在那里,右手上仍拿着刀。他长长叹一口气,把刻刀扔在桌子上。
“我真想杀了你。”他说。
我抿着唇,一抬手把发上的簪子拔了下来,放在他手里。
他皱了皱眉:“什么东西?”
他应认得的:是当日他摔给我的那支簪子。
我没头没脑地说:“先前断了,我叫人用薄银片接合了断处。”顿一下,又说,“手工终是不及你的--可惜了。”我走出房门,一脚已跨在门槛外边,又回身,“饭菜在那边桌上,快吃罢,别放凉了。”
身后面他仿佛欲言又止,终究没再说什么。
我走了。
第二日,我又坐在扬子江的渡船上,自江北,回了江南。
这一回没什么感觉,似乎我本就不该留在那里的,而那些日子也不似真的,只是一个很好的梦,在这梦里我又得见他,陪他。
我是什么样的人呢?如今的日子我已很知足。
回去以后一连几日的平静,平静得竟让我心里觉着有些空落,我也只作毫不在意罢了。
一日我出门买了些柴米油盐,回来便见门口站着个人,明眸皓齿,抿着嘴只顾望着我笑。我这才认出人来:“灵儿?”
可不是这丫头!上来拉住我手摇了一摇:“还当丹姐不认得人家了。”
我上下打量她,笑着一点她额头:“一年不见,也是女大十八变,真险些教人认不出了--只是一双眼睛变不了的,我总认得。先进来说话。”
她跟我进屋,合我撒娇:“丹姐也不回来看我们一看,若不是在扬州遇着屏姐,哪里知道你躲在这儿呢。”
我笑说:“是是是,就是躲着你呢,过得好端端的,你还来翻我出来做什么?”
她撅撅嘴:“丹姐这样无情--不怪妈妈总念你没心没肺了。”
“没心没肺?”我好笑,“不是没头没脑,笨嘴拙舌么?”
“丹姐若是嘴笨,天下也没灵巧人儿了!”她装作恼了,把我手一摔,“灵儿特特在屏姐面前争了这差事,赶了这么远路来,不但水没一杯,姐姐还冷言冷语的。”
我苦笑:“你倒会给我派不是,我这里也才进门,哪里就来得及给贵客奉茶倒水了。”
她又笑,重又挽起我手来:“哪个希图姐姐的茶水?只想着见丹姐一面,多辛苦也值了。”
瞧瞧吧,照花阁里出身的人,哪个不是伶牙俐齿的。做这伺候人的差事,总要练得长袖善舞才好。我也是这么出来的,自然明白。我拍拍她手:“说罢,屏儿差你来什么事?”
她略略正经了些:“屏姐想你呢,说在扬州遇见了,却没多聚聚。六月廿二,莫愁湖边,请姐姐见一见--不许推。”
我看看她:“你们也莫拿那一套来对付我。”
她赔笑:“谁来对付姐姐?丹姐就看着屏姐用心,灵儿也一路辛苦,别叫作妹妹的白走这一趟罢。不然屏姐那里叫人家怎么交差呢?”
我也撑不住笑,伸出一只手指:“下不为例罢了。”
锦屏这样殷勤,灵儿软语相求,我也只得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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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画 9
这一回约在莫愁湖边,她还是那样绮罗衣裳,金珠翠环,我一见就笑了,低头看看自己布裙荆钗,湖面如镜,映出一个粉黛不施的丹青。
“丹姐!”锦屏照例地扑过来。
我微笑:“做什么这样急约我?”
她撇一撇嘴:“想死你了!要见你一面,也不成么?怎么离了照花阁,架子就这么大了呢?”
我说:“哪里,离了照花阁,丹青就什么也不是了。”
她侧着头看看我:“怎么什么都不是?可不还是美人儿呢?”
“嗳,”我含笑说,“这个样子站在你边上,还敢称美人儿呢?”
她一笑:“‘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亮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乌惊喧,则怕的羞化闭月花愁颤。’--丹姐没听过‘淡妆浓抹总相宜’么?姐姐这样的人物,天然也有天然的好处呢。”
我伸手在她面上轻轻拧了一下:“戏词儿都出来了。今日这嘴上抹了蜜?这样乖。还‘天然’哩。”
锦屏拉下我手:“我又去过扬州沈绘那边问你,哪里晓得你又跑了。”
我淡淡地笑:“何至于用到这个‘又’字呢?”
她却说:“那个人气死了,说你这样忽冷忽热的,算什么呢?这一刻赶还赶不走,下一刻就又不辞而别。”
我拍拍她手:“屏儿,这个事儿你别理,我自有道理。”
她不肯放过:“什么道理,你说。”
我的目光移至湖上面,是盛夏时分了,湖上接天的莲叶,游船画舫往来如织,莺声燕语可闻。忆当初,我也是那船舫上添香红袖,繁华锦绣无不经过了。
锦屏又催:“哎,你那歪理,倒是说呀!”
“我不愿见什么人了。”我轻轻道,“当日沈绘送画,我说愿寄余生山林间,倒也不是虚言。只是这一世界都是人,我也力不从心,总不能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住去,现在能够不见故人,也就很好了。”我笑一笑,“许是我前半生见人太多,生张熟李,热闹过了头,现在便活该冷清些才是。便是你,也别再来找我了。”
锦屏柳眉轻蹙,摇头说:“果然是歪理。你才多大,就说得这么老气横秋了呢。”
我轻点她眉心一下,笑:“你这爱乱用词的毛病儿!多早晚也不见改的。我若真活到能让你用这词的岁数,早活腻烦了。活这几十岁也尽够了,谁要做老妖精。”
锦屏说:“嗳,你这怕老的毛病儿!”
她学我口气,惹得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却说:“这是在照花阁养出来的毛病--这么些年在这风月场子里面,凭持的也不过是这副皮相,怎会不怕年老色衰。现在出来了,这毛病怕是一辈子也不得改了。”我忽而沉吟:不愿见人,怕也是这个缘故了。纵然年华老去,不教故人见着,也好。
锦屏不做声了,垂下头摆弄着我的手指玩儿。
我却不经意间瞥见湖上画舫中一张熟识面孔,依旧笑脸迎人,一双眸子把人看得通透,依旧偎红倚翠的风流。几乎同时,他也见了我,两下里一齐怔住。
一叶扁舟来,几个稚龄的女孩子,衣衫简素,该是贫家的女儿,驾舟采菱摘藕,一船的笑语盈盈: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
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
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提履箱。
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
到莫愁湖,这是昔时莫愁女泛舟采藕的所在,唱这一曲《莫愁歌》,也是应景儿。一曲终了,骤然一静,那调子竟一转:
“近日门前溪水涨。郎船几度偷相访。船小难开红斗帐。无计向。合欢影里空惆怅。
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重愿郎为花底浪。无隔障。随风逐雨长来往。”
唱得并不好。不识情之滋味的女孩子,只在那里胡乱地唱罢了,脸微红,笑作一团。
我和他一起听了,不约而同调转开视线。
--再不相见。
我轻轻叹一口气,说:“这里到底人太多,我回去了。”
锦屏赶忙抬头:“哎,丹姐!”
我看出不对来:“怎么,还有事?”
她笑了一笑,十分古怪,我便知道有些不妥了。只听她拖拖沓沓地说:“其实呢……丹姐姐……今日不是我找你。”
我盯住她看,直看得她重又低头装作摆弄系在腰间的丝绦。
“到底谁找我?”
“我。”
应我的自然不是锦屏。我看着那个骤然间冒出来的人怔住。
锦屏抬了头,迸出一串银铃似的笑来:“你不爱见我么?我这就走便是。”
我一闪神,她已走得没了踪影。
我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更不知该走该留。
他身子向前倾,有些着急:“丹青,丹青。”
我只得上前扶住他:“我在这里。”
他仿佛松了口气,说:“我怕你再走了,就追不上了--我看不见。”
我沉默了一刻,终于问:“你找我为什么?”
他像是有点生气:“我就是来问你这个‘为什么’!”
我不做声,听他急促地说下去:“你那时为什么来找我?又为什么一声不响就走了?冷一阵热一阵。上回这么着,这回还这么着!上回我不问,这回我一齐问了:你这脑子里面倒是想的什么!”
一连串的什么什么,搅得我头昏脑胀。
我什么也不想。
我没说话,听他口气略略一缓:“锦屏和朝生都说你出了照花阁。”
我“嗯”了一声作答。
出了照花阁,又怎样?
我悄悄退开一些。
他再问:“你……一个人住在城郊么?”
我有“嗯”一声。
以往我们说话,都是我的话多,他一直听多说少,现在一旦我不开口了,他并不习惯说这许多,终于找不到话说,就此停了一停。
我也由得那沉默滞留不去,又退半步。
他却向前一大步,想了半天又开口:“我听见你和锦屏说的话--你是不愿见我么?”
是啊,我怔怔地想,我当真不愿见他么?
他的坏脾气又出来:“怎么老不说话?问什么你都不出声!”只是他一面又愈发地紧紧攥住我手,生怕我跑了似的。
我只得说:“我也不晓得,愿不愿见你--”
他狠狠地皱起眉头,狠狠地想,一双手却硬是拉住我不放。
“丹青,”他叫我,“刚刚你的话我都听见--我想着:若是你也不知道愿不愿再见我,何妨试一试?”
我讶然抬头看着他,一面我的手握在他手中,他的手指轻轻摩娑我的指节。我嫣然一笑:“那么,一年半以前那回,你也不生气了?”
他有些尴尬,没有作声。
我继续问:“秦淮河边的那次,你也不计较了?”
“唉,”他说,“那一次也不算得计较。”
我再问:“扬州这一次呢?你不说我忽冷忽热的?”
他皱皱眉头:“你是忽冷忽热的。”
我用力挣开他手,却没挣得出来,我气馁,冷冷地道:“那你还来这里做什么?还哄得锦屏一道诓了我来!”
他忙说:“是她的主意--只是我也怕你躲我,才找她帮忙。丹青,若非我真想见你,何用费这个周折?和你忽冷忽热,又有什么关系?”
我狠狠瞪他,他却是一无所觉,弄得我也觉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丹青……”他再低声叫我,语气里竟带几分求恳了。
我心是一软,咬了咬唇:“若你看得见,便该知道了:你面前这个人,也不是当年鸿宾楼华灯之下、秦淮舟上的丹青了。”我苦笑一下,“若你看得见,现在的丹青除下一身绮罗,一头珠翠,也不过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女子。”
“我自然知道。”他的脸上有些惊讶的神色,“这个何用你说?你出了照花阁,自该另有一番打扮气派。”他顿了顿,“只可惜我不能看见。”
我摇头:“不是!”
“不是什么?”他静静道,“分别年余,你也自该变了许多,我虽可惜不能看见,但记得你当初模样,听得你一言一笑,也尽够了。”
我再勉强一笑:“那么你有些冤枉,那时丹青是最美的模样,你却不晓得现在丹青……”
他摇头打断:“未必,我只觉现在面前这个人正是……正是我心里那个人。”他脸微红,说话亦有些断续,“若比变化,我该比你更多……我有私心,若你也变了些,我便少些自惭形秽了。”
我垂下眼,感觉他指腹上仍有伤痕未完全愈合,有些粗糙。我没察觉自己声音已经低柔许多:“无论怎样,沈绘总是沈绘。”
他立刻说:“丹青也总是丹青。”大约这样的反应就是在扬州那段时日养成的习惯。
我听见他笑说:“无论怎样变罢,我总是我,你也总是你,纵年华似水,两个人相伴,又怕什么呢?”
我身子一震:我的担心,竟由他这样轻易地解说。
“两个人相伴,又怕什么呢?”他笑着再说一遍,抬起手来,缓缓探着我的鬓发,触着我的额,再划过我的眉、眼,和脸颊,轻且柔的动作。我低下头,有一滴泪水顺面颊滑下。
“你骗我。”他忽而说。
我略略愕然地看他,只见他笑得温文:“这眉目,依旧如画呢。”
(完)
2002.7~2002.11.3 21.15pm 纸稿
2003.5.24~2003.7.8 整理发出
2003.10.11 21:12 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