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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 相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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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再去沈家时应门的是朝生,这孩子不会掩饰心思,昨日忧心着他家少爷,是以诸事不论,大约经了一夜之后什么都想起来了,对着丹青就是满脸的疑惑不豫,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子才想起来让进来,埋着脸,神情别扭之极。
丹青只作不知:“你家少爷好些了么?”
朝生一愣:“啊。昨夜后来醒了一回,照大夫说的让他喝了药,问过头也不疼也不晕,只是撞的地方青了一大块,揉过药酒发散了,额角磕破的地方也上了药。”他迟疑一下,嘴张了张,可是什么也没说就又合上了。
丹青只得再问:“现在在做什么?”
朝生道:“现在还在睡。”
丹青暗叹一口气:这孩子问一句答一句,倒真似算盘珠子了。“你们打听到我什么消息了?”
朝生猛抬头,视线不会回避,直直对着丹青看:“打听到说——丹姑娘跟了萧四爷,萧四爷替姑娘赎了身去了。”
丹青摇摇头:“那是银茉。南京城里都以讹传讹了。”
“哎?”朝生睁圆了一双眼睛,那张脸实在坦白,就眼能见着喜色慢慢泛上面来,眼睛都发了光:“那么,照花阁里的人为什么也说——”
丹青皱皱眉头。看来蕊娘和明鸳瞒着她的事儿还有着。“她们不愿告诉你实情罢。”匆匆一句话带了过去,“朝生,你跟我说,你家少爷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这一问勾得朝生眼也红了,袖角一边擦着鼻子眼睛,一边絮絮述说:原来那日秦淮河边别后,沈绘在僻巷里给人冷不防泼了生石灰。沈绘的坏脾气本就得罪人多不胜数了,这一桩却都算不来是那一家做下的。
是夜匆匆延医,都摇头说不中用,朝生就劝沈绘去本籍苏州府看一个相熟的大夫,唯恐延误时候,连夜的收拾了,沈绘还坚持写了那封信叫朝生去送。朝生极实诚的,将信交给明鸳就再也料不到什么其他的变故。
此后不知看了多少名医,返回南京来又得了丹青嫁了萧肆的消息,沈绘便不愿再留,辗转到了京城,终是没了心思,慢慢再南下到这江北扬州定了居。
朝生说:“京城有个原做过御医院退下来的老大人替少爷看诊过,道少爷眼睛伤了是一样,郁积于心是另一样,心症不除久之恐怕眼伤深下去,一损俱损,就是大事了。”说着就呜咽起来。
丹青柔声道:“难为你了。”实是难为这忠心耿耿的孩子跟着沈绘辗转跋涉,照看一个盲目之人,想也吃足了苦头。
此刻屋里沈绘声音唤:“朝生!朝生!”又问,“外面是谁?”
朝生正张口要答,丹青忙拉了他一下,摇摇头。朝生不明所以,还是迟疑着答:“没有人。”
屋里静了一刻,沈绘道:“药都煎干了。”只这一句,丹青仿佛看见他皱眉的模样。
朝生“啊呀”一声跳起来抢进屋里去。丹青对着窗儿在原地立了一刻,静静的跟进去时朝生已替沈绘穿戴了,扶他起来漱洗,看着丹青眨眨眼睛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
这屋子不大,却是窗明几净,日光从窗外照着散放在台案上的石料、篆刀。沈绘看来还是瘦,挂在身上的袍子显得空空荡荡的,气色却看着比昨日好了许多,眼睑轻轻合着遮掩了伤损无光的双目。
只听他问:“昨日是谁送我回来的?”
不惯撒谎的朝生皱着脸儿:“是……少爷,那些人我不认得啊。”
沈绘道:“糊涂。也该留了人家姓名,改日好去道谢。”
说得朝生扁着嘴巴看了丹青一眼。
“药。”沈绘道。
朝生又“哎”了一声跳起来:“少爷等我再煎一剂新的来。”
沈绘皱眉道:“今日怎么魂不在你身上?”抬起脸来,有意无意正对着丹青站的方向,一时间竟像有两道并不存在的目光直射了过来。丹青一时间竟想迎上前去,抚开那双眼睛再真真切切的看着自己才好。
沈绘站起来慢慢走到桌案前拉开椅子,大约是对家中位置熟悉的缘故,也并没有让朝生搀扶。他坐下摸索到玉石,在指尖轻轻摩挲,微侧着脸露出思索的神情,日光下严肃的脸孔忽然拢上一层光华——这光华是丹青曾见过多次的,那是每当他执起画笔,就会出现这样的神采,全不同于他往常待人接物的笨拙模样。
这又像是回去从前的时候了,他在那里或书或画或刻时,丹青就在一边看,心里平和,十分舒服自在,只那样看着就仿佛能看到天长地久去。
沈绘拾起篆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朝生,昨日我带去的壶没有带回来?”
“还壶呢!”朝生在廊上随口埋怨,“少爷不说我还忘了:早叫少爷别一个人出门儿,一个酒还等不得朝生回来打了?说多少回都不听!”
沈绘像被大人责备的孩子般微红了脸,却又露出几分倔强的神色:“并没有几步路。几回去了回来都没什么差池。”
朝生一面看着煎药的炉火一面道:“怕的可不就是万一?昨儿要不是……”他截然住了口。
几乎同时,沈绘手中刻刀一偏,重重划在了自己手上,顿时鲜血涌出,一下子浸湿了一片手掌。他还不及放下篆刀,已感觉另一个体温轻柔的覆了上来,紧紧替他压着伤口。
沈绘受伤的手忽一翻反压上去,死死扣住了纤细的手腕,不顾正在流血的伤口,气力大得几乎要把那只手腕折断。
朝生一步抢进来惊呼一声:“少爷!”
沈绘置若罔闻,仰起头:“你!果然是你!”
丹青咬了一下嘴唇,声音有些干涩:“你在流血。”
扼着她手腕的手于是颤抖了一下,却丝毫没有放松。沈绘低声道:“你从哪里来?”
丹青另一只空着的手也轻抚上来,将他的手指一只一只小心的掰开,白皙的腕子上已印着五个清晰的指印。“朝生拿药来。”
沈绘皱眉:“不必。”身子一僵,想抽出手来。
丹青道:“别动!”伤口有些深,他手上已有横横斜斜数道旧伤的口子,都约是他眼睛不好后摆弄这刻刀添的。
朝生一早给他预备下伤药和干净白布,丹青捉着他的手仔细的替他上药、包扎。
他是沈绘,到底不能归于沉寂,一时的落拓,也消不去他一身耀眼光华,眼睛瞎了也罢,他还有一双手,还有一颗心,总可以堂堂正正再站起来。
丹青想:是可以放心了罢。只是那只手的温度,怎也不忍再一次放开。
沈绘右手上仍攥着刀,僵僵直直地伸在那里,待丹青轻巧的上完了药,一时放开了他,只听“当啷”一声刀掉落在地,沈绘长叹一声:“你从哪里来?”他一下握紧了未伤的手成拳放在桌上,仿佛拒绝着想抓住什么的欲望。
丹青抹干自己手上沾染的血迹,他的神情一分不差落在她眼里了。“该从哪里对你说?”她轻轻道。先前的不答,也只为千头万绪突然阻塞在咽喉。“我没有收到你的信。”她终于说,“但我一直在照花阁等你。”
明明白白的惊异之情露在沈绘脸上,渐渐沉下去:“等到何时?”
丹青抬起头来想一想:“半个月前罢。”
沈绘皱眉:“什么?”
“朝生已告诉我你们打听到那消息,是错的。去年十一十二月照花阁走了两个,一个是银茉,一个是锦屏。”
沈绘豁的站起来。
丹青忽而微微一笑:“我等你到半个月前,知道了有那封信,就不等了。”
“你——”沈绘还是拙于言辞。
丹青叹息一声:“我都找到这里来了。”
沈绘沉默了半晌,却慢慢背转了身去,背脊微勾着。“如今你找着了。”他淡淡的道,“该回去了。”
一句话听得丹青一惊,手背紧贴在唇上,似要阻住脱口而出的言语。——有什么不对了。她终于发觉。还是有什么,在他的身上,不再如以前一样。
朝生不知所措站在一边看着两人,只得去拉沈绘,哀求的:“少爷——”
沈绘甩了袖子:“送客罢。”
“少爷!”朝生鼓足勇气,“是丹姑娘昨日送你回来的!”
沈绘的背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却不肯回头,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朝生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只得转而央求的看着丹青。
丹青却已顾不得他了。“我并不要你的谢。”她直视沈绘,执拗的说,“我渡了长江,从南京到扬州,也不是要听你这一个谢字。”
沈绘长叹一口气,神情一时间显得极为疲惫:“姑娘要什么?”
丹青抿着唇,一抬手把发上的簪子拔了下来,放在他手里。
沈绘摸索着那细长的物什:“什么东西?”
——他应认得的:是当日他摔给她的那支簪子。
丹青突兀地道:“先前断了,我叫人用薄银片接合了断处。”顿一下,又说,“手工终是不及你的——可惜了。”走出房门,一脚已跨在门槛外边,又回身,摇了摇头,终是什么也没有再说。
身后面沈绘仿佛欲言又止,沉默的听着她步声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