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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五 消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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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临出门前又有事故:丹青看见阁里两个没见过的小女孩子,眉目长得极清秀的,可是脸上泣泪纵横,神情惊惧,抱在一起呜咽颤抖。
丹青问灵儿:“怎么回事?”
灵儿努努嘴儿:“还不跟我们一样?明鸳姐姐新买来的女孩子。”
丹青皱眉看着两个孩子,忽而转身:“我去找她!”
找见明鸳的时候她正在点帐,一本本帐簿收拾起来。丹青撑了桌子道:“我们自家命不好,被卖来这里做这营生倒也罢了,为何明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还要去祸害别家孩子,把她们往火坑里推!”
明鸳诧异的看头,看见丹青那神情的确是恼了,反倒不以为意的道:“本就是人牙子领着四处去贩的,我不买,她们也会卖去别家,卖到个不好的,打死饿死的也有。丹儿,你什么时候这么不通气了?”
丹青咬着唇道:“这活罪你我小时候都受过,灵儿元儿已在这楼里是无法了,姐姐,我倒不料你狠得下心来做这种事!”
“狠心?”明鸳忽而冷笑一声,“丹儿,如今屏儿嫁出去了,这照花阁你是不要的罢?妈妈身后自是只有我接了手,我若不买人来,日后怎么办?——有话叫做‘无以为继’!我们白白饿死不成?”
丹青退后一步,眼前这个明鸳仿佛已不是她认得的了。
“我实同你说,做了老鸨心定是要狠的——你看妈妈当年的情形,可像如今?也是心一点点硬起来的。”明鸳道,“丹儿,我知道你不希罕这照花阁,可是我只有这里,出了这里,我是无处可去了。”
丹青怔了怔:无处可去?我何尝不是无处可去?
“所以,”明鸳慢条斯理的道,“早日叫杜临川赎了你出去罢了。我看在旧日的情分上不至于赶你,也不见得总容着你这么着——还不出门?杜老板的局子已经迟了罢?”
丹青万想不到明鸳会有和她说这话的一天,震惊太甚,以至于到了酒楼,面上神情谁都看得出来。
“丹姑娘!怎么迟了?”杜临川一步迎出来,看见她面色又道,“怎么了?”
“没什么。”丹青勉强一笑,四周环顾一遍,看见席上除杜临川祝临笙外,还有一个少年,想是那十二公子了,遂收敛心神款款一礼,“丹青见过十二公子。”
那少年两眼直盯着丹青,祝临川噗哧一笑正要说话,他却自位子上跳了起来指着丹青道:“这个美人我见过的!”
祝临川轻嗤道:“胡说。跟我们这些戏子厮混也罢了,秦楼楚馆你去的次数加起来也不过是上次一回罢了,倒去哪里认得她?”
“真的!”十二公子急道,“临笙你做什么不信我?我们京城最近来得一个画师,一画千金不可得;如今他不画了,金石雕纂上也是一绝。人人传言他画得最好的是美人图,且画的都是一个美人。我好不容易弄到一幅,果然是好,不想今日竟看到那美人从画里走出来了!”
他说这些话,丹青已变了脸色。杜临川看她一眼,追问:“公子,那画师叫什么名字?”
“我想想……”十二公子皱了眉,忽而两手一拍,“对了!沈绘!是叫沈绘!”
杜临川扶丹青坐下,十二公子犹在絮絮的道:“人人都猜测他画的美人是什么人?有人说是风尘女子,是他红颜知己。平常那些美人画儿他是一幅也不卖的,临笙你真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工夫才弄到那幅……”
祝临笙拉住十二公子,轻轻摇了摇头。
“公子,”丹青手攥得太紧却不自知,指甲都深深陷进肌肤里去了,“那人……现在怎样?”
“啊?”十二公子道,“那人现在也算是扬名京城了。只可惜他双目不能视物,无法再作画……”
“不能视物?”丹青失声道。
“是啊。”十二公子奇怪的说,“他瞎了,你不知道?”祝临笙又扯了他一下。
杜临川立在丹青身旁:“丹青姑娘?”
丹青道:“我没事。十二公子,你知道他些什么,都告诉我罢。”
“咦?你还真认识他啊?”十二公子睁圆了眼睛,“我只知道他性子傲得可以,寻常不肯卖画——嗯,现在不是画了,是印石雕刻,可也出名得很,也是买不到的。听说他是因为在原来的地方和人结了仇,走夜路给人泼了生石灰,就坏了一双眼睛,他来京城就是为的治眼睛,久治不得好,便弃了画笔拿刻刀,听说他原来有个心上人,却另嫁了他人,他伤心之余不愿回乡触景伤情,便留在了京城……”十二公子说着突然又跳起来指着丹青,“那不就是你?你你你……”
祝临笙叹口气拉他坐下。“丹青姑娘,别见怪。”
丹青匆匆起身向杜临川道:“我有些急事要办,先行告辞了。”
杜临川点点头:“我送你。”
丹青道了声不用就匆匆去了,一路直回照花阁去。明鸳正在又逼又哄着两个孩子自己梳洗,丹青也不顾了,推开门当面就问:“那日沈绘走时有信留给我,在哪里?”
明鸳本皱起了眉,听见此问一愣,却不否认,沉默了一刻道:“在妈妈那里。”
丹青咬牙:“为何把信藏起来?”
明鸳淡淡道:“给你看到那还得了?本来整个人心都不在,这一看信岂不是魂都没有了?丹儿,我就不明白,你也不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了,客人的话是信得的么?枕上发遍千般愿,调转头什么都不记得。”
丹青道:“他不是如此。”
明鸳冷笑:“什么不是如此?丢下信就走了,再没个音讯。你这傻子,不知从哪里听来有这封信,心思就又活动了?”
丹青也不愿和她辩,转头就向蕊娘房里去,明鸳竟一步抢上前来拉住了她。“丹儿,你别怨我。信是我收的,收了自然交给妈妈,她不给你自有她的道理——丹儿你不是不明白。”
看看丹青步子已停住了,明鸳叹口气:“好好,我进去拿出来给你,可好?妈妈实是经不得你折腾了。”说着果真就进去蕊娘房里,不一会儿手里拿了一方叠着的信纸出来。
丹青忙接过来,当即就拆了看,只见那自己极潦草,也不过是寥寥数字,说是有些急事要离开南京两日,切勿挂念,十一月十五秦淮河畔未尽的言语,且待归时再说……
看着看着,只觉那纸上一个圆圆的湿印子洇了开去,忙伸手去拭。
明鸳在旁道:“可是?这信里何尝有什么?”
丹青将信按在胸口,闭着眼睛待满目的泪水慢慢风干了,才低声道:“明鸳姐姐,我还是要见妈妈。我要赎身。”
“你!”明鸳一惊,“谁给你赎?”
丹青目中还隐约有水光闪动,语气却坚决:“我虽不及杜十娘身怀百宝箱,这些资银也还有的。”
明鸳瞪着她,终于忍不住厉声道:“你是傻了?你那些家底我不知道?就算赎身的钱够,等出去了,剩下够你吃还是够你用?再说了,你要出去做什么?去找那个沈绘?”她冷笑,“唱守楼还唱不够?还要学孟姜女?万里寻夫?”
丹青低头道:“明鸳姐姐成全。”
“成全?”明鸳道,“对着四爷你也求成全!当日你进这照花阁怎么就没看出来数你麻烦!为着当初四爷梳拢你,直没把阁子里闹得个人仰马翻!当婊子谁不过这一关?你好了,琴也不弹了,曲也不唱了,好不容易哄得消停,只当你是好了,多少年后还能摆脸子给四爷看!什么一夜夫妻百日恩!好了,为了个沈绘,倒又疯了!”
丹青听得猛地抬起头来,对着明鸳的眼睛,看见自己的影子印在一团恨意中——她从不知道,原来,明鸳这样恨她。以为都是好姐妹,就像锦屏,平日里斗气拌嘴,到了紧要时候还是替她担心替她疼。可是,原来明鸳这样厌恶她。
明鸳还不觉得:“你还没疯够?”
“明鸳姐姐,”这四个字出口,丹青觉得嘴里苦涩,可那声音里竟听不出什么来,“姐姐已不想留着我了,何妨放我去?”
丹青赎身的事情,蕊娘倒是很平淡的说了一句:由她去。只是赎身的身价定得极狠,算准以丹青的积蓄付了,几乎是净身出户,也就只余下些零头,定不够长久度日。这事丹青没有告诉杜临川一个字,不要他资费帮贴。
出照花阁的那日,丹青一袭简素衣裳,就只有灵儿在二楼上忍不住叫了一声“丹姐姐”。丹青步子停了停,但没有回头。
门口就遇见杜临川,笑着道:“丹姑娘。”他把她带到锦屏家,少妇装扮的锦屏扑出来一把抱着她叫姐姐,又哭又笑又埋怨:“这么久不肯见我!”
丹青微笑:“都嫁了人了,成什么样子?这不是到了走投无路,来找你了。”
锦屏抹着眼泪就笑了,又悄悄道:“赎身那件事,为什么不要我们帮你?妈妈也忒狠了些!”
丹青道:“要知道你们帮贴,就不是那个价了。”转身对杜临川道:“杜老板,丹青还有一桩大事要托杜老板:烦你找个上京去的人,带我同行。”
杜临川想想,一点头:“我去打听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