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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守楼 ...

  •   十二月三日,晴,天气清冷。

      这一日锦屏没有到丹青房里去,来来去去都是灵儿,躲闪着眼睛,扯着闲话。丹青笑了一笑:“你这样子——怕什么?”

      灵儿咬了嘴唇,轻轻道:“我怕姐姐难过。”

      过一会儿不得丹青答话,灵儿不由得抬头去看她眼睛,往日里柔媚温和的光彷佛已经滤去了温度,笑意只是浮在面上的,一双眼睛只剩下静谧,显得更深了。

      灵儿慌忙道:“对了,今日妈妈也觉着身上好些,起来张罗了。”

      丹青点点头:“还是明鸳姐姐照看着,我直是一个废人了。”

      灵儿才道:“姐姐怎么这么说——”

      丹青道:“天黑了,点灯吧。”

      秦淮河上的灯火已经透进窗子里来了。

      灵儿才点了灯,就听外边锦屏的声音:“妈妈明鸳姐姐容我再见丹姐姐一面,日后就是再想见,也不能够了。”过了一刻,或许是蕊娘允了,锦屏推门进来,金红的一件崭新衣裳,就做了嫁衣。见了丹青,两个人面对面,竟只是笑,看得屋子里头其他的人心头都是一紧。

      锦屏福了一福:“丹姐姐,屏儿要走了。你我姐妹这些年,不意就此尽了。”

      丹青轻轻摇头,也是笑:“今日怎么这么规矩起来?”

      锦屏道:“阁子里由得我放肆惯了,今后再不规矩起来,再没妈妈姐姐们疼我了。”说着又跟蕊娘明鸳福了一福。蕊娘倒是一怔,明鸳咬咬嘴唇,轻轻在蕊娘耳边说了几句,两人便出去了。

      丹青突然道:“静得很。”

      锦屏笑道:“还要怎么热闹?敲锣打鼓,八抬的大轿?我是什么人?”

      丹青道:“你骂我不背曲本子,骂银茉不争气那些话,好像好久没听过了。”停了一停,“也许久没听你唱曲子了。”

      锦屏淡道:“唱不出来了。”

      丹青忽而妩媚一笑:“没有这话。”

      锦屏有些诧异,又听她道:“等我把琴拿出来。”

      那琴挂在墙上,已积了些灰。丹青去将琴取下了,稍加拂拭,又调了调弦,抬起头来笑道:“屏姑娘,今日轮到我考你:我弹什么,你唱什么。”

      锦屏还未答话,丹青手下调子已起了,只又听她笑道:“罢了,我替你起第一支。”言罢合着琴声唱出来,是一支《锦中拍》:

      “想当初华筵盛陈,配才子佳人,排列着花林粉阵,逐趁着筝声笛韵……”

      这曲声飘出门去,外面蕊娘蹙了眉:“要死了!这是什么!”

      明鸳也白了脸色:“丹儿……”

      丹青却向锦屏笑:“怎么?不会了?”

      锦屏眼睛里自疑惑而诧异,而后仿佛一种光芒渐渐的苏醒过来,她笑了一声,笑意渐渐满溢,紧攥着前襟的手放下来,将外裳脱了下来。“你倒想有考得住我的一天!”

      丹青点头微笑,手下调子一转,虽带几分生涩,犹有轻灵意味。“你看这彩轿青衣门外催,你看这三百花银,一套绣衣。漕抚田公,同乡至戚,赠个佳人捧玉杯…… ”

      门锁响了一下,显是外面蕊娘在拧门,却不料丹青已将门反锁了,打不开。

      锦屏清亮的声音直飘出去:“案齐眉,他是我终身倚,盟誓怎移。宫纱扇现有诗题,万种恩情,一夜夫妻。”

      蕊娘在外尖声道:“《守楼》!我叫你守楼!你们有气性儿的就真撞死在这楼上!”

      丹青摇头:“我们自是比不得那样。命虽如此,去也终需去,住也如何住——也要明志才好!”

      锦屏抚掌巧笑道:“凭你这琴明志——倒也罢了!”

      话虽此说,她一步踏到窗边,把窗全开了,清冽寒风一下子卷进来,打在人脸上,锦屏只毫不在意,一支支的曲子唱下去,唱到了《寄扇》。歌声又被风带出,伴着秦淮桨声灯影:

      “寒风料峭透冰绡,香炉懒去烧。血痕一缕在眉梢,胭脂红让娇。孤影怯,弱魂飘,春丝命一条。满楼霜月夜迢迢,天明恨不消。

      冻云残雪阻长桥,闭红楼冶游人少。栏杆低雁字,帘幕挂冰条;炭冷香消,人瘦晚风峭。

      ……

      恰便似桃片逐雪涛,柳絮儿随风飘;袖掩春风面,黄昏出汉朝。萧条,满被尘无人扫;寂寥,花开了独自瞧。

      ……

      你看疏疏密密,浓浓淡淡,鲜血乱蘸。不是杜鹃抛;是脸上桃花做红雨儿飞落,一点点溅上冰绡。

      叫奴家揉开云髻,折损宫腰;睡昏昏似妃葬坡平,血淋淋似妾堕楼高。怕旁人呼号,舍着俺软丢答的魂灵没人招。银镜里朱霞残照,鸳枕上红泪春潮。恨在心苗,愁在眉梢,洗了胭脂,涴了鲛绡。”

      这几支却是幽婉,绵绵不绝相思之意,配上锦屏的嗓子,分外缱绻。浑忘了外间蕊娘正气急败坏的叫了人来砸门,本来既算还有些顾忌,现下也消了个干净。

      丹青亦不为所动,抚着琴和着,琴声也是脉脉。末了最后一支《锦上花》:

      “一朵朵伤情,春风懒笑;一片片消魂,流水愁漂。摘的下娇色,天然蘸好;便妙手徐熙,怎能画到。樱唇上调朱,莲腮上临稿,写意儿几笔红桃。补衬些翠枝青叶,分外夭夭,薄命人写了一幅桃花照。”

      房门应声而裂,蕊娘进来夺了琴就狠狠砸了,气吁吁的瞪视着两个人。丹青和锦屏只是相视一笑。

      窗外忽有人鼓掌赞道:“好一出《寄扇》!”

      继而楼下有人声,一个还有几分稚气的声音道:“是不是这里啊?”

      另一个带笑的声音道:“是了。错不了。”

      一会儿楼梯上就有脚步,一人在外扬声道:“久闻照花阁的锦屏姑娘唱得好曲,果然名不虚传!请出来一见。”

      蕊娘狠狠剜了两人一眼,向明鸳压低声道:“看着她们!”说罢出去,只见楼间立着一个三十上下的男子,相貌生得极好,两道眉飞入鬓,一双眼炯炯有神,见了蕊娘笑道:“妈妈,叨扰。实是我们在楼下没见到人,放肆了。”那人道,“在下姓杜,双名临川。”

      蕊娘微微吃惊,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还是福了一福:“原来是杜老板。”

      房内锦屏听见声音,脸色也变了变。这名字连丹青都听过:成祥班当下的班主,杜临川。论起来,该是言印墨的师兄。

      只听蕊娘道:“杜老板若是为我家锦屏儿来的,只怕不巧——今日正是屏儿的好日子。”

      杜临川也不恼,道:“哦?那不是不巧,却是正巧了。”

      楼下那稚气的声音道:“什么叫好日子?”

      另一个道:“就是锦屏姑娘今日要嫁人。”

      那稚气声音道:“哦——咦?嫁人唱《桃花扇》?《拒媒》《守楼》《寄扇》?临笙,我没听错吧?”

      那临笙笑道:“公子听得不错。”

      蕊娘皱眉:“杜老板,楼下两位是——”

      杜临川道:“不好意思。请妈妈下楼来。这是我师弟祝临笙,这位是——”他声音忽就低下去了。

      蕊娘听着变了脸色,连忙行礼。祝临笙拦了一下,低声道:“公子不好显露身份,妈妈先称呼十二公子罢。”

      蕊娘必恭必敬的道:“是。”

      那十二公子仍契而不舍的追问:“临笙临笙,为什么唱《拒媒》《守楼》《寄扇》?这不是李香君为了侯方域守节不嫁、相思感怀的戏码么?我听你唱过几遍的。这姑娘的好日子唱这些词,分明是不愿嫁么。”那小公子看着不过十多二十岁年纪,生得唇红齿白,一双眼睛轱辘辘直转,十分天真的神气,甚是讨人喜爱。

      蕊娘对着他却是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只听那十二公子又道:“临笙你问她,这姑娘要嫁什么人?”祝临笙自是不会再问一遍,他相貌亦是极俊美,比杜临川犹多出七分精致纤秀,现下只是含笑不语。

      蕊娘陪笑勉强答道:“公子说笑了,这姑娘家大了,总是要嫁人的……”

      两厢说话间,阁外已经围了好些人,拥着看热闹,议论纷纷。却有个微胖微黑的男人强行挤了进来,恼道:“蕊娘,这算怎么回事?”

      蕊娘哎了一声还没说话,那十二公子转头道:“是你要娶那姑娘?”

      那人瞪了十二公子一眼:“与你有什么相干!”却被蕊娘一扯,低低的说了几句话,气焰蹭蹭蹭就降下去了,一时间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期期艾艾的说:“不,不是,是我家老爷早同蕊娘定下了锦屏姑娘。”

      “哎,”十二公子道,“临笙你跟他们说请那姑娘下来一回,咱们当面儿说说,若是那姑娘真有了心上人不愿嫁呢,我做个情,那个人他家什么老爷也成人之美罢。”

      祝临笙笑道:“人家都定下的婚事,定钱都付下了。”

      那十二公子恍然大悟般:“哦,原来是钱——那就好办了,我赔了就是。”

      “不是……”蕊娘道,急得一头汗,末了顿顿足推元儿,“叫你锦屏姐姐下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十三 守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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