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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六章 悲欣两迢迢(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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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院子,桌上是那份红底烫金的礼单。雨瑶回手拾起,淡淡一扫,却愣在当场——为首第一项赫然列着“金镶玉如意一对”。那是,苏夫人最贵重的陪嫁。
苏夫人……望着窗外渐起的暮色,雨瑶转身便向正院走去,遣退了即将跟来的侍女。
行至正院,大门已闭,雨瑶叩门三响,退后静待,不久门内转出一中年仆妇,口内说到:“夫人候小姐久矣,快请进。”
“有劳苏妈妈了。”
今夜只有耳房亮着灯,似乎府里的男主人并不在家。
雨瑶心下诧异:“难得父亲不在府中,苏夫人又以玉如意引人来此,所为何意?”足下却一步不停。小鬟执灯在前,一捧昏黄而黯淡的灯火,只照亮了前方一丈。月暗云深,花木繁茂,空气里充满馥郁的甜香。一灯如豆,招来飞蛾扑火,静谧里只有衣角簌簌环佩叮当。
“夫人,姑娘到了。”苏嬷嬷是一成不变的回禀。
而重重珠帘里,却传来明快爽利的声音:“快请。”
有人挑起重帘,雨瑶躬身入内,转过插屏,但觉一室浮跃的暖香。室内端坐的女子,不过双十年华,一身百蝶穿花正红长袖衫,一色杏黄曳地襦裙,明艳夺目,光彩照人。
行礼问安,落座上茶。雨瑶没有多说一句话,直觉所至,今夜的苏夫人,比平日沉闷了些,像是有着极重的心思。
她没问,苏夫人自然不开口,静默中,四围丫鬟陆续退走,房中一点一点空了下来。只有篆烟,笔直地燃烧着。
“三姑娘今日可大好了?”像是不经意的问候,寂静中传开一声明朗的笑。
“有劳母亲挂怀,雨瑶早已好了。”雨瑶低头答言,心里却是一沉:果然今日苏夫人另有他事。
“新换的药可用的惯?俗话‘药补不如食补’,想吃什么就吩咐厨房做。往常都是清睿那孩子替你周全左右,如今自己要好好保养才是。”
雨瑶微微抬眼,却撞上了一双点漆之眸,目光深沉,不由心中一紧:“新药甚好,如今已不大咳了。也就不必劳烦厨子们。”
“姑娘体恤下人,自是好的。可若是委屈了自己,就是我这个管家婆子的不是了。”她明艳的,眼中却是无奈的自嘲。
雨瑶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是了,父亲丧妻多年,最终娶苏夫人为续弦,也不过是为了联络江南各族罢了。明明只比哥哥大两岁而已,只是适合做姐姐的年纪。又有谁能真心称她一句母亲?一样侯门朱户,都是注定老死笼中的金丝雀罢了,此生,她连做母亲的资格都被剥夺殆尽。
“哪里,母亲昼夜操劳,偌大相府,妥妥帖帖,雨瑶钦佩还来不及。只是不知,母亲唤雨瑶来此,有何吩咐?”雨瑶恭声询问,果然看到苏夫人明朗的脸色微沉。
拨弄着手中的秘色瓷杯,她轻笑一声,淡淡道:“长夜无事,请姑娘闲话一二罢了 ,将来,怕也是缘悭一面。如我这般,连见一见家中老父,都是奢望了。”丝丝怅然,晕开温暖的灯火。
“将来的事,谁又说的准呢?若是有缘,总能再见的。”
“这就是了,但愿佛祖保佑,好叫事事顺心,人人和睦,便千好万好,再没有不是了。”
“母亲也信佛么?”雨瑶浅浅笑问。
“虽说世上,供奉道教三清者多,我们苏家,却是尊佛的。说是先代出过一位居士,此后便世代信佛了。”苏夫人笑道,“听说,我那素未谋面的长孙姐姐,也是信佛的么?”
雨瑶一怔,垂下羽睫,淡淡道:“母亲……听哥哥提起过,母亲笃信佛教,平日吃斋念佛,常常接济穷苦人。”——那是……母亲?为什么我没有一丝一毫的记忆?
苏夫人卷着手中的丝帕,鬓角的五凤朝阳簪,垂下莹莹的光辉。“也是,可怜见的,你哪里会知道这些……老爷房里,那空神龛背后,便立着长孙姐姐的牌位。”
神龛背后,是母亲的牌位?母亲的,牌位……
那场惊心动魄的动乱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说遇见母亲,就是把自己陷阱坟墓,你说成大事者必须断绝私情,可这么多年来,您原来也不曾放下么?
雨瑶心中激起惊涛骇浪,表面却是一片平静:“夫人垂悯。”
听到那样脱口而出的称呼,苏夫人却没有丝毫怪罪的意思,依旧爽朗地笑着:“到底我只比你大六岁,在你心里,便认我做姐姐,可好?”
她是笑着的,比起平常闺秀,更加鲜明亮丽,夺人神思。可笑的时候,哪怕身形转动,一身璎珞流苏,却纹丝不动。那也是平常闺秀们做不到的教养。
雨瑶抬眼看去,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睛,没有丝毫芥蒂,却也找不到一寸真实。朦朦胧胧都腻在笑影里。她缓缓道:“夫人抬爱,雨瑶不敢僭越。”
“也罢,”眼前火一般的红色轻轻摇曳,端坐的女子淡淡叹息:“这样的事,都是强求不来的。我是不会再有孩子了,将来也只能指望你和清睿。”
“雨瑶驽钝,也知忠孝二字,侍奉君亲,在所不辞。” 雨瑶心下了然,福身笑道:“多谢夫人添妆之礼。”
苏夫人扬眉一笑,点亮了夜色。流动的烛火,映照在华丽的珠饰绫罗上,却泛出一望无际的冰冷寂寞。那也是一个,终将枯萎在奢华之中的灵魂。
挑灯夜行,繁星缀天,夜色正浓。路过非鱼池,一阵清雅的花香,借着泠泠水波,扑面而来。
猝然间,前面执灯的少女惊呼出声。雨瑶一怔,错步转身。却看见昏黄的灯火下,一株焦枯的牡丹。
枝干扭曲,花冠枯萎,原本青碧的枝叶间,布满血红的丝线,仿佛剥去肌肤的血肉。空气中飘散着浓的化不开的腻香。雨瑶悄步后退,淡淡吩咐:“只是花儿生了病,明儿遣山子匠来挖走便是。不必深夜扰众。”说话间,雨瑶打量四周,这株牡丹,这株牡丹竟是——御衣黄。心骤然一沉,却默不作声向前走去。
众人闻言,心中稍安,皆因雨瑶素来颇有盛名,便也信服了,安安静静,走回居所,一路无话。
——行云一直摆弄的御衣黄,到底出了什么事?如此,不详……
簌簌飞花轻似梦,一点两点三点,转过流年。
月胧明,正是三更,一如旧年。小夜私语犹在耳,他乡云水缱绻难言。江南春色正好,烟霞浣碧,静水凝烟,又是多少离梦织就流年?
廊上,藕荷色的纱衫在满庭风露中静默而立。指间一张张云笺,在风中翻飞如蝶,思绪却迁延成丝线,绾成回忆——
“小瑶,我一定会赶回来送你。”
哥哥……
“小瑶,江南风物甚美,你想要带什么?”
哥哥……
“小瑶,好好吃药调养,你放心,我会一直一直在你身边。”
哥哥,你快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