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时候会记得》轻辞

5、part 5

　　第二天天亮没多久，习惯早起的孟芷兰拉开窗帘，眼角瞥见一辆熟悉的车子。她招来也已经起床的释旅，指指窗下：“老头子，你看那辆车像不像阿道的？”
　　释旅仔细地看了看，很肯定地说：“不是像，是根本就是。”
　　“昨天不是才见过吗？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到了？而且还不赶快进来，现在早上气温还是很低的。”
　　释旅笑：“我们是老啦。他们年轻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爱怎么折腾就由他们去吧。”他向卧室外走去，“不过把他叫进来倒是真的，这么冷的早晨，不要病了才好。”
　　孟芷兰也跟上：“我把然然叫起来，让她去把阿道带回来比较好。”随即笑道，“早知道他们这样一刻也不能分开，昨天倒应该让阿道留下来。”
　　说这话时释然的房门正好打了开来，见到已经起床的父母微微有些忡怔，随即回过神来打招呼：“爸，妈，早！”
　　孟芷兰看她已经穿戴得整整齐齐，笑道：“你也这么早啊。嗯，不算邋遢，下去把阿道带回来以后再洗漱吧。”
　　释然诧异道：“他这么早就来了？”
　　孟芷兰推她：“你自己问他吧，快去快去，我会做个四人份的早餐。”
　　释然被推了出来，有些无奈地回头看了眼自己过分热情的母亲，想起据说司马道还在楼下，摇摇头自觉地下去请。
　　看到她的身影出现，司马道就从车里出来了。走向她，先是一个拥抱，然后低下头要印上她的唇。释然伸手挡住他：“我还没刷牙洗脸。”
　　司马道笑笑，也不勉强，牵起她的手上楼，倒像是他自己带着女友回家一样。进了门，问候了两老，孟芷兰笑呵呵道：“阿道啊，今天可真早，果然然然和我们两个老人的重要性是不一样的。喏，先喝碗热粥驱驱寒。”
　　司马道道了谢接过来，先说道：“伯父伯母也是我心里很重要的人，谢谢伯母处处为我着想。”
　　释然纳闷道：“你究竟什么时候过来的？”
　　司马道把脸转向她，眼里再也看不到别人：“也没多久。那不重要。然，你真的决定了，不后悔？”
　　释旅与孟芷兰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再谈些什么，也就识趣地不插话。释然一口一口地喝着粥，心里动容。司马道是一个真君子。她一直清楚他有多么地想娶她，却还这样谨慎地再三确认。不是不怕她反悔，而是不要她有一丝勉强，一再宽容地给她机会拒绝，哪怕自己会因此怎样地受到伤害。
　　她抬眼看着司马道的眼睛，微微一笑，吐出的话语有如天籁：“是的。我真的决定了，绝不后悔。”
　　司马道眼里最底层的担忧终于褪去，眼里再也抑制不住狂喜。放下手里的餐具，突兀地站起，对着释旅一鞠躬：“伯父，我请求你把女儿嫁给我，我发誓我这一生一世都只会对她一个人好。”
　　释旅和孟芷兰都有些愕然，看看司马道，又看看释然。释然依然喝着她的粥，看到父母疑惑的眼神之后却点了一下头。
　　这阵诡异的沉默是被孟芷兰的笑声打破的。她含着笑说：“阿道，你们都已经订了婚，就表示我们绝不会反对你们的婚事。什么时候结婚，和然然商量好了告诉我们一声就可以了。”
　　司马道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正想说这个。我和阿然决定今天去登记。”
　　“什么？”释旅吃惊地叫了出来，眼神复杂地看着司马道和释然。孟芷兰在桌子底下踢踢他，他才察觉到自己不自觉的失态，忙开口补救，想让司马道不会觉得难堪：“呃，其实我也不是反对，但是……”
　　孟芷兰截断他的话头：“其实我也一直有一点不满，别人在我这个年纪都已经当奶奶当了好几年了，我却还连岳母都没当上，阿道，你愿意成全我这个心愿，真是再好不过。”
　　释然终于喝完了粥，擦着嘴不依道：“妈！”
　　她走到司马道身边，握住他的手，发现他的手有些颤抖。紧了紧力道，她面目平静地向释旅说道：“爸，你不要怪司马做事仓促冲动，今天去登记是我提议的。事实上是我想回来了，然而大理那边的事处理起来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我今天就回去，可能要几个星期才能回来。”她用手指拍拍司马道的手，偏过脸来对他笑，“可是这次回来我却忽然之间有了危机意识。司马他虽然对我一心一意，但是我还是不要别人觊觎他，所以我要赶快把他定下来，宣告我的主权。”
　　“胡闹！”不等释旅开口，孟芷兰喝道，“哪有人结婚第一天就抛下丈夫自己去外地的？你这样让别人怎么想？是你自己愿意嫁给阿道的，为什么表现出来这么不情不愿？这不是存心让阿道难堪吗？”
　　释然觉得司马道的手渐渐发凉，目光扫过他发白的面孔，心里又是一痛。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她语气诚挚：“司马，我是真心要嫁给你的，请你支持我好吗？”
　　“支持你在新婚第一夜离家出走？”孟芷兰实在不能理解释然的所作所为，因此说话格外尖锐，“昨天你还哭着对我说再也不任性了，那你今天这样做又算什么呢？你让我们如何相信你？”
　　司马道见释然几乎是恳求地看着他，几乎又习惯性地要心软答应她了。
　　这时释旅说话了：“阿道，然然，婚姻是两个人的事，你们决定了就好。不过然然，不要因为阿道对你太好而任意为难他，做事总得有个限度。”
　　那一句对释然说的话几乎是声色俱厉的。释然用同一个姿势恭谨地听着，态度上似乎是极其认同的，只有司马道因为手被她抓着而觉出她浑身僵硬。他收回被放在她胸口的手，眉目微敛：“伯父伯母，谢谢你们不偏心对我这样好，但是阿然答应嫁给我，我就已经很高兴了。她会回来的，我可以等。”
　　“阿道你，唉……”孟芷兰无奈地叹道，又恨恨地对释然骂，“你给我好好珍惜，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释然脸上的笑意很薄，脸色像是落了雪，衬得她的眼睛幽亮。她就那样笑着，看着释旅把孟芷兰拉了走。然后她还是那样笑着，收拾了餐桌上的碗筷，有条不紊地洗掉并擦干净放好。最后她还是那样笑着，对司马道道：“司马，到我房里坐一会吧，现在天还早，有些话，我也可以回答你。”
　　司马道跟着她进来卧室，在沙发上坐下。释然关上门，才终于卸掉了刚才的笑脸，怔怔地坐在书桌前。
　　闹钟这时候响了起来。释然像是从梦中惊醒般伸手摁掉，然而神志也因此而清醒了过来。
　　她转向司马道，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你难堪的，只是……”她咬着嘴唇，眼光落在地上，“我很害怕……”
　　司马道依然端坐在沙发上，温言道：“你在害怕些什么？”
　　“我……”释然脸色灰白，眼睫轻颤，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措词。顿了许久，她才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我怕夫妻的权利和义务。”
　　司马道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几乎怀疑自己幻听。然而这间安静的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从嘴里流泻出来，他怎么可能听错？
　　他心里气怒已极：“那么，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不是你告诉我，你是真的决定了？没有权利，没有义务，那还是夫妻吗？”
　　他的脸色淡淡的，眼神深不见底，释然却知道这次他是生气了。有些人越生气，脸上就表现得越平静，司马道就是这种人。释然脱口说道：“我是真心要和你结婚的，但是我想，今天和我下次回来，你会比较喜欢今天就结婚的，不是吗？”
　　司马道的脸色稍霁，却依然不放弃：“不要企图转移话题。什么叫做‘怕夫妻的权利和义务’？”
　　释然知道躲不过，于是叹道：“司马，这些年，我胆小了许多，对于从未经历过的事都会害怕，不到最后关头不会轻易去碰。我们认识那么多年了，这么多年都是朋友，你不觉得一下子要朝夕相对，那么亲密很难吗？”
　　司马道的脸色还是不太好，但气势却不那么可怕了。他走过来揽住释然的腰：“你是要我不碰你，对吧？那有期限吗？”
　　“我不知道。”释然乖乖答道，没想到他居然会那样问，更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很认真地说，“再给我点时间好吗？我会尽量去调试。”
　　司马道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低哝道：“我真不想答应你。那你也要答应我，一旦调试好了就通知我。”
　　释然被这不伦不类的话给呛住了，从司马道身上逃了起来，抓了个抱枕遮住了脸，才终于开口说话：“好啦。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花了一点时间登记，在几张纸上签了名，两人居然就是夫妻了。从民政局出来，释然对着司马道笑道：“司马，刚才有个小姐一直看着你呢，原来你真的很受欢迎哎，连民政局的工作人员都会因你而假公济私啊。”
　　司马道没好气道：“尽说些有的没的。现在还早吧，我们去选戒指。”
　　他走出几步，发现释然没有跟上来，又返回来。看到她奇怪的脸色，不禁有些担心：“你怎么啦？”
　　释然深思地看着他：“你是真的没买好戒指？”
　　司马道一愣，接着笑了：“不要告诉我你是在因为这个生气，虽然那样我会比较高兴。”他拉着释然往车里走，“我是怕万一我选的你不喜欢，所以一直打算和你一起选。毕竟像伯父伯母说的，结婚是两个人的事。”
　　释然挽着他的臂，也笑了：“我说呢，你怎么可能忘记这么重要的事。司马，我真的很高兴，我能够嫁给这样对我好的你。”
　　司马道将另一只手覆上释然的手：“那你要答应我，可不许变心啊。”
　　释然从他手里溜出来，调皮地朝他扮了个鬼脸：“这样还变心，那我不成了傻子了？”

　　第一次进珠宝店，释然对着满眼眼花缭乱的戒指大呼上当：“我终于明白你要拉我一起来选戒指的用意了。司马，就算你记恨我，也不用这么惩罚我吧？我快变成斗鸡眼了！”
　　司马道弹了一下她的鼻子，好笑道：“说什么呢？认真选一枚吧，不许马虎了事。”
　　释然刚想偷懒随便选一枚，听他这么说，笑容有些变形，只好低下头去再看。她低下头去，一段洁白的后颈被长发遮遮掩掩，却还是露了些出来。
　　司马道的眼神蓦地一凝，百般滋味地看着她。她的目光清澄如水，光华流转，是在很认真地看着柜台里的戒指。
　　他木木地看着释然伸手指着某处，很礼貌地说：“小姐，我想试试这枚，可以吗？”
　　“可是，这枚是男戒啊！”
　　“嗯。”释然接过，露出一个微笑，“让老公试试。”
　　她转过头，见到司马道那样直愣的神情，噗嗤一笑，抓起他的手往无名指上套过去。然后放远一些，仔细地瞧了瞧，抿着嘴沉吟：“唔，看上去还行。我眼光还是挺不错的，对吧，小姐？”
　　小姐当然点头称是。
　　释然又推司马道：“哎，我说老公，我都已经帮你选好一枚了，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接受了；至于我的那枚就交给你了。我实在是计穷了。”
　　司马道将手微拢，感受着手上多出枚戒指的感觉。金属质地，银白光泽，式样简单大方，上面雕刻了一些符号像是某种失落的文字。刚套上手指的时候带着丝丝凉意，然而却并不排斥，反而有一种清神静气的爽快。
　　他握住释然的手腕翻看着她的手，神色是宠溺而无奈的：“就知道你不肯乖乖听话，看吧，还是把问题踢给了我。幸好我还是作了准备。”他和颜悦色地对着柜台里的人道：“小姐，我上次来的时候看到有一枚玉戒，请你们余经理暂时帮我保留着的，麻烦你请余经理出来一下好吗？”
　　说话间有个高挑时髦的女郎走过来向司马道打招呼，然后一脸歉意地说：“抱歉司马先生，上次你请我保管的那枚玉戒我表姐也喜欢上了，她从来不开口问我要求什么东西，所以我不好意思拒绝她。我已经请她过来和你商量一下这件事情，请到我的办公室坐会儿好吗？”
　　见司马道的神色冷了下来，释然忙扯住他衣袖跟着那个余经理进去。宽敞的办公室，居然也一派豪华。
　　在沙发上坐下，余经理拿出了一方古朴的木盒：“我表姐上次就想拿走，我说有人也很中意，她就让我千万不要轻易卖掉。她一向狂妄惯了，我也没有办法。”
　　释然露出微笑：“余经理，你能保留到现在，我们已经很感激了。”
　　余琬这才仔细地看她。看上去很天然的女子，衣着打扮很年轻，也很简洁。虽然素面朝天，但也确实有那个资质。皮肤白皙，容貌典丽，眉目之中透露出一股古雅的味道。
　　她这才恍然道：“原来司马先生是想把玉戒送给这位小姐。不过……可惜我表姐是个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的人，不然真的很配这位小姐。”
　　司马道冷着脸道：“余经理，你不用一再强调你表姐有多强势。不愿做我们这笔生意就直说，犯不着这样将人耍着玩。如果我妻子不喜欢这枚戒指也就罢了，如果她喜欢的话，我管你表姐是谁，我才不会把戒指让出来！”
　　余琬吃了惊。一没料到司马道居然会这样发脾气，二没料到这女子居然是他的妻子。然而她也是见惯风浪的人，连忙好声好气地赔不是。倒是释然轻轻说了句：“司马，余经理也有她的难处，你就别生气了。不就是一枚戒指嘛，我们可以再选其他的。”
　　然而不知怎的，余琬听了这话忽然之间脑袋不灵光，脱口说道：“司马太太你可别小看这枚戒指，它真的很配你身上的味道，不信你看！”在反应过来之前，她就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沉香木盒，敞开了嫩黄的绸缎，露出一枚清润的白玉戒指。沉香木的香气，绸缎的秀美细致，都不能占去玉戒一丝一毫的光华。
　　释然的样子像是极度震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枚玉戒好久。余琬看她那模样，显然也是极为赞叹的，不禁有些得意：“这么戒指，说来还是颇有些来历的呢。玉这种东西，不像金银珠宝，我觉得要越久远才越有价值。据说这枚玉戒是宋代的一位归隐的琢玉大师的泣血之作，对着光线看，还可以看到里面有一脉脉活水在流动，有人说，那是那位琢玉大师妻儿的眼泪，因为那位大师在完成这枚玉戒不久后就去世了。”
　　释然移过目光，对着虚空轻轻一叹：“我算是见识了，这世上何谓真正的珍宝。”她又落下目光，伸手取过那枚玉戒，无比虔诚地放在左手掌心，目光悲悯也尊崇，低低吟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挽歌，你、你……真好。”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余琬简直是魂飞魄散，目瞪口呆地看着释然。
　　释然淡淡一笑：“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见到了它一回。”
　　这一笑，像是暮鼓晨钟般撞响了余琬某段记忆。那个幽深的夜晚，那个慈悲的声音说道：“能叫出它名字的人，才是它命定的主人。如果遇不到，也就算了。记住，它叫‘挽歌’。”然后，梦境里就只剩下一片苍凉辽远的歌声：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想不到今天，这个淡淡微笑着的女子也会吟出这首诗，居然还叫出了这个名。她是挽歌命定的主人，这是上天的安排，不容违逆。即使表姐，也是一样。
　　她刚要开口说出她的决定，办公室的门却忽然打开了。清晰的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有节奏的传来，那种有条不紊的充满威力的压迫感又逼到心里。余琬无力地一叹，终于还是选择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