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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禽兽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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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看来,你在屋子里痛哭流涕,也不过为了降低我的戒心而已。”
我笑了笑:“我虽然年纪小,但也捕杀过无数的野兽,如果相信这些,岂不是每次设下陷阱捕兽,都要祭奠一番?那我哪能忙得过来?我不这么做,你又怎么能将我和她一起押出屋子?来到这里,我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想不到太子殿下从善如流,眨眼之间便形容削瘦……我年纪虽小,但却是女人,对人的容貌总是在意一些的,更何况您无论在哪儿,都是一个万众曙目之人?”
他眼神如切割好的宝石般变幻,支着下颌的手瞬间变得僵硬,良久才道:“乡下人给自己的孩子起名,总是起一些贱名,比如说希望他聪明的,就起个傻蛋的小名,就怕自家的孩子太过聪明了,连老天爷都会妒嫉,会收回他的小命,蓉郡主,难道你就没有个小名?”
我叹道:“可也有人说过,成事在天,谋事在人,有时候命运由不得人做主,比如说太子殿下您,您平日里宽衣锦袍,以为可以掩藏行迹,哪里落在某些人眼里,还是一目了然。”
夏函昏昏忽忽的,也忘不了八卦:“阿淡,你们在打什么哑迷?”
我笑道:“连我都知道了,您想想,二王子会不知道?男人虽然是比较粗心一些的,但如果有人在旁反复提点,他还不明白,那我那二哥就是怎么配和您交手?您说是吧?”
其实我心底也没底,不知道这白幂明白了没有……他的身形,如果不是我这种吹毛求疵的人仔细丈量求证,又有谁能看得出来?在乡村打猎久了,经常赊肉偿肉的,未免染上了些小家子习性,目光变得很准,那兽肉相差个一两半两在我面前一目了然……就因为这,夏寄没少抱怨,每次偿肉你都要缺斤少两,还让不让人活了。
他一扬手,脸上的蒙面巾落进香熏炉里,火苗舔上了红色面巾,一眨眼,屋子里传来丝绸烧焦的味儿,这味儿让夏函一醒,道:“这是哪里?”
她的面孔隐在冉冉燃香之中,有些模糊不清,可能因为烟雾,眼波柔媚而慵懒,全没了往日村姑的精明势利,我便知道,花仙又上身了。
她淡淡回眸,如深谷幽兰,看待看清面前的人,款款上前,虽是一身粗布织衣,身上却也如披着锦罗绸缎,周身环佩相绕,锦屐藕覆,云纱飘拂:“殿下,已是烛消红,窗送白……您终于来了?”
白问鼎冷冷偏头,拿起桌上青花瓷杯子,饮了一口,身往后仰,眼中落日熔金:“你是谁?”
她脚步停下,犹疑不决,想要上前而又不敢,脸色在精明势利夏函与忧郁神秘花仙之间来回转换,我看得眼睛实在累,道:“夏函,他不是殿下,你也不是以前那人,做我的邻居不好么,有肉吃,有汤喝,可以西家长,东家短,你又何必执着?”
她回头向我望来,脸上一会儿是见到亲人般的喜悦,一会儿是鄙夷轻蔑,目下无尘。
大殿之中传来一声噼啪,有碎玉裂开之声,焰火从炉中升起,将那炉盖弹了起来,殿中香气更浓,珐琅制屏风倏地飞起,漆面的山水画片片碎裂,浓裂香风拂过我的脸,在我闭开眼又睁开的那一瞬间,大殿内四角已被人守住,漆黑的大氅,银色宝剑……正是白幂和他那群乌鸦。
白问鼎从椅上站起,腰间宝剑出鞘,在我又一眨眼之间,两人已经斗在一处,香风剑气,倏忽往来,我缓缓向屋角落地避了过去,见夏函尤自站在屋子中央,衣袂飞扬,秀发随风,任刀风萧萧,剑光闪闪。
她的视线随着游走在屋内的白问鼎而走,半会儿也不舍得移开,剑光挑起,一支跌落地面的瓷瓶被剑风挑起,向她兜脸而来,可她眼里并无其它,只有腾挪跳跃的白问鼎……仿佛那人站在高高云端之上,她不过地面微尘。
我一个虎扑,把她扑了落地,堪堪躲过了那急射过来的瓷瓶,瓷瓶在摔在桌角,碎瓷的一角在她脸上划下了一道血痕,墙角梳妆台上跌下的镜子将她的面容反射……她轻轻地用手掠过那血痕之处,涕泪齐下,眼睛直盯着我:“你就这么对我?”
她额上有青筋暴出,眼神之中仿佛有冰渣子冒了出来,看得让人着实心惊,我小心地提醒:“这不是我弄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她忽地懈撕底里,“因为我的父亲已不能助你登帝位?”
她的声音甚是凄利,在大殿之中回荡,把我吓惨了,也把正在激斗的两人分开,我看得清楚,‘白问鼎’心神大乱,白幂一掌击在了他的腰间,将他打得口吐鲜血,可他却顾不得了那么多,并不反击,反而直冲到夏函面前,将她拥在怀里:“娉儿,别怕,别怕……”
她拼命挣扎,手掌一挥,指甲在他脸上划下血痕,却颤抖着用手抚着那血痕之处,作势想要下跪行礼,眼里全是惶恐和卑微:“殿下,我无心的……”
“娉儿……”
“她就是尤大将军的女儿,尤娉?”白幂道,“想不到她还活着。”
尤娉?定周三位声名远扬的名门闺秀之一?尤家,是传承百年的名门世家,这样的世家,势力盘根错节,无论朝代怎么替代,尤家都能屹立不倒,到了尤定胜这一代,势力更是达到鼎胜,他成为定周开国元勋,势力和白家不相上下,差点武崇帝封为一字并肩王,可就是没封着……在封王的前昔,他起兵造反,被武崇帝迅速扑灭,尤家也由传承百年的名门世家变成了蚁门小户,那场大屠杀中幸存的人,被武崇帝赐姓为‘蚁’,贬为贱民。
其实我觉得姓“蚁”没什么不好的,如果我姓蚁,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卖蚂蚁酒,红蚁糕,治腰伤背痛,积劳损伤,明正言顺地打出:蚁家出产,正宗价实,您想想啊,连姓名都姓蚁了,那蚂蚁酒还不正宗?我一边想着,一边从袖袋里摸出了块玫瑰糕来吃,如在平时,夏函定会伸了支手出来讨食,可此时,她的目光着实让我感觉此时此地不应该贪口腹之欲,我只得把玫瑰糕又放了进去。
此时,白幂冷冷地道:“原来是尤大将军的女儿?既是罪臣余孽,就麻烦你随本王去西厂喝杯茶!”
西厂,既西缉事厂,定周最大的特务机关,也是白幂既那群乌鸦的老巢,对于西厂,虽然我身处遥远的小山村,也知道它的名声远扬,有人说它罗织罪名,残害忠良,有人说它是国之栋梁,定周立朝之后,如果不是西厂迅速稳定局势,将有可能反叛的源头扑灭,想来武崇帝这个皇位也坐不稳,但正因为西厂手段雷霆,一向只向皇帝负责,所以,恶名也远扬,听闻里面刑罚残酷,剥皮抽筋,无一不有,曾有人从里面受刑出来,虽然生还,却也魂飞魄散,成为疯疾。
我一边想着,一边把刚刚放入袖袋的那块玫瑰糕放进嘴里,可白幂的冷眼着实让我感觉此时还是不是贪口腹之欲的时候,只得又将玫瑰糕放进了袖袋。
“不,你不能带她走!”
‘白问鼎’眼里露出恳求之色。
说实在话,这个‘白问鼎’人气着实太过多了一些,和那一位相比,到底还是一个人。
只有不是人的人才能在皇室之中如鱼得水,所以,白问鼎才能稳坐太子之位。
白幂嘴角露出一丝浅笑,看得我有些毛骨悚然……每当有物落入陷阱,夏寄总是对我讲,阿淡,你的笑容太可怕了……这个时候,我才深有体会,原来,旁观者,才能清。
“尤大将军当年起兵叛变,听闻也是由人唆使,其中的前因后果,至今没有人能清楚明白,你如果能向本王道清事实,本王也许不予追究。”他用手指轻磕着银鞘宝剑,金玉相击之声着实清冷,让我将摸在手上的玫瑰糕又放进了袖袋里。
这时我才彻底明白,他布下的这个针对于白问鼎的陷阱,终于取得了成效,果然,在皇宫之中,不是人的人才能如鱼得水,只不过,他和白问鼎相比,谁更加的不是人?
我和他混在一起,成了他的义妹,岂不也走在了‘不是人’这条路上?
白问鼎最亲近的,穿同一条裤子的属下,会不会为了尤娉而出卖他?
之所以说他们穿同一条裤子,那自然也是有根据的,此人作为白问鼎的替身,自然经常和白问鼎穿同一条裤子,只不过不知道他替身的价码几何?看样子他属于武替,经常做些高危险动作,身价应该比较高,比武替身价更高的是裸替,乡间传闻,有一个名人裸替,因为一个出浴背影而名利双收……上次他在我面前就裸了一回前胸,也不知道收取了多少报赎?
那前胸的胸肌着实有些看头。
我一边忧郁纠结地想着,一边将手伸进袖袋里拿玫瑰糕。
“小人名叫夏添……”
屋内香雾冉冉,夏添的声音也飘飘渺渺,让人仿佛回到了从前。
夏添,是夏寄的大哥,出生于乡野市井之间,但英雄每多屠狗辈,夏添就是这么一个年青人,他虽混迹于乡野,却学了一身好武功,偶尔猫蹲在书塾门外,也能做一两首好诗,他是市井之间年青一辈中的骄骄者,可就因为这样,他便生了某些妄想。
那一年,尤大将军女儿华丽的马车由锦衣凑拥,从尘土飞扬的大街上驶过,轿子里的女子伸出纤纤玉手,偶揭了一下轿帘……不远处,那短衣布衫的青年痴痴而立……嘴角流下了哈达子……后一句是我很厚道地加上去的。
她的嫣然一笑,让他顿时魂飞魄散,从此梦里就有了她的身影,她成了他努力的力量和方向。
她对于他来说,是琼楼玉宇,可望而不可及。
可他不知道,琼楼玉宇是由阴谋诡道建成,接近她,便要变得不是人。
他悄悄潜伏,日夜跟踪,看着她攒眉深锁,容消金镜,终于明白她心中所想,夜里所思之人,是自己永不可能达到的目标,他原本将要放弃,和许多寻常人一样,娶一个会生养的妻子,生一大堆孩子,过得平安喜乐。
可东宫传来招考侍卫的消息,他心中并未磨灭的期望如杂草一般地疯长……接近了他,也许便可以接近她?
那一年,老天爷对他实在是眷顾,他不但顺利成了太子贴身侍卫,而且,因身形外貌和太子相似,被侍卫首领特别选中,成为太子的暗流,既替身。
暗流,东望泑泽,河水所潜也。
成为暗流,就得剔除原来所有一切,亲人,姓名,容貌,成为他人的一个影子,他也曾犹豫过,但她只停留在他身上的眼眸让他一瞬间下定了决心,如果自己变成了她心中所思,那么,是不是可以让她的目光短暂停留?
有的时候,美梦的力量比现实更有诱惑。
脸上的皮骨被用刀割开,榄尖形的金刚石一层层地削下他脸上的骨头,略有些粗壮的大腿被抽出皮脂,他一寸寸地被改造成那天之骄子的模样,他已经忆不起那个时候痛疼,唯一记得的是她望着他时的目光。
当他成为白问鼎的影子,好运仿佛便接踵而来了,他奉命去接近于她,用的是老一套的英雄救美的段子,只不过这一次调转过来,是‘美救英雄。’
刺客豪不留情地将短刺刺进了他的胸膛,他倒在了她的轿前,看清了她惊慌失措的脸……身上是刺骨的痛,可这时,他却感觉到天际有粉花飘落,层层叠叠,抚在自己身上,如鹅绒锦被。
躲在她家后院养伤的日子,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从不下厨的千金大小姐,给他端来了亲手熬的汤水,她的凝眸浅笑,羞脸生粉,全都是为了他。
此时此境,他却能记得自己是谁,他把持住了自己的冲动与幻想,控制住自己不做傻事,看着她容消金镜,渐懒梳妆,可上级传来的命令却如雪中送炭,锦上添花,将两人所有的防线击溃得七零八落。
红帩帐底,锦衣半落,他替正身许下了娶她为妻的誓言。
那个时候,她已是珠胎暗结。
他离开的时候,正是牡丹花开得正灿烂之时。
果然,没过几日,尤府接到圣旨,尤娉被聘为天子之媳,成为太子妃,只等着大婚之日到来。
听到这里,我终于把玫瑰糕送进了嘴里,发苦的舌底一下子变得沁甜:“这个火药堆埋得好,火引子一点,周围的人无一幸免。”
不错,这是一个隐在锦衣琼玉下的火药堆,炸起来玉碎华消,天动地摇。
尤娉在嫁给太子前昔被发生珠胎暗结,她自然百般申辩太子的绿帽子是他自己戴上去的,可白问鼎的出行息止,都有人作证,特别是她提起了那些和他相处的日子,他每日都在宫内陪着生病的太后,熬药煮汤,尽孝心,行孝道。
尤娉成了贵族名门最大的笑话。
可尤定胜怎么可能善罢干休?能带兵拥立武崇帝立国的人定是智慧超绝之人,不用怎么花力气,他便弄明白了其中的来龙去脉,试问一个拥兵天下的大将军,独生爱女被如此设计,再睿智理性的人,也会发狂。
皇室布下的阴谋,应该由皇室来终结。
他举旗一反,却响应者少,因为,他师出无名,皇家对他不够好么,要封他为一字并肩王,并将他的女儿立太子妃,也是未来的皇后,甚至有人劝他,几代之后,他的女儿生下太子,天下不也是有一半姓尤?何必着急?
所以,他的叛国之旗还没举到皇宫前边,就被人扑灭了,不过瞬时功夫,三千油彩绚殿堂,成了材门倾倒瓦倾落。
而尤娉,那开得极灿烂的葛金紫,从此在她眼里定格。
到了此时,夏添才从美梦之中清醒,知道自己不过早被人摆上了棋盘,还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在白问鼎下了缉杀令的时候,他悄悄将尤娉藏了起来,可她腹中的孩子已经没了,人也染上疯疾,处于崩溃的边缘,唯一能让她解脱的办法,就是让她忘却以往,于是他盗取宫中可使人忘却前尘往事的幻玉,用密法炽烧的同时,用针刺入脑上穴位,使她忘记了以往一切,变成了一个普通村姑。
可幻玉功效有时间限定,三年期限已到,夏寄不得不带着她来寻找夏添,再寻幻玉,以求她短暂的安宁。
他知道了交趾国进贡来的那尊香玉实则由幻玉制成,所以,这才深夜潜伏,盗取九龙瓶。
原来,那斩下的龙首是为了确定染了漆的九龙瓶内里的确由幻玉制成。
幻玉织成的幻境只功效只有三年,三年之后,他又要到哪里去找寻幻玉?
而白问鼎甚至没见过其面的夏函,却是前生生活在他织成的幻境,后半生生活在幻玉织成的幻境。
青菱镜破,宝钗已折,可她记得的,只是鹊桥仙偶,佳期如梦。
她在他的怀里抽泣,紧紧地抓住他衣衫的一角,仿佛他随时会消失不见,这是她唯一认得他的时候,既使自始至终,她也没有真正认识过他,而他,眼里俱是满足。
可大殿之内香气渐淡,她的眼神澄静通透……通俗的说法,变得比较白痴,比较村姑。
一声尖叫响遍整个大厅:“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