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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金饭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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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来到贵境,临到京师了,反而遇到劫匪。”耶律齐的汉语讲得极为流利,显然来定周之前,做足了准备功夫,一口柔和流利的汉语,配着他略有些忧郁的眼神,不得不时常引得我友好的注目,使他不得不时常垂头避开我的视线。
白幂道:“不知殿下损失了些什么?”
“王爷……”耶律齐拱手道,“也没有什么……”他避开我的视线道,“就是一个九龙香玉瓶……被劫走了。”
“咦?九龙香玉瓶?听这个名就知道十分的名贵,怎么殿下反而不着紧呢?”我奇道。
他咳嗽了一下道:“这香玉瓶虽然是用极难采得的香玉雕成,但并不是本王上贡给皇帝最珍贵的物品,因此,本王才如此说。”
我垂头思索,恍然大悟:“九龙?九凤?二哥,我记起来了,宫里的嬷嬷提过,宫里珍宝无数,但每位公主成年,父皇都会送一个九凤香玉瓶给她,为成年之礼,也是以后的聘礼……二哥,我虽然只是郡主,但都是‘主’,父皇不知有没有打算赐送九凤香玉瓶给我?”
白幂也咳嗽了一下,用拳头捂住嘴,抬头望天花板,良久才闷声道:“或许吧?”
耶律齐眼睛更为忧郁了,脸色隐在圆帽的隐影里,垂头望着手上的玉斑指,默默端详。
夏函站在离我不远处,看着那摆放龙凤香玉瓶的地方,忽地一声尖叫:“这里有个头……”
“哪里?在哪里?是白骨森森的啊,还是挂着皮肉的?”有时好奇心总是能战胜我提问的欲望。
我的身后,同时传来两声松了口气的叹息。
夏函手里拿了一个小小的玉制龙头,递给我:“显然是从那九龙香玉瓶上切下来的,你看看……”
玲珑剔透的龙首,上面龙须清晰可见,散发着隐隐清香,但将那龙首拿得近了,香气反而淡了。
我看了看这龙首道:“可惜了,可惜了,九龙只剩下八龙,只不过,这个香玉瓶倒也更为特别了,香气特别,形状别致……要找一个八凤香玉瓶相配,就有点儿难了。”
我回了个温柔眼波给耶律齐。
耶律齐继续默默观看自己手指上的玉斑指。
白幂则是抬头望着天花板,天花板被利刃划破一道狭长的口子,仿佛一个张了巨口的怪兽,显然,劫匪从天而降……我也走到他的身边,和他一同观看那道狭长口子,时近夜晚,那道口子仿佛撕开了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外边星光璀璨,内里富贵豪华。
“这个口子,真象一个勺子……”我舔了舔嘴唇道,“早上舀玫瑰绿豆糕的勺子。”
“你是不是肚子饿了?”白幂仰脸望着那屋顶,端立不动,眉头微皱,陷于思索之中。
“没……”我从袖袋里摸出一块玫瑰糖塞进了嘴里。
“牙痛不是病,痛起来真要命……”他扯了扯嘴角道,“你再这么吃下去,到时要命的就是你,不是我了。”
“不要紧……”我道,“端上了金饭碗,一嘴牙既使全掉了,我也是位郡主,也能嫁个王子啥的……除了说话有点儿漏风之外就没别的坏处了……”我回头到递个温柔眼波给耶律齐,然后转头对白幂忧郁地道,“你说,如果嫁到异族,他会不会嫌我嘴漏风呢?这也不怕,最多找个说起话来象漏风的地方嫁……”
白幂表情如岩石般地僵硬,眼角青筋悄悄暴出一点,抬起手掌,捏起拳头,放在嘴唇上咬了咬,低声道:“看来你心目中已经有了人选?”
我沉默不语,良久捏着衣带扭捏:“人家十五岁了,是该想这些的时候了,二哥,你不会笑话人家吧?”
他放下拳头深思:“我只是觉得在这种时候,想这些不太合适。”
“二哥……”我惆怅地又回头望了耶律齐一眼,看清他眼里一闪而逝的忧郁加恐慌,继续惆怅地道,“我不想想,可一遇到让我不得不想的人,于是就想了。”
他的拳头又放在嘴边了。
夏函站在离我不远处,此时悄悄上前,拉了拉我的衣袖,等我走几步离人远了,她才兴致勃勃地道:“阿淡,我刚刚听到你的话了,并不是我特意要听的,你说起话来一向不肯小声……你讲的说话嘴漏风的地方……”她悄悄地指了指耶律齐,她担忧地道,“他说话的确有些漏风……可你也不能老揭人伤疤,你老这样,以后真要嫁了过去,可怎么办啊?”
我委屈地道:“我都准备和人家同甘共苦了,你还想怎么样?”
“可你牙还没掉啊?”
“这不正做着准备吗?”
此时,屋内忽刮起一阵微风,我只见面前人影一闪,白刃刺破虚空来到面前,四周围冒起腾腾白雾,在雾染霜湿之中,传来阵阵香味,我看得清楚,白幂腰中剑早已拔出……在我失去知觉之前,只见到他一双如最香醇酒一般的眼波。
“我又见到葛金紫了……”
深黑之中,忽地传来这么一声幽幽的叹息,顿时将我惊得全身冒出冷汗,一下子醒了过来,一睁开眼,就见夏函坐在我的身边,双眼发直,喃喃地道:“我又见到葛金紫了。”
“不过偷挖了你几次牡丹根煮猪蹄而已,何必这么计较?”我从地上挣扎起身,仔细打量周围,我的身边,是一个雕红细致,镶有钿锣的椅凳,身下,则是浅香色织锦的长毛地毯,上面盛开朵朵紫色牡丹,仿佛要从地毯上长了出来,触手可摘。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射进,照在那些名为葛金紫的牡丹上面,让我只觉这屋里仿佛成了一个小小的花园。
夏函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那枝繁叶茂葛金紫前,朝虚空伸出手,手指拈起,皓腕轻折,竟似摘了一朵花下来,插在鬓角,回眸一笑,身上仿佛穿着锦衣霓裳,盘旋一舞,优美如仙:“淡紫之色是最衬这件纱裙的,嫣儿,你说我美不美……”
屋内光线暗暗,衬着她苍白的脸,僵硬如石,使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顿觉屋内阴风阵阵。
“明月夜……短松岗,人已去,词空在……”她在紫色牡丹之上翩翩而舞,翩然欲飞,花瓣碎落衣襟,眼波流转,独望于一处,仿佛那里有人背手而立,默默而赏。
我只觉寒风从门隙而入,渗入骨中,使我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夏函,函函,还是你么?你是村头的牡丹花仙?就因为我挖了你的根来找我报仇来了?”我惊恐万分,想起以前看过的鬼话本子,里面有一篇叫香玉的,不正说的花仙故事?
她牡丹花仙上身了?
我痛哭流漓:“牡丹花啊,牡丹花,您一定得原谅我,我不是故意要挖您的根来吃的,实在是那一日无所事事,家里的红薯根吃完了,佛祖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您既为花仙……”
“阿淡,你怎么啦?做恶梦了?”有人拍了拍我的肩头道。
听到熟悉的声音,我惊得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阿函……”她脸色正常,好奇地望着我,眼里全是求知之色。
一看到这个表情,我就知道那个东家长西家短的村姑夏函又回来了,我感激莫名,头一次感觉她这个竖起耳朵,半张着嘴准备说东道西的表情如此可爱。
“函函,你回来了?”
“我一直在这里啊……”她莫名其妙,“倒是你,大哭大吵的,干什么?”
她面色正常,一如以往,眼里充满了八卦的求知,使我更松了一口气,决定不再提起刚才发生的事,以免又惹得那花仙不请自来。
她见我不出声了,望了望四周,在室内昏暗的灯光之下,看清了屋内的摆设,轻声喜道:“阿淡,看来是有人特意劫持了我们。”
我疑惑地望了她半晌,道:“劫持就劫持了罢,你这么高兴干什么?”
月光从窗棂处撒进,照得她的眼灿若星星:“阿淡,你不知道吗?所以美丽的故事,都是从劫持开始的……他骑着白马而来,将她一把抱起,马蹄声响,那一骑双人儿早已走远,夕阳西下,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默默地接道:“过了几年,那匹白马再来,男的断了手,女的瘸着脚,白马变成秃马……你能在什么时候脑子里都这么缺斤少两,倒也真是一个奇迹。”
夏函默默地垂头:“我这不是怕你害怕吗?”
“谢谢了。”
她是一个极乐天的人,这是我早就知道的,记得那一年,村子闹饥荒,十家有九家没打到猎物,她也是这么劝我:“阿淡,你饿么?饿就对了,眼看你越长越圆滚了,饿一饿,身形变得好看许多,和你姐姐越来越象,我开始转而崇拜你了。”
她的嘴,永远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虽然有的时候劝得人欲哭无泪。
房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优雅沉稳,环佩伴奏,华服悉索,我们俩同时望向门口,门口传来金锁被打开的轻响,门外的光亮哗地一声倾泻于室内。
只见那人华衣锦服,身如修竹。
虽然知道夏函说的大都是她的幻想,但有的时候,特别是象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也不免抱有希望,希望自己陷于危难之中的时候,会有人骑着白马前来相救,正如她所说,一段美丽故事的开始,总有人英雄救美。
于是,我和夏函眼巴巴地望着门口。
他从光影中走了出来,修长的腿,优美的手,银制的宝剑……我们俩听到了彼此的心跳,不由握紧了彼此的手……待他身上光影褪去,我看清了他身上衣服的颜色,松开了夏函的手,低声道:“早就知道你说的话,从来不会实现。”
红色,是我自遇到红公鸡之后最讨厌的颜色。
定周的国色便是红色,红色的宫殿外墙,穿红衣的侍卫,连太子,也是一身的红艳艳。
他脸上蒙了纱巾,一身红色的紧靠,使我们俩同时看清了他的蜂腰宽肩,只不过也同时看清了他腰间悬挂的红鞘宝剑。
该死的红色。
“起来,跟我走!”他道。
和我一样,夏函脑子里带也没有了旖旎幻想……因为我们俩人同时看到他手里的红鞘宝剑已然出鞘,让人想起了断手折腿,秃毛的马。
这个时候,夏函总是无比的配合,她从地上拉起我,搀扶着我就想跟他走,此时,可那人指着夏函道:“就你一个。”
她忽地发出一声哭天抢地般的尖叫:“为什么就我一个,为什么,为什么?要死大家一起死……为什么?为什么……”
有的时候,求知欲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师塾先生告诉我们,无论做什么,先要问个为什么……看来夏函在我爹那里上了一个半月的师塾,别的没记住,这件事记得极为清楚,所以,在她连续不断地问了几十个为什么之后,我和她一起被押到了大殿里。
大殿中馥郁芳香,冉冉燃香在青白釉的镂空香炉中冒出,我闻到了似曾相识的味道,那九龙香玉瓶龙首的味道。
夏函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早叫了出来:“九龙香玉瓶?你是劫匪?”
那人眼里有利芒闪过,灯光照射之下,眼里却聚起了浓雾,云蒸霞蔚,衬着他暗红色的衣服,黑色的眼瞳变成红色,如地狱来客,我吓了一跳,忙一把捂住夏函的嘴:“不,您哪里是劫匪,您是劫富济贫的侠盗……劫自家的东西,自然不能称为匪……”
他倏地抬头,暗尘般的眼眸更是浓如墨夜:“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我勉强笑笑:“不知道,不知道,我一点都不知道你是宫里人。”
夏函从我手底下挣扎出来,又是一声尖叫:“他是宫里人?”
随着夏函一声尖叫,他皱了皱眉,看样子有些想捂住耳朵,我望了望夏函,叹道:“听啊听的,你就会习惯了。”
他眼里疑意更深,却是一笑,道:“我们大家都看错了,蓉郡主原来是一个妙人。”
“是么?”我笑道,“来到这京师,我听了很多人背后的议论,但头一次听人说我是一个妙人,看来,你也是一个妙人。”
“人人都说二王子认了个乡下丫头做为义妹,以后不知道会替自己招惹下什么祸事,看来,他们都看走了眼了。”他的身形微微向后,倚在了雕着锦龙雕凤的靠背之上。
屋内的香熏之味浓烈到了极致,仿佛挥动衣袖,都能搅起暗香浮动,我被这香味熏得头昏脑涨,实在忍无可忍,道:“你要熏她便熏吧,为何还要拉上一个垫背的?你当你熏猪肉,还要搭上根腊肠?”
他笑容收敛,眼神如冰:“连这,你都知道?”
我回头望了一眼夏函,可能被香熏久了,她脸色有些朦懂的神色,我轻声吟道:“明月夜……短松岗……人已去,词还在……一个乡姑,会吟唱这首词,原本就是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