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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杨奴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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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人的睡得很是晚,时时到了半夜还是红灯高照歌舞升平,平素好热闹的优昙喜欢这些,太寂寞的夜让她害怕。不过自从听说王阿三被见理拿去了临贺王宫,她却盼着他们早些入眠,好让自己有空间蒙着被褥偷偷哭。将男见优昙伤心成这样,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又不敢对裴夫人说起。只得盘坐到优昙床上,把她的脑袋抱入怀里,像抚慰婴儿一样:“女郎自己保重才好,你的身子金贵,可别为一个山野小子哭出病来。”
优昙:“一样是人,他的命一样金贵。”
将男:“除了皇家,谁的命能比上王谢!”
优昙可不爱听:“他在临贺王宫受着苦,你还说他命贱。我恨,我恨,若不是生在这样的地方,早和他见天光了,何必偷偷摸摸,害得他这么惨,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落到见理手里,想都不敢想。他死去活来,我生不如死。”越说越伤心,哭得愈发凄惨。
将男忙给她擦眼泪:“奴婢说错话了。”
优昙:“没什么,我不生你气。”
将男:“哎,人生不得意者十之八九,女郎愿意听将男的亲身经历吗?”
优昙:“说吧。”
将男缓缓道来:“那时我小,就你现在这么大,还不是奴婢身份。住在句容县,当地赤山湖边有邵陵王(皇帝萧衍第六子萧纶,字世调)的别墅。我在湖湾洗衣服,常碰到一个小子在那里洗马,我嫌他弄脏了水,和他吵架,后来不知怎么的,哪天要是看不到他心里就发慌。他叫杨奴奴,生得浓眉大眼的,高个子,肩膀很宽,可空空一个架子,瘦得很。奴奴说他父亲是魏国武川的镇将,当地兵乱,他和家人失散,流落到山东。那是普通五年(524年),天子见魏国大乱,便派王师北伐,把他从泰山掳到南方来,分给邵陵王为奴。我可怜奴奴,为他缝衣服,给他送东西吃。邵陵王那时年轻胡闹,失去了天子的欢心,免官削爵窝在家里,成天摔盘子打人,折腾得一片昏天黑地,奴奴的日子过得可真叫苦。”
“我听说,有年邵陵王受了皇上的责怪,忽发奇想,让一个长得像天子的老头儿穿上衮冕坐上宝座,自己向这假天子朝拜,陈述无罪,戏演完了,剥下老头儿的衮冕,一顿暴打。最后用棺材把这活生生的人装进去,摆出輀车送葬的场面,叫一帮人跟着哭丧唱挽歌。天子得知后大怒,要赐他自尽,昭明太子(皇帝萧衍长子萧统,仁厚多才,532年已过世,后立皇次子萧纲为太子)流泪求情才把邵陵王保下来。”优昙对这桩奇闻记忆深刻。
“就是这件事,邵陵王一腔怒气没处发泄,动不动折磨家奴来泻火。奴奴常被棒子打鞭子抽,人肉靶子都当过。可他心气硬,要面子,总装着没事似的,从不和我诉苦,我就揭开他衣服看他有没有伤着……真不害臊!”将男沉默少许,摇了摇头,声音打颤了,“其实,奴奴在泰山结了婚,新娘叫吕苦桃,很穷,没有门第,配不上他,但是他不嫌弃。他和苦桃一起被俘虏过来,过了长江之后他们被充做奴隶拨到各处,不知道苦桃去了哪里,再也没见过面。他一直惦记着苦桃,可不是自由身没法到处走动,我就答应他帮着找,还托了亲戚帮着找,可一点音讯都找不到。”将男看着优昙的眼睛,生怕她不相信,又强调了一句,“我真的费了好多功夫找苦桃!”她接着说,“有天,记得是大通二年(公元528 )秋天,一位将军路过湖边,我正好在场,将军看中了奴奴养的白马,原来天子准备北伐,要组白马队。奴奴趁机向那将军自我推荐,将军爽快答应,到邵陵王家付了双份钱,一份买马,一份买奴奴。十月,奴奴随军北上的时候,我追着队伍送了他好远,那个将军说,等奴奴立了军功回来就下令他跟我成亲。”
优昙问“奴奴答应你了?”
“奴奴没有说反对......他没有说话......我记得他笑了......”将男哽咽。
优昙琢磨着杨奴奴究竟有没有接受将男,不会只是将男的一厢情愿吧?
将男引开了她的思绪:“那次北伐一度风光,可最后没几个人能回来。战场上死掉了那么多,剩下往回撤的又遇到嵩山的洪水……” 将男泣不成声,“我等了好久,想他真回不来了,就嫁了人。”
“将男,别哭。这么多年过去了。”优昙擦着她的泪,一时从自己的忧伤进入别人的悲剧里,几乎也要苦了。
将男继续说:“可事情没有结束,七八年后,奴奴居然找到我娘家。”
优昙好吃惊:“他怎么回来的?”
将男稍微平静了一点:“原来奴奴向魏人投降了,在那边当了兵,拼死拼活一路升迁。魏国一分为二时候,他当了西魏的都督。守不住荆州败给了东魏,便来大梁避难。被我们的天子封为关外侯,天子还命人在荆楚找到了苦桃。我也已经有了丈夫。这辈子就错过了吧。大同三年(公元537),他要回北方,临走送了份厚礼给我。这些事我一直以为瞒住了丈夫。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丈夫穿着我用奴奴给的上等丝绸做的新衣服出门,被人讥笑。他一怒之下,打死了人,被官府处死,我作为女眷,没了籍,折转到谢家服侍人,又被许配了一个男仆,生了春草。”
优昙被将男伺候了这么些年,到今天才知道她有这么复杂的过往,扼腕叹息:“你的命真惨!现在奴奴还在北方?”
将男:“应该是吧,一直没他消息。和他一齐来江南走一趟的好朋友叫独孤如愿,生得一表人才,好像是西魏的大官了。希望奴奴也过得好。”
优昙:“我常听爹爹说些战事,知道独孤如愿的,可确实没听说过杨奴奴这名字。”
将男:“奴奴是他小名,大名叫杨忠。”
“哦,杨忠,”优昙对这名字还是没印象,“我以后为你留心着。”想这奴奴在魏都能以一介战俘当上都督,子珩果劲过人,勇敢非常,将来一定也会发达。可子珩家世代兵籍,比平民还要低一等,就算湘东王找门路给他脱籍,以武功进入了仕途,也远远无法和王谢这等华腴冠族通婚。干嘛想这些?现在他若是被见理打残了,呜呜呜--女儿家的泪又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