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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绝对的恶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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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前一周,约瑟来到了圣西门学院,从现在开始他将在这里执教一年。和校长谈完话后,他跟着勤务员去往彼得馆,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
回头一看正是爱德加,身后则跟着加贝尔。这次约瑟和加贝尔同路,对方显然已经收拾完行李,和爱德加一起过来帮忙。
约瑟露出了笑容,放下手提箱迎接少年的拥抱。
“大半年不见,你长高了不少,眼看就快接近我肩膀了。这下玛蒂尔德神气不起来了。”揉着爱德加的头发,约瑟带着点宠溺的口气说。
“玛蒂尔德她怎么样?你离开兰伯斯那么久她一定无法接受吧。”
“意外的很平静……”
爱德加睁大了眼睛,似乎有点无法想象那样的玛蒂尔德。
“骗你的,我能活着到圣西门就已经是奇迹了。”
说说笑笑他们已经到了顶楼约瑟的房间,空间不大但家具一应俱全,布置得也算舒适。除了朝南开设的窗户,顶上还有小小的天窗,阳光透过天窗垂落在木地板上,让整个房间透着几分惬意。
爱德加和加贝尔一起整理着约瑟带来的书籍。说是整理,其实是一边聊天一边趁机找自己喜欢的书看。晚夏的风带着馥郁的香气溜进窗户,翻动着书页,在房间内悠悠转圈,最后消逝在了爱德加裸i露在外的纤细脚踝边。少年似乎被风的余韵所惊动,下意识地拉下裤腿,遮住了脚踝上那串精致的银色脚链。
约瑟的目光从爱德加的脚踝移到他的脸上。对比变化不大的加贝尔,爱德加的成长非常的明显。小孩子的稚气已然褪去很多,少年的轮廓正在成型,一些细部已经有了克里斯的痕迹。
离开兰伯斯前,约瑟陪玛蒂尔德去拜访过弥尔顿。爱玛笑吟吟地站在门口迎接他们,她产后恢复的很好,完全没有虚弱的症状,不过玛蒂尔德还是很乖地上前扶住了姐姐。婴儿房里的朱利安被脚步声吓到,顿时大哭了起来,声音嘹亮,中气十足。一边的克里斯只能从摇篮里轻轻抱起小婴儿,有过育婴经验的他动作十分温柔和得体。孩子换到母亲手里时已经停止了哭声,小小的手在空中抓了几下,一双和克里斯长得非常相似的湛蓝色眼眸呆呆地看着访客们。
玛蒂尔德显然很喜欢这个刚满月的小侄儿,放柔声音对他说话,手指不安分地在孩子肉肉的腿上戳戳点点,还时不时做鬼脸逗他笑。
让玛蒂尔德留下来陪着母子俩,约瑟跟随克里斯去书房说话。进去后一眼看到墙上那副名为爱德加的油画,不禁怔了一下,但并没有说什么。特地将这幅画从楼下的小客厅移到自己的工作空间里,克里斯对爱德加的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到圣诞节前我都无法脱身,只能麻烦你将这个交给爱德加了。”
克里斯说着将一个小型行李箱递给约瑟。另外还有一份要交给戴维德的清单,上面列了需要添置的衣物和生活用品。
“听加贝尔说爱德加长高了不少,年初带去的冬装可能都穿不下了。”每个当父亲的说到这种事都会升起一种自豪感,克里斯也不例外。
“爱德加确实到长身体的年龄了。”约瑟附和道。
看着墙上的油画,克里斯的内心一片柔软。他无数次想去利兹看望爱德加,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最后不得不忍耐住冲动,强制自己面对现实,毕竟他是弥尔顿的男主人,是爱玛的丈夫和朱利安的父亲,再像去年那么乱来的话,只会给爱德加的精神增加额外的压力。
“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感受到克里斯眼中深沉的思念之情,约瑟像是安慰他一般说道。
天性使然,约瑟习惯猜度他人的内心。克里斯身为父亲却爱上自己的孩子,这一点约瑟虽然无法接受,但也无意指责。爱德加确实是个十分惹人怜爱的孩子,有时连自己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他保护他,约瑟将这种感情归入师生情,毕竟自己只是喜欢爱德加,对他并无占有的欲念。
那么克里斯呢?父与子的关系可深可浅,可敌可友,但亲情是长在血肉里的羁绊。在父子亲情外萌生出的爱情是怎样的呢?爱情之所以区别于其他感情,在于情侣之间相互独占的意愿。作为父亲,一方面希望孩子成长,融入家庭外的世界并成家立业,一方面却渴望两人世界,希望对方眼里只有自己。这样背道而驰的感情真的可以并存么?
约瑟不可能问克里斯这个问题,而且,约瑟觉得对方其实并不知道答案。
身为诗人,他有意体验各种绝境,但就像无法醉酒一样,约瑟从未将自己真正抛入感情的漩涡。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太圆滑和世故,所以渴望玛蒂尔德这样纯真无垢的心灵。在这个充满算计的喧哗世界里浮游,他需要一个可以随时回去将自己洗涤一清的圣域。
似乎是被约瑟盯着看了太久,爱德加从书上抬起头来,四目相对,约瑟笑了笑中断冥想,继续整理房间。
中午,他们在餐厅遇到了阿莱克斯和已经返校的艾略特他们,一行人聊起了即将出版的期刊。不知不觉到了茶会的房间。
“□□先生,奥斯卡的事你怎么看?”
问话的人是副会长艾略特,中性美人,有一双湿润的眼睛。
“我听阿莱克斯说过,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情。”约瑟说着,接过艾略特递给他的茶杯。
茶会的房间中央有一张低矮的圆桌,四周摆了一圈椅子,例会的时候大家坐成一圈。说话的人站着,有点像罗马的露天剧场演讲一样。
“你相信世上存在绝对的恶意吗?”艾略特继续问道。虽然问的是约瑟,但问话对象实际上是所有的在座者。
“人的出生成长各不相同,也许环境和性格相加催生出了各种恶意。”约瑟斟酌着字句,“而且,不同的时代也会滋生不同的善恶。”
“我们这个时代,很多人认为神并不存在,天堂和地狱也纯属虚构。既然人不再有敬畏和恐惧,自然会倾向于胡作非为,毕竟法律并非无懈可击。”
阿莱克斯接口说道,他姿势懒散地半躺在圈椅里,一边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仅仅是因为无神论的缘故么?你和奥斯卡一样都是无神论者,但你身上却并没有他那种恶意。”
爱德加比其他会员小很多,平时不太参与他们的讨论,听到艾略特这么说,还是忍不住点头。阿莱克斯正好看到,顿时被他可爱的反应逗笑了。
圣西门是教会创办的学校,校内设有神职人员和忏悔室。但校长是个比较开明的人,并不喜欢过分压制新潮思想,所以即使学生有无神论倾向也不会被退学。
“所谓无神只不过是针对圣经而言。确切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神。我和奥斯卡不同的是,奥斯卡认为自己是神,而我宁愿匍匐在我那位神的脚下。”
“可以问一下,你那位神是谁吗?”茶会的会员之一好奇地问道。
“这个我不能说。”阿莱克斯虽然在笑,眼底却浮现出几分苦涩和落寞。
似乎是受到了阿莱克斯言语的感染,大家纷纷议论了起来。爱德加见加贝尔陷入沉思,便问他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的神大概是你父亲吧。圣经也好教堂里那个荆棘缠身的男人也好,都无法给我生存的勇气和力量。你父亲让我相信活着并非只有痛苦,也让我无条件地前往他所指引的地方……不过,你别误会,我对他早就已经不是爱慕之情,而是更接近尊敬和仰慕的感情。这次我去拜访他的时候更确定了这一点。或许,我真正渴望的始终是一位好父亲。”
爱德加轻轻拍着好友的背,似乎是在告诉对方,他理解话中每个字的意思。
之后,茶会的人随意地聊着各种话题。心不在焉的爱德加随手取了但丁的《神曲》,坐在一边看了起来。
“……原来把这三只野兽放出地狱的正是嫉妒。有朝一日,代表着智慧、美德、仁爱的猎犬会把野兽再赶回地狱。”
但丁认为嫉妒是万恶的源头之一,那么贝阿特丽切和别人结婚的时候,他是否深深嫉妒过那个夺走他一生挚爱的人呢?爱德加这么想着。
因为嫉妒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弟弟,不想看到克里斯和他们在一起生活的画面,爱德加至今连一点回弥尔顿的想法都没有。他甚至也已经习惯了没有克里斯的生活,每天只是学习、画画和朋友玩耍,除了那两个偶尔还会做到的梦,让他大半夜醒来,摸到脸上一手的冰冷和潮湿。
看大家聊得兴起,艾略特附在阿莱克斯耳边说了几句话后,他们一起来到外面的阳台上。茶会位于二楼,下面是花园,夏末正是秋月季盛开的时候,空气里隐约漂浮着一股软软的甜香,但阳台上的两人却无心享受闲暇时光。
“你确定是他?”阿莱克斯皱着眉头问道。
“我也只是听哥哥的转述,他前天晚上顺路去了一个沙龙,看到席间有位衣着特别的中年人,于是好奇问了下。那人是奥地利的贵族,对火车头制造业很有兴趣,但他英语不太好,所以身边带着一个年轻翻译,哥哥说那个翻译长了一双引人注目的鹰眼。”
阿莱克斯点点头,那人很有可能是奥斯卡。
“之前一直查不到他的踪迹,会不会是他根本就不在英国。”
“也许吧。”
“总觉得他出现就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艾略特喝了一口茶,反身背朝着天光低头说:“我们这些人喜欢幻想离经背道,仿佛只要跨越界限可以将生的意义无限扩大。该说是太狂妄还是太虚无……”
将茶杯放在阳台铁制的矮几上,艾略特伸手抚摸阿莱克斯的眉眼,凑上前在他的唇上印了一吻。
“艾略特……”
“但我自认对他人并无恶意。我无法理解奥斯卡这样的人,当初确实是喜欢他的文章才会加入茶会,结果发现他根本只是个充满恶意的卑鄙小人。可惜我和札特他们太势单力薄,才会让他一直霸占着茶会。”
“艾略特,刚刚我并没有说实话,这个世上确实有一类人是天生的罪犯。他们是如同魔鬼一样的存在,血液里渗透着杀戮和毁灭的欲望。但这类人的下场都一样……”
“……他们最后会怎样?”
“发疯而死。”
艾略特哆嗦了一下,不知为何,他觉得阿莱克斯话中的“他们”也包括了阿莱克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