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加的梦》ooe

27、婚礼进行曲

　　在英国的乡村习俗中，9月是一年中最适合结婚的日子。丰收的季节里，一派生机勃勃的繁荣景象，人们忙碌无比但却内心欣喜充满感恩。

　　9月下旬的星期六早晨，爱德加从浅眠中醒来，昨晚又做了以前的那两个梦，结果整夜都只是半睡半醒。克里斯起身时轻吻他的额头，他也只能假装自己还在沉睡。克里斯走后不久外面开始变得热闹起来，爱德加睁开有点干涩的眼睛，下床站到卧室的窗帘后面向下望去。

　　与弥尔顿平日的冷清相反，此时数量可观的仆人们在宅邸和花园间来来去去，远处的正门入口已经有马车在逡巡，有送之前采办的物品的，也有性急的客人差仆人早早前来送上礼物的。

　　弥尔顿的建材全部是石头，就算没有人精心打理，经年累月下自然呈现一派庄重古朴的气息，但宅邸其实不少地方无人问津，陈旧的厉害。不过这段时间专门雇人清洗翻修了一番，也添置了不少东西。最值得一说的，大概是本来遮天蔽日的深色窗帘被换成了轻快明亮的淡绿色，焕然一新地迎接着女主人的到来。

　　而原先杂乱无章的花园也被园艺师修剪的层次感十足，中间的草地上摆放了好几列长长的宴会餐桌。从花园到宅邸门口的路上，两边的手编支架上盛放着各色的玫瑰花。花园外的空地上则驻扎了不少帐篷，用来摆放点心和蛋糕。

　　爱德加像个事不关己的人那样看着外面的景象，眼前的一切既真实又遥远，一直逃避的现实到了眼前，心情上反而有点自暴自弃地希望它干脆快点发生，也好就此解脱。

　　前几天克里斯担忧地说，婚礼的仪式他不想看的话不去也没关系。爱德加却说不要紧。

　　吃完早餐，穿好礼服，大约9点的时候，爱德加坐上管家准备的马车前往教堂。仿佛是要和兰伯斯第一盛事的称号相匹配似的，教堂外面已经围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爱德加被领座员带进教堂里面，他的座位在最靠前，和玛蒂尔德他们相邻。脸色有点苍白的加贝尔和怀特夫妇则在另一边的靠后，离约瑟一家比较近。艾塞尔看上去精神不振，平日那种明快自信的少年气被忧心忡忡的神情所取代。阿什莱也好不到哪里去。原因大概是此时和他们坐在一起的那位表情严厉的中年男人，也就是双胞胎们的父亲。爱德加和他们打过招呼后，原先为了自我保护而竭力变得冷淡的心情也沉重了起来。

　　约瑟站起来摸摸他的头，眼神里带着鼓励，爱德加勉强笑了下，心中一片苦涩。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透过四周的镶嵌玻璃照射进并不宽裕的教堂内部空间。两家的远亲近邻不少，一时间已经坐满了人。离仪式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各家的年轻一辈衣着光鲜频繁地走动着，座上则各种窃窃私语不断，夹杂着兴奋和期待。

　　“爱德加…我好紧张！”

　　玛蒂尔德抓住爱德加的胳膊小声说，对方安抚般地拍拍她并不说话。

　　相貌敦厚的艾伯特牧师裹在装饰金银刺绣的仪式外套里准时出现在高坛上被蜡烛和花束包围的宣讲台前。翻开面前厚厚的书，牧师开始念例行的宣言，下面渐渐安静了下来。

　　牧师示意大家站起来，音乐响起，老菲尔德先生挽着新娘的胳膊出现在入口的逆光处。即使被头纱遮住了脸，爱玛那腰身束着宽宽的丝带，长裙曳地的柔美倩影也足够让在场所有的人倾倒。克里斯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一侧守候，他今天穿着裁剪合身的黑色新郎礼服，里面是白色的衬衫和马甲，简洁得体更衬出他那份令人目眩的俊美优雅。

　　爱德加痴痴地看着爱德加从老菲尔德先生那里接过爱玛的手，走向前方的牧师。唱诗班的孩子们用童声唱起颂歌，四周的大家也一起加入，教堂里顿时洋溢着甜蜜幸福又神圣的气氛。

　　“爱德加你为什么不唱？”玛蒂尔德在一边轻声问。

　　爱德加摇摇头，眼中除了克里斯的侧颜，什么都听不到也看不到。

　　颂歌结束后，牧师又开始念例行的宣言，然后他看向克里斯说

　　“接下来跟我念…”

　　玛蒂尔德忍不住雀跃地跳动了一下，轻轻叫出声。一边的缪塞赶紧示意噤声。缪塞因为八月初菲尔德那场不为他人知晓的变故，对克里斯和爱玛的婚姻多少抱着复杂的心情。但爱玛从生死线上活过来，眼里心里始终只有克里斯。而克里斯从那之后一心一意的诚恳态度也让他打消了疑虑。毕竟比起失去爱玛，婚姻是否幸福还在其次。而对还是孩子的玛蒂尔德来说，爱玛姐姐嫁给了心上人，还有什么让她更欢欣鼓舞的呢？

　　似乎是因为那边的小骚动而分神，克里斯转头看了一眼左侧，然后他看到了爱德加那双漆黑的眼睛，孩子只是很平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平静得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隔着看不见的距离彼此相望直到天荒地老。

　　克里斯转过头闭上眼睛，他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我庄重地宣言，我，克里斯兰格雷与爱玛菲尔德结为夫妇。”

　　“我庄重地宣言，我，爱玛菲尔德与克里斯兰格雷结为夫妇。”

　　交换完戒指，克里斯揭开爱玛的头纱亲吻下去。乐队适时地奏起欢快的旋律，大家鼓掌欢呼，在场的夫人和小姐眼中挂上了泪花。老菲尔德夫人握着手帕，由艾菲搀扶着，已经哭成了泪人儿。

　　新郎新娘在伴郎伴娘花童和侍从的簇拥下走出教堂，按照习俗两边等候的人们向新人撒上大米，但随后便被花瓣的海洋所取代。爱玛抛完手里的捧花，便和克里斯上了等候在那里的马车先行前往弥尔顿。马车装饰着缎带和鲜花，后面的上半部透明可视，爱玛跟马车外的人挥手，克里斯则背对着人群，始终没有回头。

　　因为时间很宽裕，宾客们三三两两一组，有直接上自家马车去往弥尔顿的，有干脆步行享受田园风光的，也有听从安排等待接送的马车因而踟蹰在教堂外谈天说地的。

　　爱德加不知道一直黏着自己的玛蒂尔德是什么时候被拉走的，耳边似乎传来叫唤他的声音，他也懒得去理。从教堂到弥尔顿走路至少得两个小时，但爱德加没有心情去查看接送他的马车，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路上。

　　风是入秋后的凉爽，天空多了一层薄云，让阳光变得暧昧不明起来，但看样子应该不会下雨，爱德加事不关己地想着，总觉得自己思绪不清浑浑噩噩，不过也没有任何特意去理清的意愿。

　　“爱德加！”

　　经过身边的其中一辆马车停下来，约瑟推开车厢门叫他。

　　“你怎么一个人？照顾你的人还有你的马车呢？”

　　“不知道。”

　　“上车吧。”

　　车厢里明显已经坐满了，爱德加摇摇头，一个人往旁边走去。约瑟只得吩咐其他人先走，自己跳下马车跟着爱德加。

　　“你打算就这么走回弥尔顿么？”

　　“嗯。”

　　“你到底在想什么？”约瑟一把抓住爱德加的肩，看着他的眼睛。

　　“没什么。”爱德加低下眼脸，一早起来就有点干涩的眼睛现在因为缺乏水分而疼痛着。

　　约瑟看了一圈路上，叹口气说，“还是跟我走回教堂吧，那里应该很快会有轮流接送的马车。”

　　“□□先生，你可以不用管我么？”

　　“这个时候可轮不到你耍脾气。”

　　约瑟拉起爱德加的手往回走，爱德加使力一把挣脱，看着约瑟说，

　　“我不想回弥尔顿…你有空还是去关心下艾塞尔吧。”

　　“他的事我自然会处理。爱德加…不想回家的话，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爱德加摇摇头，“我想一个人待着，哪里都好。”

　　“我可以带你去个地方，不过你得先跟我回教堂等马车，顺便找人给你父亲带信。或者你希望他因为担心你而扔下一众宾客出来找你？”

　　“我知道了…”

　　约瑟所谓的“地方”其实就是他的房间，不过这个堆满书的空间对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的爱德加来说倒是再合适不过。

　　“我去弥尔顿转一圈，这里的书你可以随便看，困了就睡我的床。”

　　“嗯。”

　　约瑟的收藏和一般家庭的藏书明显不同，那些中世纪稀奇古怪的木刻插图本故事书让爱德加一时看得眼花缭乱，忘了时间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特别是后来当他翻到爱伦坡的诗集和小说集时，看到投入处，连约瑟回来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

　　“肚子饿么？”

　　爱德加摇摇头，目光没有从书上挪开。

　　约瑟伸手翻到封面，随即笑了起来。

　　“我当年也是沉迷于他的故事不能自拔。人的心到底可以感知多少，眼睛到底可以发现多少，想象力到底可以延伸到怎样的未知层面，爱伦坡的书可以说是为这个无聊重复的世界凿早开了无数个可怕但有趣的通道，让人想要走进去一探究竟。”

　　“虽然看不太懂，不过这个人真的非常擅长讲故事…”

　　爱德加抬起头，眼前是约瑟递给他的纸袋子。

　　“我从婚宴上拿的，你若不想吃的话我去下面的厨房给你拿点别的上来。”

　　爱德加接过纸袋，里面装着奶酪和涂着鹅肝酱的面包。他从早餐后就一直没吃东西，现在闻到食物的味道，立刻就觉得饥肠辘辘。

　　约瑟递了杯水给他，坐在旁边耐心地看他吃完用手帕擦干净嘴和手。

　　“克里斯他…”

　　爱德加知道事到如今也没必要遮遮掩掩，约瑟应该早就明白他古怪行为背后的原因。

　　“我跟他说你累了在我这里睡觉。”

　　爱德加点点头，昨晚一直浅眠的缘故，起床后身体一直跟不上意识，确实觉得很累。

　　“婚宴结束后，你父亲就会和爱玛小姐离开弥尔顿去度蜜月。你要不要在这之前去和他见上一面。”

　　“算了，见了面我也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我答应过今天会好好待在他的身边，到头来却完全做不到…”

　　约瑟摸摸爱德加的头，叹了口气。

　　“我其实一直不敢往那方面想，爱德加...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嗯。”

　　“你和你父亲…”

　　“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爱德加乌黑美丽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约瑟，让约瑟感到一阵恍惚，仿佛他才是那个被质问的人。

　　“嗯，但我想知道这是你单方面的感情，还是你们双方的…”

　　“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约瑟清了清喉咙解释说，虽然他宣扬欲望至上和行动第一，但还是不希望看到这么小的孩子步入歧途。“很多人，在成长过程中会对父母产生依恋的感情，有时这种感情热烈得几乎可以和恋爱相混淆。但这只是必经的感情历练，人一旦踏出父母构筑的家庭后，感情结构也会产生变化，同时，对父母的依恋感也会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亲情和敬爱。”

　　爱德加的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一瞬间约瑟觉得他无比脆弱。他不由自主地扶住爱德加的肩，仿佛眼前的孩子下一秒就要消失一般。

　　“如果只是你单方面的感情，那么很正常，对你的未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但如果这是双方的感情就…你父亲是大人，大人意味着承担社会责任和遵从道德上的戒律。他应该明白恋慕上自己的孩子是多么严重且可怕的事，既然明白还要一意孤行，作为成人来讲便是极为自私的行为。这个社会肯定不会原谅他，即使他自己做好了下地狱的准备，但将你卷入这种感情却是…”

　　“别说了！”爱德加打断约瑟，“克里斯对我完全没有…一直…一直以来都只是我单方面的喜欢他啊！”

　　约瑟圈住他的肩，将他纤细的身体抱进怀里，孩子明显在颤抖，小小的脸也因为那番话而变得异常苍白。

　　“对不起，说了让你害怕的话。我个人其实并不会有什么看法，但社会就是这样…”

　　“真的只是我单方面喜欢他…所以我才会想离开他身边，因为我无法忍受他和别人组建家庭。”

　　“我明白了。”

　　不久睡意上涌，爱德加便在约瑟的床上睡着了。窗外太阳西斜，克里斯和爱玛大概已经在蜜月的路上了。这次兰格雷小少爷在婚礼上消失的事不知道又会引起怎样的流言蜚语。

　　看到爱德加的激烈反应，约瑟几乎可以确定克里斯对爱德加绝对不是单纯的父亲对孩子的感情。虽然出生在牧师家庭，但身为诗人，约瑟接触过很多超越常规认识的感情和欲望，他自己并不十分遵从道德礼教，自然也不会去质问和否定他人的感情。小时候曾目睹维克多亲吻克里斯的情形，那种冲击感和当时仰慕维克多的心情重叠起来，让他不仅迅速地接受了同性间爱情的存在，甚至对那些踏足社会禁忌的人不自觉会有种亲近感。

　　约瑟拿起爱德加之前在看的书，随手翻到名为莫蕾娜的章节，约瑟记得这是个关于死去的妻子占据女儿身体复活的故事。约瑟曾见过西尔维娅，不得不说爱德加虽然是男孩子却长得非常像她，特别是那双黑得过分的眼睛。所谓妻子凭借女儿的身体复活这种事不过是丈夫的自私愿望罢了，两个最爱的女人合为一体，在对亡妻极深的眷恋下其实也隐藏着男人罪恶的绮思吧。

　　克里斯也是那么看爱德加的吗？他是不是透过爱德加的眼睛看着西尔维娅？这么想倒是可以勉强解释一切，但如果克里斯只是单纯地爱着爱德加呢？这种事可能吗？一个成人还是血亲对这么小的孩子产生背德悖伦的感情…何况克里斯并不像是那种会向欲望和本能轻易屈服的人，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十分理性和正统，为人处世上更是绅士中的绅士。

　　“那是一双可以让无数人为之疯狂的眼睛。”

　　约瑟想起了布莱克伍德夫人的那句话。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也经常因为被那双眼睛看着而内心产生动摇。但一昧把原因和过错推到孩子身上真的对吗？

　　对于克里斯这个人，除了一两次比较私人的谈话外，约瑟并不能说自己有多了解他，何况人的感情世界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看清的。约瑟能感觉到克里斯对爱德加的感情并不单纯，那么，他一方面爱着爱德加，一方面却和爱玛结婚，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约瑟脑中思绪万千，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轻抚摸爱德加的头发，大概是因为感受到熟悉的动作，眼泪从孩子的脸颊上滑落。

　　“克里斯…”

　　孩子在梦中呓语道。

　　楼下传来了人声和走动的声音，参加婚宴的家人估计都回来了，约瑟起身准备下去，却看到手里拿着礼帽，一身便服行色匆匆的克里斯出现在他的房间门口。

　　“谢谢你今天一直照顾爱德加。”

　　克里斯看到床上已经醒来的爱德加，对约瑟露出歉意和自责的笑容。

　　“不用谢，我也早就想带爱德加过来，好向他炫耀我的收藏。”约瑟随手拉过一张圈椅给克里斯说，“我先下去，你们父子俩好好谈一下吧。”

　　约瑟关上门走下楼，一家子人并没有那种参加完喜宴后倦怠懒散的感觉，正相反，空气里充满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双胞胎兄妹的父亲脸色发青地站在客厅中央，老牧师夫妇叹着气坐在一边。刚从邻居家回来的姐姐罗斯玛丽似乎正在哭泣。艾塞尔和阿什莱抱成一团，仿佛两只惶恐的小兽。

　　“发生什么事了？”

　　将兰格雷父子的事放到了一边，约瑟知道自己真正的战场在这里。

　　房门被关上后，克里斯按住急欲起身的爱德加的肩，让他坐在床上，自己则坐进圈椅里。

　　“你不是应该和爱玛小姐一起去度蜜月了吗？”爱德加不解地问道。

　　“我把你带回家后再走。”

　　“这种事吩咐管家不就行了？”

　　“爱德加…”

　　克里斯将孩子的手握紧在自己温暖的大手掌里，抬头看着他，眼睛有点红红的。爱德加心如刀绞，半天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我还是逃走了。”

　　“爱德加，你从来都没有错，是我一直在伤害你…”

　　克里斯突然用力一拉，爱德加整个人跌进了他的怀里。克里斯将他钳制在自己修长四肢的禁锢中，一时之间，爱德加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克里斯，这里是□□先生家！”

　　爱德加想要挣脱他，怎奈完全使不上力气。

　　“我知道。就一会儿…让我这么抱着你。”

　　爱德加勉力抬头，正好对上克里斯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平日温柔含笑的眼眸里燃烧着爱德加既熟悉又陌生的疯狂感情，爱德加想起约瑟的话，全身颤抖了起来。

　　“克里斯，等我长大好么？就算注定要下地狱，我们也可以彼此相依，不会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