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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多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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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黄沙,他看著天边的云彩,一句话也不说。
就是想说,又能对谁说!这一片大漠中,哪里能见到个人影?还不就是他住的这一小片绿洲,一条被他偶尔发现的蜥蜴,他的小屋,天上的秃鹫和大雁,还有他自己。
能说什麽?自己选了这麽一条路,便总是要走下去的。
长安里大漠很远很远,要度过好几重关卡。他知道,因为他曾经数度往返於这两地之间。常常会有匆忙得想发财的行人从这里经过,向他讨杯水喝,问问路,然後又冒著沙漠炎热的日光赶路。
他住的绿洲里面有一座经过沙尘暴屡次袭击而累了起来的小沙丘,那是他视线能及的范围内最高的地方了。他喜欢在吃完了晚饭後从椰子树上跳到沙丘中央,然後开始往上爬,任黄沙盖了自己一身一脸一眼的迷茫,坚持著爬到顶峰,盘腿坐著,就这样看。看秦关,看那片故乡,看那层层宫殿,但他什麽也看不见。
触目能见到的,只有黄沙万里长。
多少次,他想就这麽问问那些商人,问他们可不可以多带一个人,他想回长安,回去见见那些让人心疼的人们,回去见见那个为了国家大义忍痛接了王座的人。那一声声的驼铃敲在心坎间,他知道,只要水源充足,粮食足够,再往正东方向走三千米的话便有另一座绿洲了。他想回去,好想,好想。
但他忍下来了。任他多麽想就这样飞过这万里黄沙,奔回长安,好好的安慰安慰那个孩子,他却不能。
他早就没有家了,回去做什麽?
那个孩子,既然认为他死了,回去做什麽?
天边归燕披残霞,乡关在何方!
黄沙日日夜夜的飞舞,改变了多少土地,吞咽了多少人的性命。楼兰古城既然能在一夜间变为废墟,便足够说明风沙的威力有多大了。但是,但是,任它们怎样挥舞,任它们怎样狂放,它抹不去历史上的一片片血迹,它抹不去著黄沙中的每一次伤亡惨重的战役,它抹不去历史书上犹泛著墨香的痕迹。它抹不去那夜夜泣血的事实,抹不去秦宫的那一院海棠,一夜枯萎的瑰丽。
苍白的控诉,失了往日如血的娇豔,只是控诉,只是抗议。满院的残枝败叶,满目的忠言逆耳,满心的郁闷难当,都没有谁看著。秦宫的风比这大漠的要温柔许多,却也残忍的多。他一次次的卷起满院破碎的记忆,一次次带走满脸的泪珠,一次次的诉说著别家恩爱,不肯带走他的思念。
岁月在黄沙的咆哮中变老,思念不变。荒漠在黄沙的咆哮中成为绿洲,思念不变。多少次多少次,在梦中想著回到秦宫,回去看那满院姣丽的海棠,听著欢声笑语,饮那琉璃泉里的甘露,做他最得力的臣子,最忠心的老师,最温柔的情人,最美好的朋友,而不是...
不是孤凤锁小楼,只待芳华老。
驼铃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沧海般滔滔不停,在他心中造起一波波的激流,胸骨有点儿痛,但是没关系,应该是刚才爬那山丘的时候稍微扭了一下。哎,老了呢。
天边的残霞已经渐渐消失了,大雁早已迁走,秃鹫盘旋著,寻找著美好的事物,饥饿的叫著。他站在绿洲边上,半张著眼迎著风,想等那几只大雁的归来。想再见他们一次,不想就这样孤零零的,留在大漠间。
机谋让他出了那华丽的牢笼,除了那人的心锁,一身洒脱的来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然後看著满目苍然,只是後悔。
再没了自己能用武之地,再没了能让一身好本事尽情发挥的事情,再没了那人的温柔呵护,再没了谁一幅威仪天成的样子冲他撒娇,自己的存在已经不被需要,他已经可以死了。
因为,不被任何人需要的人,存在这世上,只是多余。
只是多余。
风声吹著驼铃声,越来越近。他听著那单薄的脆弱的声音,弱弱的微笑。一切都是迷雾,对那个人而言,他永远也不会动自己怎麽会死。对自己而言,他永远也不会懂当初为什麽选择离开。
世上最可悲的事情,就是懵懵懂懂的做了什麽,然後在事後後悔迷茫。
或许,的确不该这样藏著自己的感情呢!呵,离得如此之近,两人的心却相隔千里,千里之外的他们,如何能够明白对方在想些什麽。谁都不肯说话,谁都不肯先服软,这样沈默的时刻,或许真得不应该让两颗心离得那样远。
想回去,好想回去!回去秦宫看那满院的落叶,回去秦宫看那人英姿勃发的样子。好想迈过那一道关卡,再次走进自己的心扉。
於是,这一次的驼铃声停在了他身边的时候,他为那个旅行者装满了水後,他问了那人可不可以一起去长安。
临走之前,他分明瞧见天空中飘下了一颗流星,长长的尾巴在後面拖著,快速的坠落。不过是一团燃烧著的死物罢了,竟然可以那样美丽。他看著那颗流星,笑笑。
裹好衣服,好让晚上不会太冷。两人在他的小屋渡过了晚上,然後在太阳升起之前,出发了。
掠过了沙尘暴的袭击,躲过了毒蛇的报复,避过了其他商人的抢掠,终於成功进了长安後,两人分离。
秦楼楚馆,依旧是笙歌阵阵。各条街道,依旧是笑语连连。但是有什麽不同了,有什麽不同了。
虽然什麽都一样,但是还是有什麽不同了。
琴声凄迷,他听著,蓦的便向皇宫奔去。
多少年没用过的轻功,再次使出来时虽然矫健不如从前,却依旧威力极大。避过了层层守卫,直奔向正中高高矗立著的宫殿。那里的旁边有一间棠院,他曾经的住处,离陛下最近的宫殿,保护最周密的牢房。他跑著,一路奔进了棠院,然後便站住了。
依然是满院的落叶,和自己走的时候半点区别也没有。海棠花瓣发出阵阵黑甜的香气,醉人。满目的青苔溜脚,窗台上积了灰,灰白灰白的颜色和他两鬓的发色倒是很像。他跌坐在门口,扶著胸口,不知为什麽送了好大一口气。
侍卫的声音传来,嘈嘈杂杂的,一窝蜂似的全涌了进来,整整齐齐的站两排,看那满脸温顺的样子也能猜得到是在等谁。他的脸正对著院门口,想站起来,无奈却无能为力。
於是他顺其自然,坐著。
一身明黄服饰的孩子走了进来,那般的高傲,即使穿著布衣只怕也照样让人敬仰。他的脸不受控制的笑了起来,轻声的一声声唤:“翼儿,翼儿。”
那个人陌生的眼神投过来,看著他问:“这是谁?棠院是随便谁都进得来的吗?扔出去。”
这是谁,扔出去。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让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这孩子忘性这麽大吗?竟然都忘了他是谁。海棠水面采船行影犹在,他却不是他了,不是那个有著这些记忆的他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苦苦的追寻,却换来这样一个结果,他只能苦笑。的确啊,第一年回来的话,这个青涩的少年大概会很高傲的转过身去说不要,其实很想他留下。过几年回来,他大概会扑上来抱住他不让他走。十几年後回来,他大概会无语沈默的看著他,尽在不言中。然而,几十年後才回来的他,改变太多,那个孩子已经认不出来。常常梦到往事,然後在睡梦中笑醒。可是此刻空空的天空容不下笑容,伤神,伤人,伤心。
何处是他家,管这个又做什麽。本就是个多余的人,还指望著能在这世上有一席之地吗?爱也罢,恨也罢,就这样算了吧。放弃,回首,去自己的大漠,在那里守著那片绿洲,等今年的大雁明年的归来。
恨不得别人,是他自己发疯,失踪了那麽久却突然冒面。是他自己有问题,指望著错了这麽久後会被原谅。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他只怕比那还惨吧?整日的清水和不知名的果子,他的皮肤苍白如鬼,还能认出就是奇迹了。呵,害人的迷人的,都是痴情人,就算挣扎就算牵挂也不是办法。走也罢留也罢,他能说什麽吗?
狠狠一巴掌想忘了,才发现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当年风靡全国的血姬,自何时起已经开始变得犹疑不绝,已经开始享受被囚禁的快乐。
曾经魅惑宫廷的雪妃,自何时起被发现是男儿身,然後花了整整一个月,毁了一个国家。
一个人,无数个身份,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从小教大的孩子,原来未必感恩呢。记仇的,倒是有不少。
扔了。扔了。
他没反抗。出了宫门,跌坐在走道上,低头看看身上皱巴巴的衣服,再看看街上行人们讥笑的目光,想笑,却笑不出来了。
在这京城里死了,都是一种浪费吧?呵,管它呢。如果要死还要考虑这麽多的话,那岂不是太悲哀了。
於是他趁夜上了城楼,又潜进了皇宫,藏身在皇上寝宫的窗台下,痴痴的看他批阅奏章的姿势,然後,真真正正的笑了。
不认识,不认识是不是?那我就让你认识!
於是,第二天他又回了棠院,静静躺在满地落花间,自己灌下了一杯鹤顶红。他的笑容高傲至极,明媚的让人看不下去。
这是当年他舞转几大国之间的风姿,这是当年他後宫专宠的本钱,这是他引得无数英雄竞折腰的诱饵,这般华丽的风采,再没第二个人学得来。
血姬,血姬。既然以血为名,他便没少沾染了血色。大漠的黄沙遮盖不住他满身的罪孽,洗不清他迷雾重重的思绪,明朗不了他早已苍老的面容,但是那皇上看出来了。
静静的躺在海棠花从中,笑得如此高贵的他,便是当初那个引得他发狂的人了。
他看了那具尸体好久好久,最终转过身去,抬头看天,轻轻地说:“传令下去,把他的身子烧了,骨灰撒江里。然後... 封了棠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