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欲》顷刻花开

3、新约

　　着衣，起床，脚步轻悄地步入花园，天还没亮，清晨的花园里幽香浮漫，我信步闲走，顺手摘几朵花儿幻化成光点服下——这源自舄人的奇特的进食方式，我竟是已惯了——舄！一想起舄及一切过往，舌尖的清香就泛出苦味，让我再也咽不下去。
　　蓦然抬头，又看见六合塔上那颗亮若晨星的明珠，在清晨微明的浅灰天幕上，闪动着那么寂寞的光。
　　太阳终于升起来，第一道阳光射进园子中来时，我施于这一侧苑的梦之术便消融瓦解，我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间，装出刚刚晨起梳洗完毕。
　　有人推门进来，“快些，笨死了，去厨下催促热水来，云姬都醒了。”我点一点头，认出那催促的小丫鬟是云姬的亲信荷香。
　　当我得知长乐侯任清欢不在皇城，让笥嵬隐瞒了我的身份，还是把我和翳珠一同送进了长乐侯府。翳珠作为鲛人被他们送进了守卫最为森严的中庭，银发黑眸的我却隐瞒掉帝裔的血统，被当成了异族的舞姬，安置在东外院的花苑，同住的女子，或清丽或妖艳，眼神却是同样的飘渺无着，对于她们来说，到底未来是什么呢？所谓掌握在别人手中的幸福，是真正的幸福吗？她们自己，也没有答案吧。
　　我在那里的时间，也并不长，任清欢的宠妾云姬不知怎的来到了花苑，强把我要到身边做杂役的工作。我不知道别的帝裔会如何，不过我的血脉似乎倒是安安分分，没有掀起骄傲的风暴。
　　“我是来为排云居的云姬取热水的。”我向厨房的水童说，看他们从冒着蒸汽的大灶上把水一勺勺舀到木桶里。
　　事实上我很高兴这样，至少比封闭在那小小的院落里好多了。
　　“水，小心烫。”比我还矮还小的水童吃力地拎过水桶来，笑笑说。我下意识地回以一笑，也拎起桶来，身为有御火能力的餍族贵族，我可以在掌心燃着火，怎会被烫到，但，我喜欢有人对我这样说，心里会稍稍暖起来——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感到的温暖。
　　从厨房后门出去，走不几步，听见有人喊：“等等。”我并没在意，直到一名中年妇人追上来拦住我。她塞过一个纸包给我，讷讷地也不看我，“回去藏好些，别说是我给你的。”我低头看纸包，不大，也不沉，用粗纸胡乱包着，有一点脏，抬头时那妇人已经走了，我犹豫一下，还是把它扔到污物堆上，纸包破裂开，一块点心滚出来。
　　回排云居时荷香早不耐烦了，她气冲冲就我手里抢过木桶，“慢死了，水都凉了，不准吃饭。去把后厅的瓷器擦一遍，啊不，去把花园里最新鲜的花采一百朵来，一朵破损的也不许有，云姬晚上要泡花瓣浴。”总算吸取了昨天打破三个玉瓶的教训，不再要我做擦洗的工作，我微微一笑。花瓣浴，又是我所不懂得的阗朝的习俗。对餍人来说，花只是花，在舄则成了珍贵的食物，在皇城，花竟又有了这样的用途。但我毫无怨言地在秋时燥烈的阳光下采摘花朵。帝裔的那一半血统苏醒后，我控水的能力常常毫无所觉地发挥出来，尤其是右手，它摘下的每一朵花都鲜润一如未离枝头。为了不浪费每一朵花，我小心地选择花瓣完好的那些，到终于收集好一百朵花时，已是中午了。荷香挑剔地翻检一遍，“又这么久，懒骨头，中午没有饭吃。下午若花枯了，再去采一百朵来。”我不禁又笑了，十天来都是这些话，她还真是诲人不倦呢。
　　这样的一天容易过去，入夜便是我的时间。我站在院子里，月光一清如水，漫过我的身体。我嗅一嗅自己犹带花香的指尖，在空中划下召唤的符号，我的守护兽貘从虚空显现，扑进我的怀中，欢快地鸣叫。我抚一抚它滑顺的皮毛，从它颈上取下装着珠尘的香囊佩在身上，足尖轻点，已飞升屋檐之上。信步闲游，为排云居的每一栋房屋施下梦的咒术，直到停在最高的屋脊上。
　　“……十天了，她怎么还没事人一般？”
　　“我也奇怪呢，盯着了，她真的什么也没有吃过，真象怪物一样。要不，索性打杀了，或者好生抽一顿鞭子，把那张好皮子给毁了就行了。”
　　“她是笥嵬大人送来的新人，侯爷是一定要见的，少根头发也是我的不是，这么张扬害它，侯爷不对我……才怪。”
　　“不会的，侯爷疼你呀。”
　　“疼我？连个夫人之位也没有，他对我，始终只是一时兴趣罢了……哼，只是，这么快，我总是不甘心！荷香，那个晴姬公主能有多美？她比我美吗？她哪里比我美啊？”声音一点点大起来，那其中种种奢望期望绝望，我不想听下去，随手召过一个梦去，美好的被人所爱的再无烦恼的梦，这样的梦能不能让她心境稍稍平和，我不知道，但我却因了这宁静而平和许多。

　　迎风而行，脚步在琉璃的瓦片和勾檐间移转，悄然无声。貘紧跟我的脚步，纵跃轻盈。已有好一阵不曾放它出来，有些歉疚，可在皇城，毕竟不同于餍的京里，随意地放出守护兽，一定会引起骚乱。
　　我骤然停步，将手心按在冰凉的瓦面上，没错，就是这里了。指尖微微作疼，正是血咒彼此呼应，我的鲛奴翳珠就被关在这里。
　　绕到门口去，并无守卫，封印却凛凛闪光将我拦在外面。我不会秘术，自然也对这封印毫无办法，若要用控火控水的能力强行攻开封印，只怕房子还毁得比较快。
　　同样的呼应似乎也在翳珠身上发生，她走近门口，用力拍击门扉，“黛小姐，是你吗？到底还要到什么时候？还没有找到那个所谓最强的秘术师吗？笥嵬会不会骗了我们？……我们为什么要到长乐侯府来，非要到长乐侯府来？解开飞涟血咒束缚的关键不是在宁王身上吗？什么时候去找宁王？什么时候才救飞涟啊？……”
　　什么时候……为什么……都只是问我，翳珠也好，韩矢也好，都只是问我，那我呢，我又能去问谁？对翳珠你来说，最重要的只是飞涟吧，对韩矢来说是离，我也希望飞涟自由，我也希望离能复生，可是……比他们更重要的，我心底深处影子一般，甚至都不敢说出口的奢望啊……我该向谁去要答案？
　　我揪紧了发痛的胸口，冷冷道：“你不必担心，我一定会找到秘术师，我会救离，也会救飞涟，答应过你们的事，我一定会做到，你安心在这里就是了。对了，笥嵬派人送信来，说韩矢把都吾已经送回了南泠海，只是路上有人垂涎鲛人，几次遇袭，韩矢受了点伤……”我正说着，忽然看见今晚显得过分活跃的小貘在我不经意间已渐渐走近了大门，伸出爪子好奇地触碰上面繁复的封印图案。
　　“不要。”我出声已晚，封印一瞬间亮起，小小的火花在貘的足爪上爆开，我飞身上去一把拖回小貘，右手一把握住貘的右足，水汽马上压住火光，手心只不过稍稍一烫。然而，就是这样，封印者也该感知到封印被触动的事了，我飞身而起，旋身时正看见一小片一小片火把的光，闪闪耀耀，朝这边而来。

　　慌不择路，或者……我原本就是路痴，我挫败地看向眼前的小偏院，好象已是第四次来这里了，为什么就找不到回排云居的路呢？明明这长乐侯府与我在京里的家一样，都是十二进院的格局。我索性走进偏院去，就算看上去偏僻荒废得令人难以置信，总找得到一个人问一问回去的路，之后，再用梦境令他忘掉就好了。
　　只走了几步，我便停住，怀中的小貘呜呜低鸣，我伸手拍一拍它。身后两道疾影扑向我，我刚刚闪过，又听身前风声急促。我一松手，貘跃到虚空之中，而我手心中一瞬闪亮的火焰令所有的袭击者静止了下来。“啊！”他们惊叫着四散跑去，我弹动中指，火焰的范围一下子扩展开，在他们的立足点之外形成了包围。我一一扫过垂头丧气的袭击者，他们瑟缩在一起，眼中的凶光早被恐惧所代替，黑发黑眸，这竟是一群豕人！餍国的豕人竟会出现在这里？
　　院中的房屋突然亮起灯，门无声而开，低柔的声音响起来，“呵，好难得有客人来，请进来吧。”稍稍踌躇，我终于走进去。
　　昏暗的灯光摇摇欲坠，照不明整间屋子，刚才说话的女人长发委地，脸隐藏在阴影里，我超越一般人多倍的视界让我隐隐绰绰看清她凋谢的美丽。
　　“你是谁？”我上前一步，她却退到更深的暗影里去，“你来这里，就是为了问我是谁？你想听我的故事？”她枯干花瓣一般的双唇蓦然收缩成一个微笑，“好，你听，我是……”
　　“不要。”我出声制止，“不需要知道你是谁，也不想听你的故事，不想再听不幸的事了。”
　　“不幸吗？什么叫不幸，什么又叫幸……”女人喃喃低语，第一次朝我抬起脸来，浅蓝的眸子里也浮起笑意，“那么，你又为什么来这里？”
　　“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舍弃一切，为什么不远万里，心里模糊得再想不明白什么，舌尖不受控制地流泻出一句，“为了修习秘术，为了……”痛！一思及那个名字，心底骤生的剧痛令我一把扣紧胸口俯身下去，大颗的汗珠沿额角滚落，意识也顿时清明。我抓着前襟的手慢慢松开，我站直身体，平定呼吸，“为了不再空自悔恨，为了不在暗夜哭泣，为了不再这样痛苦。”
　　“为了——自己吗？”她眼中笑意愈深，“秘术原本就是自私的术法呢。但，还是会要付出代价。如果有这样的觉悟的话，我教你。”
　　心里一震，我静静掐住掌心，听自己心跳不自觉地快起来，然而我沉默复沉默，半晌才说：“你能教我到什么程度？”
　　“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女人又流露出那种神秘的近乎嘲讽的微笑，“我曾经是皇城最好的秘术师，而你——只要你有帝裔的血脉，我也可以让你成为皇城最好的秘术师。”
　　是她！我的眼睛一亮，却极力平定情绪，“可以……令死去的人复生吗？”
　　她稍稍顿住，“那是神的领域。”
　　我垂下头，轻轻叹息，“那如果魂魄还留在人间呢？”
　　她细细盘算，皱紧眉头，“也许可以，从来没有人试过，不过也许真的可以。”
　　“那好，你教我。”我丝毫不受她气势的影响，淡淡地回应。“不过，只是这样吗？只是教我而已？”
　　“当然，你将来也要付予我相应的代价。”女人伸过一只手，宽袖轻拂那一瞬，我瞥见那支枯瘦的手腕上触目惊心的鲜红印符。但我毫不迟疑地伸手过去，十指相交，轻轻一扣，“可以，就是要我的性命，也给你。”
　　是的，你是谁我可以不问，你要什么都可以给你，既然我的奢望终究只能是奢望，我的性命又有什么要紧。
　　离，至少你要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