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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近乡 ...

  •   星空下城墙呈铁青色,高耸入云。我仰头又仰头,直到脖颈酸楚。这样巍峨的城墙,究竟包含着怎样的内里,以至于让我那在此度过了整个少女时光的母亲,永不愿回来。
      阗朝之都皇城,阗朝大陆最为繁华辉煌的城池,我终于来到了这里。
      夜星照耀的城市,沉默,神秘。
      一阵寒风吹过,凉彻骨髓,我拉拢披风,转头看一看韩矢,他正眺望遥远的星辰。远离故国,这或者是唯一熟悉的东西。
      “在想什么?”我问他。
      “在想……”他忽然展臂指向天上,“那是什么星?”
      我沿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一颗明亮的星子庄严美丽,正悬在皇城的上空。但……
      “我也不识得。”我略略惊讶,它竟是陌生的,陌生到仿佛只出现在皇城。
      “那是六合塔的塔顶明珠,不是星星。”我回转身去,不知何时一名中年的清瘦男子竟已站在那里。他微微一笑,续道:“修筑皇城的时候作为奠基而建的第一座建筑就是六合塔,那颗凝光珠是镇塔的圣物。”
       “小姐,回帐篷去吧,夜风凉了。”一旁的韩矢突然说,眼神毫不掩饰他对这陌生人的戒备。
      我微微颌首算是道别,和韩矢转身走去,忽听身后脚步急促,有人走近那中年男子。“先生,笥嵬大人请您去。”“长乐侯的定单到货了吗?好,我知道了。马上……”回答近乎密语,却顽固地闯进十余丈外我的耳朵,令我几乎顿住了步子。
      长乐侯!那个……近乎疯狂地迷恋着母亲的那个人!脑海中瞬间闪现一张总带着俊邪笑颜的脸。“任何阻止我带走她的人,都得死!”即使时空转变,一想起他说出这句话时眼底的癫狂决绝,我仍然止不住心生寒意。
      帐篷里的温暖让我精神一振,正用罩子闭拢火笼的翳珠抬头看我,微微一笑,“银耳羹刚炖好,多少喝一点吧,马上就要进皇城去,可要养足精神才行哦。”
      我解下披风,紧靠火笼坐下,“你们吃吧,我不用了。”餍人以豕人为食,并不吃别的东西,自从我帝裔的那一半血统在沂水受苍兕攻击时意外觉醒,我也略略可以进些普通的饮食,但今天,在刚刚听到“长乐侯”这三个字的现在,我却实在没有半点胃口。
      “我也不要。”韩矢略显生硬地拒绝,他从那热气腾腾的汤羹上移开的目光正与我的相撞,又立刻避开去,我不禁一笑。自然了,这种东西,他也是不吃的。阗之大陆西南小国餍,除了餍人便是豕人,餍人固以豕人为食,豕人所食,也是豕人,就是从小逃亡到舄国去的韩矢也不能例外。
      翳珠也不再劝,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银耳羹,仪态高贵。海中的贵族鲛人,在阗是为人觊觎而危险的,她不是不知道,然而她选择来到这里,义无返顾。也幸而有她同行。虽说她也从未进入内陆,翳珠却对阗朝的风俗礼仪异常熟悉,若不是她说进入皇城需买筹轮候且往往一等数日,我们也不会备置帐篷等一应用具,准备得这样周全。
      倦意一点点浮上来,我道一声乏,独自入到内帐去。厚厚的毡毯早已铺设好,我懒懒地倚上去,长长叹一口气。
      皇城……皇城已近在咫尺,但我心中反升起无尽的怀疑。我曾经两次结下盟誓,我曾经对韩矢说我要将离带回凡世,我也曾经向翳珠许愿让飞涟至少获得死后的自由,他们因为信任而跟随我,然,如何完成盟誓,我一无所知。这两件事中的任何一件都难如登天,尽管如此,能有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何尝不是我们的幸运。总有机会,就算没有机会,我也会找出来!我闭上眼睛,放纵自己安心睡去。
      潮汐的声音一拍接一拍,无星无月,海水漆黑一片,冷冷地漫过我的脚踝。一个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莫名熟悉,“这是北冥海的涨潮时分,多半听不到鲸的夜歌了。”不知怎的,心里一点点痛将上来,痛到不能自持,我探手抓紧胸口,猛地睁开眼睛,却仍旧什么也看不分明。好半天,发现自己蜷身缩在层层叠叠的毛毡之中,满额冷汗。
      我平视着帐顶跳跃不定的火焰映出的红光,忽然有一丝丝怀念故乡,恒常温暖湿润的空气,高大的乔木,艳丽的花朵,残酷得近乎自然的豕人制度……餍,我的故国,我离开那里时毫无留恋,怀念那里时,又毫无理由。我轻轻叹息,起身离开床毡,随意抽一袭披风裹住全身——外面,似乎有些喧闹的声响。
      韩矢站在帐口,双手环抱着他那口冰刃。我衣袂拖过地面的沙沙声引他回头,眼神里掠过一丝不安,“小姐。”
      “出了什么事?”我敏锐地发现翳珠的不见。
      “似乎是前面商人的营帐失了火,一点小纷乱而已。”
      我定定看他一眼,“走,出去看看。”
      果然有火光闪动,范围不大,最多不过烧着两三座营帐,但喧嚣声众,惊动的却是大片范围。我微微皱眉,看前面低空中隐现的紫雾水汽,“她在那里。”
      韩矢低低应了声是。
      “胡闹。”我轻轻叹息,却毫不犹豫地朝那个方向走过去。韩矢似乎想拦我,但终于只是默默地跟上我。
      绕过纷乱的部分,我在并非最为高大华丽的一座帐篷前停下脚步,“笥嵬,请把机关陷阱收起来吧,那并非待客之道。”
      有一时并无回音,但过一刻,帐帘从两边慢慢卷上去,有人在里面笑道:“贵客降趾,欢喜尚来不及,怎会无礼。”
      韩矢一把抓住正欲进去的我的胳膊,又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缩回手去,我微微一笑,“不必担心。”
      帐内融融炉火温暖如春,满地铺设的大红毛毡与富丽装饰令这个帐篷一点也看不出凶险的样子,我走近正座前圆胖的商人,并不客套,“我的鲛奴在哪里?”
      笥嵬的眼睛眯成细缝,“呵呵,小姐说笑吧,您的鲛奴在哪里在下怎会知道?”
      “刚旭九年七月四日,羊子诫,十五万两黄金;刚旭十三年九月十九日,费哲,伪天羽之事;刚旭……”我看见笥嵬旋变的脸色,便不再说下去,嘴角浮现微微笑意。
      笥嵬的小眼睛审慎地盯着我,“你……”
      “我的鲛奴在哪里?”我毫不在意地打断他。他眨动眼睛,却终于没有骗我,“她被困在巨灵阵里,我们没有伤害她。”
      我自然明白这一点,一个鲛人对商客来说意味着巨大的财富,就为了这,他们也不会轻易伤害翳珠。“把她还给我。”
      笥嵬站起身来,笑容似粘在他脸上,这个时候也不曾消失半分。他扬一扬宽袖,“彦彬。”一声召唤,锦衣的侍卫自帐外跃进来,伏身下去。“主人,巨灵阵困不住他们,狄先生正赶过来。”笥嵬还在笑着,表情中却掠过一丝恼怒,勉强应着,转身向我,“小姐也有帝裔之血吧。”
      “自然。”我的母亲晴姬是纯血统的帝裔,阗帝的公主,我当然也有帝裔的血脉。
      “能拥有如此力量的鲛奴,小姐果然是帝裔一脉,只不知,”他的小眼睛眯缝起来,“高贵血统的小姐何以命鲛奴来我营中惹是生非?阗之律法对帝裔并非没有约束吧。”
      “呵呵,是啊,还有律法这种东西呀,所以你才会成为凌云子是吧?”凌云子——笥嵬专用来作秘密交易的伪名。他曾在一本帐册上,记载官商勾结贪污、政变、贿赂……种种阴暗污浊之事,用来威胁其上有名的官员们,宁王似乎也对这本帐册产生了兴趣,便命自己的鲛奴飞涟夺到手里,机缘巧合,飞涟没来得及将帐册交出就又被派到舄国接我,最后还将帐册交到我的手中。这其中曲折离奇,奸猾如笥嵬想必也猜不出端倪。
      他眼神中的阴狠一闪即逝,转瞬笑道:“小姐血统高贵,自然不会知法犯法,也罢,在下与小姐将来必还有打交道处,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为小事生隙?”他挥一挥手,传令下去,不一会,翳珠闪身进来,身旁还携着一名少年。那几乎还是个孩子,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短短的紫发蓬乱,清秀的脸上满是倔强,碧眸清亮,这分明是个鲛人,我顿时明白翳珠为什么要给我惹这样的是非。
      “小姐,人已经到了,不妨坐下谈谈。”笥嵬说着,一杯茶恰到好处地送到我手边,“鸣泉水,葛山茶,此处简陋,还望小姐不要笑话。”
      语意谦逊,说话的样子倒甚为得意,想来茶是好茶,只可惜我生在西南的餍,那所谓的蛮国与阗朝风土迥异,我根本不懂茶,他的卖弄自然也成白费。我淡淡一笑,轻啜一口便放在一旁,正要开口,却又有人进来,伏在笥嵬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
      笥嵬霍然站起,“小姐稍等,在下去去就来。”
      我目视他出去,心里波澜起伏不定,方才那人说的是:主人要亲自见她!
      翳珠正拉着那少年在角落密语,终究禁不起我一再投过不满的目光,抬头笑道:“他毕竟是我族人……”我静静看她,只是无声地念两个字,“飞涟。”她顿时脸色煞白。我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但此时此地,这样的动乱本不相宜,她必须明白。
      少年甩开了翳珠,突然地冲上前来,磕磕袢袢地阗语脱口冲出:“该死的,混蛋,你……放了……珠……姐姐!”他的脸涨得通红,眼里迸射出愤怒的火光,我却忍不住笑起来,这孩子说得流利的几个词,竟都是脏话,这该是教得好还是学得好呢?
      “都吾,不得无礼。”翳珠极力把少年拉开,而这时,笥嵬已经回到帐中来,韩矢欠身为我拂去几上一粒看不见的灰尘,乘机说:“气味变了。”
      “抱歉久待。”笥嵬拱手为礼,笑道:“小姐等急了吧。”
      “能让笥嵬你亲自来见我,等一等也算值得。”
      “呵呵。”圆圆的胖脸神色不改,“很不象样的替身,见笑了。”
      “你肯亲自见我也是为了那帐册吧,我无意与你久磨,说实话吧,你愿以什么代价把那件东西赎回去?”
      “明人不说暗话,既然小姐有意出让,就请小姐开价,在下落地还钱,双方满意则成交,岂不快哉?”他也省下了客套。
      我的目光定定望他,“我只要你三个承诺,如何?”
      笥嵬笑道:“小姐这条件未免太泛了些,即使在下在皇城有些少势力,总非帝裔,稍有轻举妄动就是个死字。”
      “你放心好了,不会太为难你的,何况……轻举妄动你也不是没有动过吧?”我冷冷道,“你不信我?”
      “也只有信了吧。”他呵呵笑着。
      “好,第一件事,把这个孩子交给我吧。”我指一指那个叫都吾的鲛人少年。
      “第一件事就让在下为难了。”笥嵬道,“这鲛人是长乐侯要的,我也不能擅自做主。”
      “自然有人代替他。”
      “小姐愿意用自己的鲛人换下他?就算您愿意,已经立下血咒的鲛人对别人是无用的。”
      “我也去——把我送去的话,长乐侯不可能还在乎一个鲛人。”
      笥嵬第一次稍稍动容,“什么?”
      我缓缓站起,拉开披风,银色的长发从披风里流泻下来,耀出一帐银光。我一字字说:“因为我是皇貘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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