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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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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及再三,晴焱方允我再见曾妙一面,然,亦是最后一面。
雪青的大氅下,曾妙一点血色也无,只有笑容有些微温度。“皇姬殿下,您本不必来送我,臣下是流放的罪人,与您不宜接触。”
“就不要说这样的话了吧,曾妙老师,好不容易能见你,要把时间都浪费在说客套话上吗?”
“说的也是,曾妙你有时就是如此地拘泥,想不开呢。”狄明堂在一旁懒懒笑着,“若非如此,你也不必被流放了,我也可以趁机去北地游历一番。”
他状甚遗憾地夸张摇头,引得曾妙也不禁淡淡笑道:“我要去的地方,离故乡比较近,所以并没有什么不好。再说了,罪是我的,绝不能让你帮我顶,能成为占水师留在宫里,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么?这样难才实现了的。”
狄明堂有一瞬变了脸色,却很快笑起来,“宫里的伙食确是不错的,可惜日久了也会腻,我毕竟还是适合流浪的生活,曾妙你真不了解我。”
他做张做致的抱怨只让曾妙微微笑着垂下了眼睛,“……啊,是我忘了呢……当时什么也顾不得,什么也顾不上,却还是晚了,若我一早说出真相,仲翩她也不会……”微笑一点点凝成了霜。
“对不起,是我抽身而走,没有完成过你们的承诺,而且翳珠之所以去也是因为我。”提到了曾妙的心痛之事,我不觉有一分歉意。
就是那日,当我抛下他们匆匆离去,翳珠为了脱身,借用了我一部分力量施出秘术·雨沼,把整座偏殿淹没。晴焱虽出手救人,但刚刚生产的仲翩身子孱弱,受不住冷水浸泡,终究病亡。后来曾妙坦承孩子是他自己的,只因转体失败无法孕育胎儿,情急下才让胎儿转入仲翩身体,仲翩只是生产婴孩的人而无血缘,狄明堂更与之无关,晴焱便按下了此事,以他事为由流放曾妙,留下了御前占水师狄明堂,只有那孩子,也就将错就错给了狄明堂的父亲抚养。“就当他是我儿子吧。”狄明堂曾笑说,“反正我游戏人生惯了,也无意娶妻生子,不如由他代我讨老爹欢心,尽孝尽责。象曾妙你这样拘谨的人的孩子,恐怕最合我老爹的脾胃了。”
是歉意的,但我也知道,若再回到那个时刻,我所选择的,必还是离。在我心目中,即算曾妙老师他们加起来,也不如离来得重要,就好象离和弱之间,我始终选弱一样。因为自己的爱憎而无情地选择与抛弃,我大概是很冷酷的吧。
“不是您的错。”曾妙说,“我们什么也未告诉您,您却仍肯帮我们,已经很好了。每个人都有比较重要的人,为了那些人,顾不及其他人,也是每个人都会做出的事。是我害了翩,所以,我本该被处罚。”
其时已晚,押役虽不耐,碍了我们身份并不敢催促,只远远地苦着脸看。曾妙瞥见,便说:“我该走了。”
知道曾妙的眸子受不住光照,我特送了一辆重幔的马车予他,看他拨开层层幔布上去,知道这又是永别了。
也好,省得在我身边受些牵连。我微笑起来。
曾妙却回过身来,伸过来的手里握一尊小小的雕像。“是加了秘术加持的冰雕,不会轻易融解,但若放在水中,会一层层慢慢融掉,不过,融的时候,会有歌声——是我唱的歌,皇姬殿下还没有来得及听过吧。”
“也许,是听过的。”我想一想,说。
“它一直在翩的身边,翩舍不得它,这一生也只听过一次。以后若思及我,就听它唱吧。”提起歌的时候,曾妙的眼眸会闪亮起来,但马上就被覆下的帘幔隔绝了。
回宫时与狄明堂一道,慢慢走一程,我说:“仲翩是如何嫁予晴焱的?”
狄明堂回想片刻,“是笥嵬送去的。先掌乐史仲蘅是笥嵬的兄弟,过世时作了安排,让女儿嫁去宁王府。”
“那淑妃呢?”
“静安王送给宁王的美姬。”
“晋妃呢?”
“她是最早进宁王府的,是上皇钦点的。”
“为什么夙和会选中晋妃这样单纯无心机的人呢?”
狄明堂无奈地一笑,“这有谁知道?或许,只是希望晋宣能夺走陛下的心吧,毕竟对比起皇城奢靡贪欲的女性,晋妃是相当不同的存在。可上皇料错了呢。”
或者他只不过要让晴焱出现弱点吧。我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夙和阴冷的笑颜,不禁皱一皱眉,却不愿再想,“晋妃执意留下的理由,并不是为了晴焱吧?”
狄明堂淡淡一笑,破天荒沉默了下来。
“是为了你吗?”我问,“你热心于逐妃之事,我原以为是为了仲妃,既然不是,就是为了晋妃了。”
“不是。她不是为了我,我也不是为了她。”狄明堂笑起来,“既然被皇姬您看穿,也不必再隐瞒。晋宣她喜欢的人是昭……”
“昭?”我一惊,回忆起来,忽然发现也不是不可能,我终于还是看漏了呢。
“是啊。晋宣小时候与昭是青梅竹马的同伴,后来昭的家里出了变故,昭也被没入奴籍,辗转入了暗部,世是人非,只有晋宣对他的感情还没有变。”
我静静地看狄明堂,“那么你呢?”
“我也不是为了她,我是为了我自己啊。只不过是二十年前,我被老爹赶出家门,又没钱又没粮,冷天雪地,受过小晋宣一饭之恩。”他笑道,“只不过如此而已。而且,年代已远,晋宣她早就忘记了。那个粗枝大叶的家伙,她会记得才怪。”
我也一笑,低下头,不让他看见我眼中的那丝同情,不让他知道我看见他眼中的那丝失落。
只有忘记的人才是幸福的人,而那些不能忘记的人是只能痛苦的,唯一的安慰,是只有自己才痛苦吧。
“啊,对了,”他忽然想起来似的,“皇姬您让我找那个叫晴微的女史,前几日我见不着您,也不及说。景宁祠没有叫晴微的女史,连叫晴微的人也没有。其实我想皇城除了陛下,或者连姓晴的人都不会有,自晴姬公主嫁去餍地,就只有晴贞先后的独子,转袭晴氏族名的陛下还有着晴这个姓氏,不过东海晴氏的真正血脉在皇姬您身体里也还有延续。”
我微微一笑,倒真是花了心思去查呢,不过,“那个已经不重要了。”
一回绛阳宫,就有人奉命带我去见晴焱,我被带到那个古怪的房间前,侍从就停了步,“皇姬殿下请亲自进去吧。”
我踏进家门,依原路打开通道,异样的空间一旦展现眼前,莫名的眩晕感又不期而至。好容易站定了,张眼望去,晴焱就在不远处,神色肃穆地望着上空,仿佛不曾察觉到我的到来。我亦好奇地抬头,上回所见混沌的穹顶,这次竟拨云见雾般显出清澈的天空,只不过与外界真实的天空不同,这片天上只有四颗星辰,且西方的一颗已暗淡了光彩。
“东方的那颗是东海晴氏的命盘星。”晴焱突然出声,“我也不知道是指我抑或是你,你觉得呢?”
“我想是你吧。”我淡淡回应,“净琉璃之女怎会是闪闪发亮的星星呢,若说我是这黑暗还比较可信吧。”
“告诉过你我不信什么净琉璃,也不会让你用这样拙劣的借口把我推到你的生命之外去。事实上,你哪有那个人象黑暗?那个即使死了也要盘踞你的心,吞噬你的幸福的那个……弱!”
我象被针刺到一样,“不!”不是这样的,明明,只有弱才是我的幸福啊,只有弱,只有回忆,只有无忧无虑的童年,在弱的守护下纯净洁白的我,只有那个时候才是幸福的啊。晴焱你凭什么批评我的弱!我气得发抖,却也只有忍耐下去。
“好吧,不要生气了,真的不想与你吵呢。”晴焱轻笑着低头看我,“不过总有一天……”他把自己坚定的神情忽略过去,话也消去尾音,饶有兴致地再看一看天上,问我:“大婚的话,还是需要亲人的祝福吧,应不应去见见我父亲?”
并没有离开这空间,晴焱带我往黑暗中走,不几步就出了暗处,赫然是陌生的房间。我听得近在咫尺的尖利声调,惊讶起来,这里居然是未央宫,那个本该远离绛阳宫的禁宫未央?
晴焱推开门出去,我犹豫地跟上,看见圆池中的水正慢慢上升,而金吾们也正一个一个地从池底气孔鱼贯而入,哼唱着古老的曲调。身着蓝色深衣的夙和倚在不远处的栏杆上,微笑宛然地朝池中抛洒着食物。
“父亲大人还真是悠闲呢。”晴焱的暴烈气息一扫而空,此时的他仿佛又恢复到与我初见时的样子,慵懒而危险。
“呵呵,是啊,有子服其劳,我自然是可以悠闲度日的。”夙和拍一拍手中的残渣,目光转向我这边,“皇姬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呢。”
晴焱笑一笑,“正是来向父亲大人报喜的。我选了她作阗后,不日便要大婚,此次特请父亲大人祝福我俩如当年父亲大人与母亲大人一般,恩爱不渝。”
夙和斜斜瞥他一眼,也笑起来,“那是自然。”
我早走到池边去,看池下金吾玩闹争食,也颇为有趣,他们各个哼唱着古老的悲歌,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哀伤,大概他们自己也并不懂得歌中的意思。我见到一尾特别小的金吾,小小的脸孔精致无比,大大眼睛毫无惧色,他飞快地窜上滑下,把抢到的食物塞进嘴里,腮帮子高高鼓起,他胡乱地咽下去,他果然激怒了那几尾金吾,他们见分头追谁也追不上他,就合作起来,留着一人守住气孔,其余的一起对他围追堵截起来。小金吾闪躲腾挪,池中地方却终是拥挤狭窄,眼见将被追上,我一招手,瞬间形成的水泡裹住他,将他带来我面前。他又惊又怒,乱打一通,气泡应声而破,我伸手接住他。他挣扎着高声喊叫起来,尖利的声音真真令人无法忍受,我试图让他安静下来,却不防他一口咬住我的手,淡蓝色的血流出来。
不知何时已站在身边的晴焱一手捏开了孩子的下颌,他劈手抓过我的手,轻轻念一句什么,血就止住了。晴焱俯首吮去残余的血迹,把那孩子也捉到手里,“啧,血流引导开了。”我讶然地看孩子的鱼尾收缩,奇幻般长出两条腿来,听晴焱说:“那就索性让他当你的新鲛奴吧。”
“不,我不要。”我反射性地回答,然后看到晴焱皱起来的眉,便生生把拒绝吞了回去。
小金吾挣动着,疑惑地看自己新长出来的腿。夙和饶有兴致地看,忽然说:“这是谁家的金吾?”
晴焱翻弄一下,把小金吾耳垂上米粒大小的坠子朝向月光。“静安。”上面赫然浮现的文字让晴焱眼中的不快增了一分,他托高小金吾,大披风裹蔽下不停挣扎的孩子惊叫一声,闭上了眼睛。
“是静安王的次子吧。”夙和微笑着,满意地看那孩子的惊惧神情,“是好品种呢,用来作鲛奴再合适不过了,只是,静安会有些抱怨吧?”
“那就不是父亲大人您要操心的事了。”晴焱懒懒地把他的话堵住,将小金吾递将过来,“这家伙归你了。”
我看着眼前的小小金吾,忽然意识到执意的拒绝只会引起怀疑,深深吸一口气,抚一抚孩子的面颊,柔软而冰凉,濡湿我的手心。我的手停在那里,一直等到孩子张开了眼睛。清澈的蓝色眸子,仿佛能看穿我的心。
“给一个名字给你吧,既然你已经是我的了。从今以后,你就叫做碧。”时间好象一下子回到了许多年前,回到了我给跋人取名的那个时候。我的手停在碧的脸上,轻轻地碰一碰他的睫毛。
碧定定地看我,突然反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比我的还小,只是紧紧攥住几根手指不放,晴焱却突然又把他举高,一下子甩进水池中去。“你干什么?”我一惊,冲到栏杆前俯身去看。
“没什么,只是看看碧有没有资格跟着你。”
水里的碧似乎不甚适应新生的腿,他挣两挣,直直沉到水面之下去,而被四溅水花惊散的金吾们观望片刻,就钻到池底去,不一时已将碧捞了上来。我刚松一口气,却见他们呼啸笑闹,把碧高高抛出水面,碧尖叫一声,尾音复又被淹没他的水噎在喉中,又一次,再一次,我渐渐变了脸色,回头看时,晴焱和夙和退到后面去,也不知在谈些什么,对这边全然是漠不关心。那就只好我自己来了,我探出手指,正要施展秘术,事情却已发生了变化,碧似乎从最初的惊吓中恢复了清醒,他趁又一次被抛起时重重踩在一只金吾的头上,借势高高跃起,落在栏杆的这边。虽然仍然抖抖索索,虽然脚上似乎仍使不大出力,他终是站住了身体。望着我的时候,突然微微笑了,“碧。”他指指自己,就这样微笑地倒了下去。
一只手从后面接住了碧。晴焱毫不费力地把碧连同他身上乱缠裹着的湿淋淋的披风拎起来,另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我跌跌撞撞地跟上,破天荒没有挣开他。
但身后的夙和说一句话,让晴焱的肌肉瞬间绷紧了一下。他的话带着笑音轻轻上浮,他说:“只能是……指间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