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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一日 ...

  •   这是冬之年之初,天亮得晚,泽厚老师到中厅授课的时候,还掌着灯。灯光在白玉的地面流转,反射出荧荧的白光。
      泽厚老师在座前的屏风处站了良久,没有讲授课程,却说起了无关的话。“这是白泽图。”他说,“画中青衣的美女是玉之精,名委然,这是古老的传说。”
      我从未听泽厚老师讲起课程以外的话题,凝神听下去。
      “在帝裔入主大陆之前的古代,人族有一位帝王叫桃戈,他的性情暴烈,因此行事常失之偏颇。西胡有山昆仑,产玉甚良,进献夜光杯,杯是玉石之精,光明照夜。桃戈以中原广阔土地而无此种玉石之产,大怒,欲杀匠人,是夜却于苑中见女戴烛入石,后剖开大石,石中有玉。匠人献玉以求免罪,谁知桃戈听了故事愈加大怒,是为玉之精不见己之故。委然为救无辜匠人,出见桃戈,继而为桃戈所爱,立为后。因为委然的劝导,桃戈日益温和明智,成为了人族中有名的帝王。”泽厚老师说完了传说,颇有深意地看着我,“阗帝与阗后是阗朝最高位的夫妻,帝后不同于一般的夫妇,因为你们担负着国家的重任。所以,请您好好地辅佐陛下吧。”泽厚伏下身体,雪白的胡子几乎垂到地面。
      我略略怜悯地看他,说不出什么抚慰的话。阗后,不,那不是一个净琉璃之女的位置。如果知道我是净琉璃之女,他也说不出那样的话来吧。
      “请起来吧,泽厚老师。”
      “臣下还有一事告罪。”泽厚并不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卷,“昨日陛下想看您的近作,臣下依令而行,谁知陛下看到此篇,大怒而去,听说陛下随后就去了景宁祠见您,此事因臣而起,便百死难辞,只请您与陛下勿生误会,勿生间隙,同心同德,治理国家。”
      我摊平纸卷,一眼便看见那首诗仿佛晴焱的怒气还凝结在上面一般。
      “逸翮奋霄汉,高步蹑天关。
      褰衣在楸涂,长风吹海澜。
      琼树系游镳,瑶华代朝餐。
      恣情戏灵景,静啸喈鸣鸾。
      浮世信淆浊,焉能濡羽翰。”
      原来是这首诗激怒了他,居然疑心到曾妙的身上。我几乎不愿回想曾妙被迫承认自己那个半失败的转性术时眼眸深处的困窘和悲哀。
      我一扬手,纸卷便烧起来,纸灰散落在洁白的地面上,好象下过一场灰色的雪。
      “无论过去如何,您有多怀念餍和舄的生活,请忘掉过去吧。”泽厚有意略略拖长舄的发音,他大约是看出来了,这是写给我所怀念的舄人的。不是曾妙,是……青翮,寒冷的冰雪里,应是很寂寞的吧?我学着象曾妙一样闭上眼睛,微笑着说:“已经忘掉了。”

      狄明堂打着呵欠赶来上课时,我已经趁他迟到睡过一觉了。“昨天祭典太累了。”不知是不是怕晴焱加强了警卫隔墙有耳,他只字不提韩矢和曾妙的事。
      “听说,你作了占水,说我会成为阗后?”我打断他说祭典的花絮,径直问。
      他停一停,从容地笑起来,“喆的占星也是同样的结果,不是吗?”
      “你真的认为我能成为合适的阗后吗?”
      狄明堂浅蓝的眼睛里溢满了笑意,“我们的任务只是遵照天意作出语言,之后的事情,可就不是我们能知道的了。”
      “是真的吗?我注定要作阗后?”我定定地看他,直看到他避开我的眼睛。
      他微笑着避开我的眼睛。
      “不管是真是假,我答应你的事,会作到的。”我低声地说。“但是,帮我找一个人吧。对你来说应该很容易,是一个出现在景宁祠的女人,她叫做晴微。”

      虽然曾妙与我的关系得到了澄清,今天他毕竟没有来。另有宫女领我去看绮阴宫。
      除了外宫墙,纯以水晶琉璃筑成的秀美宫殿。照明所用的是墙内镶嵌的夜明珠,穹顶上有淡淡的星光透过来,与珠光交映生辉。殿内四处悬着的瑟瑟幕轻明虚薄,散发着我所喜爱的瑞香膏的气味。地面的水晶隔层里灌注着淡蓝色的泉水,间或还生长着纤美的水草,细小的花朵美若星辰。宫女说若穿特制的鞋行于地上,会有声清如音乐。
      但是是寂寞的宫殿。它的上一任女主人是夙和的妻子,晴焱的母亲,她在晴焱出生后,大约只活了一两天。她死时不过七十余岁,以阗之帝裔两百岁的寿数,还是十分年青的年纪。夙和没有再娶妻子,绮阴宫尘封了四十年。
      一重重大门在我面前开启,通向的是绮阴宫的内殿,阗后的居所,晴焱未来妻子的新房。
      随侍的宫人已年迈,她曾伺候过前任的阗后,后来因事逐出,却也免去了陪葬的命运。而这所一封四十年的宫殿,到如今也只有她较为熟悉,因此被从浣衣局调出,作为我这次绮阴宫之行的向导。她经历了多年的磨难,大约早不复当年的模样,然而脚步一经踏进华美的宫殿,就轻捷起来,脸上浮现出迷醉的神情。而走往卧房的时候,她更是激动,“那时我才十六岁。”她喃喃地念,一眨不眨的目光掠过整间内殿。
      与外殿各处一般,水晶的穹顶有星光透下,但内殿接纳星光的,只是明澈如镜的地面和一张三丈见方的大床。床后十步远,一张梳妆台倚窗而立,台前有巨大的粉色蚌壳制成的座椅。
      “帝后一向恩爱,我们清晨于门前跪候呼唤,久候门扉始开,阗后晨起梳妆,阗帝便倚在床上看。”宫女无限怀念地回想,一步步走近床头,伸手欲抚,又赧然地,把粗鄙的手缩回去。“这是画石床,文如锦绣,是郅支的贡奉。紫绡帐轻疏而薄,视之无碍,虽隆冬而风不能入,盛暑则清凉自至,这是鲛人的工艺。却尘褥十岁一换,色仍殷鲜如初,光软无比,句骊的却尘兽四年换一次毛,所制的却尘褥全是进奉送来的这里。七宝合鹧鸪的鹧鸪枕是我进宫那一年才准用的。此前的龙髯枕已经无以为继了。啊,这个比绣被,我就是因为这个才被逐出宫的,比绣被是每任阗后为下任阗后亲手缝制的合欢被,上绣三千鸳鸯,间以奇花异草,缀灵粟之珠如果粒,真真美丽呵,五色辉映,我忍不住挑下了一颗珠子……”她涛涛不绝的讲述断于一声哽咽,满是伤痕创口的手紧紧握住。
      我任她哭了一会,疑惑地看一眼多言,奇怪,素日多言的他今日异乎寻常地沉默,连宫女明显的失态也没有喝止。我并不觉得这有必要喝止,但多言不为,就是失常,我格外留意起来,叫了两次,他才惶惑地抬起头来,“殿……殿下。”多言涨红了脸,停一会,还是慢慢地解释说,“我在担心我弟弟,他在丹州从军。”我点一点头,也不再问。
      我看一眼床,确乎很大,大到可以掩没我,但如果噩梦来袭,只怕再大的床也不会让人觉得安全。
      宫女拭干了泪,又引我到梳妆台前,梳妆台上覆着雪白的布巾,下面有一些形状各异的凸起物。“首饰多在下面小屉中。”宫女随手一抽,精致的首饰错落有致,珠光烁烁,我淡淡扫一眼,并没有什么兴趣。宫女察言观色,便不再提这些,她轻轻抽下布巾,还一边不忘介绍,“鬼谷的贡品纹布巾,软如绵,拭水不濡,不生尘垢可弥数年,不过阗后平日只用它拭发,想不到留在这里又作了罩覆……呀,阗后居然没有将它带走。”她注目于台上零落的物事,惊讶地说着,又转向我。“历任阗后立后之日,阗帝将为她于此殿中添妆,准备的都是这样的宝物,但是大多数阗后都会将添妆的宝物随葬,只有几位阗后留下它给自己的媳妇——也就是未来的阗后。九带钗、龙绡衣,还有这柄龙髯紫拂都是,只没想到这枚如意玉也留在了这里。”我的目光滑过轻薄的蝉衣、紫拂与九带钗,落在那枚玉石上,伸手轻轻握住。带七孔的桃实状美玉入手温暖,通明透亮,确实可爱,然而它的主人没有将它带入往生之地,这究竟是爱呢,是恨呢?是爱而惜之,或是恨而离弃?但万物无声,它并不能告诉我。
      我松开手,问了一个刚刚就产生了的疑问。“此处的梳妆台何以没有镜子?”
      宫女拉开了窗前的帘幕,磨平的不透明水晶窗映出模糊的人影。“这便是阗后们的镜子,不过,是只有阗后才能运用的镜子。殿下您还需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够运用它。”
      “喔。”我淡淡答着,随意地抚摩一下蒙蒙的水晶镜。然而一阵轻弦拨动般的乐声响起,朦胧的窗泻下一层水雾般的屏障,定睛看时已经变成清澈的镜面,数个人影映在镜中,纤毫可见。
      “啊!怎么可能?”宫人满脸震惊,“这,这……不是只有阗后……”
      低沉的笑声从背后扬起,“亲亲啊,绮阴宫看来已经承认你了。”
      我早已看到镜中稍远处的晴焱,脊背不自觉地绷直起来,手指从镜上撤回来,一点点握进掌心。
      “你们下去吧。”晴焱挥一挥手,老宫女和多言都驯顺地退了下去,他走近来,手指按上我的肩膀,灼热一直透过来,“水镜里的亲亲看起来较为乖巧呢,怎样,要我为你画眉么?”
      他笑得狡猾,我却毫不动容,冷冷地看着镜中的他,一直看到他渐渐敛起笑容,眼眸里的颜色也沉下去。
      “你的眼睛……”他俯首近来,手指掠过我的眼睫,“还真是讨厌啊,为什么总是这么清澈,清澈到仿佛看不到任何污浊。我讨厌总是对我视而不见的你,总有一天,哪怕是把它挖出来,我要让你这双美丽的眼睛里只看得到我一个人。”
      我静静地看他,有一点惊讶,他的话说得凶狠,眼神里却有和你当年一般的寂寞。但是他错了,我是看到过黑暗的,残忍、背叛、出卖、血腥,所有的一切我全经历过,正因为如此,我是多么多么地怀念只有你在的童年,如果你能回来,我是不是就有了一个怀抱可以埋首其中,对所有的残酷和污浊统统不看?
      如果你回来。
      我轻轻开口,我看着镜中的我,我说:“真的要娶我吗?如果是的话,请先把你的侍妃们赶出宫廷去吧。”

      夜里的星空很好,明天会是晴天。
      “牵机有扫尾,明日虽晴,十日内却有大雨。”喆的双目闪亮,看着星空的眼神象看着自己所爱的一切。
      “雨晴可以看出来,那么人的命运呢?”我问,“喆,你所做的占星都是对的么?人的命运是注定的么?”
      喆的脸上神情安定,“星星是移动的。虽然看起来是恒久不变的星空,但它们都在远离我们的地方悄悄运行。如果人的命运不能够改变,星辰能告诉我们一切,也就不需要占星师了。”
      “你改变过灾祸吗?”
      “什么叫灾祸?红莲之星?破天之灭?什么叫做灾祸?不,我没有。即使破坏,也是为了再生,为了私利改变星辰的轨道,那是这个世界最重的罪行。”
      我沉默片刻,“那么,我会成为阗后,是真的吗?”
      喆第一次把目光从星空转向了我,“你的宿命星确实在紫薇垣,而且,阗帝对这样的结果也是接受的。那么,这就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的眼里有着超越年龄的笑容,看起来有一点象嘲笑,淡淡的,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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