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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疑珠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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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的午后,倦意绵绵,原本这时候是很适合拥被高卧的,偏偏有人打扰,真是不识趣得很呢。
晴焱斜斜看我一眼,“不要睡。”
我拂袖遮住一个呵欠,懒懒地倚住丝垫。
“好容易有空陪你午膳,你倒好,坐着也能睡着,这几日没有作夜盗飞贼了吧,怎么还如此困倦?要不要太医给你看看?”
“我没事。”我打点精神坐好,“只不过这里到处都是陌生人,我睡得不安。”
晴焱指一指一盘点心,宫女就送到我的面前,他直到看到我拈起一块尝尝,才说:“我知道你想要你的鲛奴还有那个豕人进宫来陪你,不过,这几日宫里在清点人事查凝光珠的事,所以且晚几天吧。”
“恩。”我发了一会子呆,“镇魂石呢?你几时给我?”
“那劳什子……也罢,我这就给你,也免得你总是心心念念不忘。”他站起来,“你跟我来。”
下着雨,外面又湿又冷,他强拉过我的手,空着的那只手攥握成拳,须臾打开,里面飞溅出大蓬大蓬的亮片,飞向空中,片刻间已形成一条隔着雨壁的通道,一直通向正殿的方向。
正殿里人甚寥落,似乎还不及我所住的偏殿宫女侍卫来得多,我不禁好生羡慕。不过案头书卷高叠,如果这都是他要读的东西,那还真是可怕。
“一天。”
“恩?”我莫知所以地抬起头来。
“是我一天要看的卷宗。不过今天的已经都看完了,所以说,好象我也可以算是天赋奇才呢,”他笑道,“只是还比不上你就是了。”
我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才把心中所想竟都说了出来,略略窘然。
晴焱领着我走到正殿后面的一个房间,似乎原本是卧室的样子,格局稍稍凌乱,陈设却很简单,极似未央宫里的风格。晴焱把手按在墙上,示意我随他穿越过去。
里面别有洞天。
顶层高而无涯,仿佛可以一直看上去而无穷尽,四面幽暗,只有几口盛着灯油的大缸里有细弱的灯芯在燃,却照不明整个空间。黑色的地面有一点脏污般的透明,看几眼便会觉得眩晕起来。
一只手忽然隔住了我的视线,感觉稍稍平和,“你只要看着我就好。”晴焱笑着说,走到一口大缸前,量好步子往前走三步,又朝右走一步,再前一步,咬破指尖,让血滴落。血滴在微弱的光线里呈现出奇异的蓝,落到地上滴溜溜地转,慢慢钻进地底去。好一阵没有动静,突然地,地面微微震动起来,我的头还在晕,几乎以为这是我的错觉,然而地面真在震动,一枚叶芽从血滴落的地方冒出头来,它簌簌地探头长高,不一刻已长成一人高的植株,绿叶间轻轻爆裂,巨大的花蕾渐现雏形,雪白的花瓣绢丝般光滑,舒展开时却隐隐有血腥之气。我皱一皱眉头,看雪白花蕊中那颗鲜红欲滴的珠子,它仿佛有生命般闪动光芒,诱惑我的眼睛。
“这下子,摄魂珠和镇魂石都在你手中了。”晴焱拈起它,花株瞬间萎落,化为飞灰。他走过来递给我,“高兴吗?这下子,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呢?”
我摊平双手,把被放置其上的镇魂石握入手心,“没有呢。”
“还真是狠心呐。”晴焱笑道,“走吧,这里待久了不好,亲亲。”
刚走到正厅,那名黑衣的跛足男子突然出现,他与晴焱悄悄交谈几句,晴焱便转向我说:“你且在这里,我去去就来。”
我淡淡应一个是字,自顾自去翻他案头的书卷看,他笑一笑,也不阻止,转身去了。
既是不阻我看,想来也无什么有趣的东西,我略略翻一翻就厌了,只大致看了一两份如丹州兵变之类的消息,丹州,来皇城时有路过,案卷上说知州暴戾失了民心,引起了整城暴乱,正巧知州又生着病,一时急怒交加便亡故了,其后知事力挽狂澜制止了动乱,稳住了丹州局势,卷后还附有知事的请罪表。呵呵,也只有朝中政权交替的此时适合玩这样的小把戏吧,我想起了那个精力过于旺盛的女知州,两个月之内就病死了?但下面居然是让知事张晋代知州位,押解暴徒头目来皇城的批语。言辞恳切得几乎看不出嘲讽与虚伪,真是些无聊的卷册,这样的东西也就适合给晴焱这样无聊的人看,若能烦死他,那就更好了。
我正要睡着,殿门处却又喧嚣一片,远远地听见女人尖利的声音吵吵嚷嚷,今天莫非是没法睡了,我站起身来。
“只管找好了,陛下才不会听你胡说。这个时候来打扰陛下,你还真是不识趣,陛下办公时最烦人惊扰你不知道吗?”咦,这声音,是那个叫晋妃的女人,她声音虽大,听起来却有几分心虚的样子。
“我找陛下是说正事,又不是象你那样拿些无聊小事自讨没趣,至于我是不是胡说,陛下英明睿智,自有分晓。”
说话间几人已进了中厅,看到我坐在御座上,俱是一惊。“你是谁?”晋妃的声音,我颇好奇地看一看这个艳丽夺人的美人,又看向她身边同样华服的女子,堪称清秀的年轻女子眉目灵动,正冷静地打量我,而另一个女子跪在几步之后的地方,瑟瑟发抖,脸色灰黄。
“你怎么敢坐在那里?”晋妃呆一呆,大声地质问起我来。
“不得无礼。”另一名华服女子喝止道,稍稍弯腰施一礼,“这位想必就是晴姬公主的爱女皇姬殿下了。臣妾是阗帝的侍妃淑宣,她是晋妃晋媛。”晋妃又呆了一呆,也勉强地施礼,脸上很有些不好看起来。
我轻轻颌首回礼,“阗帝不在,你们来得不巧,怎么,有急事吗?”
晋妃淑妃都犹豫了一下,淑妃缓缓说道:“其实也是小事,晋妃的侍女偷了阗帝赐予臣妾的珍珠,我发现时她竟吞了下去,我本无意宣扬,只命她吐出来就是,她竟仗了晋妃妹妹素日疼她抵赖不认,晋妃妹妹受她蒙蔽意指我冤枉人,不得已,想求陛下作个主张。”
她说话时,我已瞥见晴焱远远走来,停在门外站定,他也不做声,朝我微微一笑。我不理他,也不提醒三女他的回来,转头温言问道:“此事果难,淑妃可有法子验证珍珠在她腹中呢?”
淑妃蹙眉细想,好一会,才说:“若没有办法,只有剖腹以认了,这婢人顽劣狡诈,本也留她不得。”
“倒也不错,只是,”我想想道,“淑妃你亲眼见她吞珠下腹了么?到底是一条性命,不要错送的好。”
“我看……没有,并没有亲见,若是亲见,自然也就阻止了,不过,我可以用性命担保的。律令严格,身为帝妾,我也不会以身试法作些蠢事。”
她说得意正辞严底气十足,晋妃却早是一额冷汗,那侍女更是瘫软下去,拼命抑着哭看晋妃,死咬住唇说不出话来。
“那么,我做主如何?”我低头看厅前三个女人,笑一笑,“淑妃说得有理,不过主意略略有些血腥,陛下登位不及一月,不要冲了兴头,不如弄些醋让她喝了呕吐,说不定能将珍珠吐出来,若吐不出再用刀剖腹也不迟。醋是用来催吐的对吧?”
“啊是,臣妾也听说过。”淑妃微笑着又施一礼,听着我吩咐侍卫飞奔去取一大瓶醋和一个桶来。
醋被灌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那侍女的身上,她的脸色忽青忽白,手捂着肚子,表情也十分痛苦,过一会,终于忍不住“哇”地大口吐了起来。污水秽物,气息冲鼻,我用侍女递上的香帕捂着口鼻仍然挡不住那气息,然,一阵风及时吹过,拂去难闻气味,我看向晴焱,他也正向我看过来,碧蓝的眸子里有忍俊不禁的笑意。
淑妃死死盯着那侍女,好似完全感觉不到逼人的气味,但越看越久,她的笑容消隐成不信和怀疑。倒是晋妃早已惊得呆了,对一切殊不在意。
“并无珍珠。”宫女们恭谨上告,收拾什物离开,麻利地熏香。
“哎,还真是没有办法呢,那么,也只有剖腹取珠了,淑妃,你可是用性命担保的,怎样,要剖吗?”
“……”淑宣将要出口的那个好字在看到我的微笑时噎在了喉中。
“如果要剖呢,不妨请阗帝来作个见证。”我继续说。
“什么见证?”晴焱配合良好地踱进厅里。
“淑妃,应该没事了吧?”我淡淡问询。
“啊,没事。”淑宣反应迅速地换上笑脸,“方才我错以为侍女偷了我的珍珠,皇姬殿下提点一下,我已经想起来那珍珠我是丢在仲妃那里了,真是糊涂了呢,告罪了。臣妾可否退下,陛下?”
“去吧。”
淑妃如蒙大赦,十分亲热地抓住一脸迷惑的晋妃,飞速地退出殿去。
晴焱挥挥手示意众人退下,笑笑看我,“亲亲真是天赋奇才呢,连淑宣那小狐狸也被你骗过了。”
我拂袖遮住又一个哈欠,“咦,我可没有骗人呢。”
“醋。你让侍女喝那么一大瓶醋,那珍珠怎么还可能在她肚子里,就算原本有也该融化了吧。”
“是吗?醋会让珍珠融掉?不是催吐的吗?”我懒懒说道,“那淑妃还真是不够幸运呢,我可有问询过她意见的。”
“她不够幸运是因为遇见了你吧。不过,为什么会帮晋妃,我以为一般人都会讨厌过分张扬的晋媛。”
“我没有讨厌谁,只是稍稍可怜那颗珍珠罢了,被用来施展阴谋也就算了,还要被吞进剖出,染上血腥,这样的话,还不如消失的好啊。”
“这样啊——呵呵,只不知淑宣若知道她出色的计谋是因为这样的理由被无情地戳穿的,会如何想呢?”
“哪里出色了?既是不敢说亲见了吞珠之事,却又敢拿性命作保,几乎就是让我看见她亲手把珍珠塞进侍女嘴里的景象呢。”
晴焱差点把刚刚喝下的茶喷出来,一脸兴味地说:“小狐狸这次思虑不周了。”
“她思虑太周我也不会信她,侍女看晋妃的那个表情……宁死也绝不攀附,一言不发。明明性情外露,脾气不佳,会被人如此对待,晋妃不是坏人。而会让人剖腹取珠的淑妃就不一样了。”
“只有这个,还是亲亲你想得太善良了。凶暴的人也会有死士帮他,而行为残忍的人说不定却有苦衷。”晴焱轻轻抚摩我的头发,手指的拂过带来一缕风。
苦衷?还真是讨厌这个词啊。我格开晴焱的手,“你在说你自己么?”
晴焱的眼睛弯如新月,“那么我是凶暴还是残忍呢?”
“看着我欺负你的妻子,不生气么?”我避过他渐近的呼吸,换开话题。
“她们不是我的妻子,只是我的女人罢了,就算你欺负她们又有什么,何况,省了我多少麻烦。”他轻轻笑着,不再逼近,只捉过我阻他的那只手去,握着不放,“淑妃故意选这个时间为难晋妃倒真是跟我过不去,只要侍女腹中有珠,我就必须惩罚晋妃,这是小事,凝光珠丢失的现在,宫中人人自危,若知道珠可藏在腹中,我岂不要下令把可疑者一一剖腹取珠?后宫的女人争风吃醋,还是亲亲你善体我心。”
“我没有那个意思,也不曾想那么多,那是你的问题。”
我的冷淡未曾让晴焱少去半点笑意,“这是自然。”他忽然轻轻吻上我的手指,“好象透明的一样呢。”
我的身体不可抑制地发抖,立刻尽全力抽回手来,远远离开。
晴焱的手指拂过自己的嘴唇,“亲亲你有花香的味道呢,我很喜欢。不过,还是不要这样一再地逃开吧,我若厌了,自然会让你走,可是这样,你总有一天会撩起我真正的怒火。”
我紧紧握住被弄脏掉的那只手,指甲一点点扎进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