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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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是回到了这个地方。
生与死的交界处，三途川。
浩大广垠的地界，绵延不断，看不到尽头。
抬头仰望，无星无月，天地间只被晕染出一片漆黑颜色，浓重，深沉，压抑。还有一分淡薄的寡情意味。
河川上的渡船,亮着一星飘摇灯火,是掌船的老妪手中的提灯。
对岸，猩红色淌了一片，凝眸细看，才知是大朵大朵彼岸花，傲然盛放，张开的花瓣一如锐利的爪子，红幽幽，冷艳艳，只见花，不见叶，狰狞而又妖冶。
这片无休无止的死亡之花，延伸向何处，才算尽头？
梁连的手心，下意识地攥紧了剪下的那一绺秀发。
忆起这些时日的朝朝暮暮，每一幕，每一幕，都似附身在了这柔软发丝之上，让它们变作一根根芒刺，锥痛心底。
黑白无常途中有事，将他押到三途川前，就先行离开。
而去地府的过程，他已经熟悉。
无常二神相信梁连不会逃跑。押送过许多魂魄，他们简直太了解什么样的人才会逃跑，眼前这个鬼魂，就像死物。
他的眼中毫无生气，除了断欲尽念，还有一丝决绝。
梁连的眼前，不再是急湍。
渡过这条河，就会再一次回到地府。
而这一次，一定会是永别。
渡船之上，一个白点蹦蹦跳跳，向他挥着手，声如黄鹂，婉转悠扬：“大哥哥！这边这边！”
白色小点从渡船上直接跳了下来，雀跃地跑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脸上满是喜悦：“大哥哥，你终于回来了呀！”
他不语，惟有点点头。
看到相识的人，心里也有些高兴，只是，更多的是失落……
正想步过她身边，登船过河，梁连却忽而警觉地停下了脚步。
女童依旧在笑，然而，他能敏锐地觉察到，那笑意中的含义，不知不觉改变了……
“对了，这样一来，赌可就是我赢了呢。”白衣女童望着他，神情与以前截然不同，就像……就像是……有一丝……玩味？
“大哥哥，你怎么了？”只一晃，小女孩的笑容又恢复了最初的纯真，就如刚才的察觉是错觉一般。
你……
梁连异常警觉，往后退了三步。
“大哥哥，你为什么离那么远呢，不用过河了吗？”她的笑容飘忽起来，神情中已然不是玩味那么简单，而出现了类似于了然一切，同时又目空一切的高傲。
他还注意到一件事。
在她身后，扁舟之上，提灯老妪的身影，不见了。
心有不详预兆，寒毛倒竖，忽而之间，觉得眼前这个少女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可怕。
女童倒像丝毫没察觉一般，犹自轻唤：“大哥哥……”
他捂住双耳。
不要叫了！
“大哥哥……嘻嘻……”
女童骤然笑起来，就像是看见一见很好笑的事物，甚至还拍起手来，“啊啦～中原的神仙真是没用啊，枉自称超脱尘世，通宵过去，知悉未来。最后结局还不是如我所见？”
梁连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惟能洞悉他眼前这位女童，与刚才判若两人。
“大哥哥，你不懂么？”女童轻笑，“不懂也没关系，我啊，在这里等一个人，等他来了，你就会懂了。……你瞧，正说着，他不就来了么。”
“善哉。”
光华如练，纤尘不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怎么回事？
梁连觉得面前的气氛诡异非常。
观世音菩萨就算再悲天悯人，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现身阴司，出现在他面前！
白衣女孩的笑容不减反增，她笑得纯真，然而，那无邪的眼眸中徜徉的邪气，不知何时再也掩藏不住。……难道说，观世音是为她而来？
“善哉。”
“善你的妹啊，”小女孩挑起一边唇角，口出狂言，“是你输了吧，怎么样，东方神灵真是妄自尊大，这下你可心服口服？”
观世音不接话，仍只道了一句：“善哉。”
“真－讨－厌－！”女孩目光寒冷，“难道你输了，不想认账，所以只会打官腔？”
观世音这才发话，他淡淡地道：“非也……”正想再说些什么，三人同时听到背后很远处传来一声凄切呼唤——
“梁连！”
只一声。
然而那一声，在他心中却响起无数个回音。
梁连不可置信的转身，蓦然回眸。
漆黑无垠的天地之间，一切都不存在，甚至连身后那三途川的渡船之灯也湮灭了，然而他眼中却有一样看得分明——
那一袭青衣，悄然而立。
他的所有爱憎，所有思念……
“青……青、儿……”
被黑白无常所拘的魂魄原是有智无神，未到邺城丰都前都不能开口说话。
但他凭一己之力，竟然开口，着实让身边二神都吃了一惊。
“你……”
青儿的眼泪情不自禁滑了下来。
就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不顾一切跑到这阴司之地，只是为了……见他……
见了他，心中涌现的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她扑在他怀中，气喘吁吁，脑中千千万万像乱线一样揉作一团，“我……”
不等她想好，不等她开口。
梁连低头，吻了下去。
将她的唇、她的舌，还有她的呼吸，全部用口摄住。
青儿一愕，脑中一瞬像燃了火，将一切烧成空白。
白衣女童见了，瞳仁猛缩，转向观世音菩萨：“观世音，你好卑鄙，说了不许主动插手，干涉棋盘上棋子，现在又怎么说？”
观世音莞尔一笑，淡雅非常：“善哉。施主既然有通天彻地只能，怎会推算不出我究竟有没有插手？”
“你！”女童银牙紧咬，一时无言以对。
观世音笑而不语，只默默看着她，那表情，不再是菩萨的慈悲，更像一个战场中胜出的胜利者的表情。
“喂！”女孩没好气地转眸看那一鬼一妖，“你们亲了很久了，有完没完啊！？”
一旁，梁连慢慢移开嘴唇，却移不开凝视眼前人的视线。
他望着青儿，捕捉着她的每一丝表情变化，一丝一毫，都不愿意看漏。
他们之间，天地之间，似乎只此一刻。
如若他有三世，昨世，今世，来世，他愿这每一世都能这样看她，看令他心心念念的她，看令他锥心刺骨的她，看令他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她。
青儿面颊绯红，却也不愿意从他脸上移开视线，许久许久，轻轻咬了咬嘴唇，叫了一声：“连……”
“连什么连啊！”
有人明显不合时宜的插嘴进来，正是那个白衣的小女孩。
她的反应，简直像是没听过一句著名谚语：阻碍人恋爱的人，会被马踢死！
不过她显然管不了那么多，恨恨地瞪着观世音，又看看紧紧相拥的梁连和青儿，厉声道：“就算她来了也没用，不过是我输了一场而已，……他们又不能在一起，”说着说着，再度扬起飞扬狡黠的笑意，对观世音道，“东方的神仙真是残忍，编出这种闹剧，最后还是让他们生死永离，还敢妄言悲天悯人！可笑之极！”
观世音笑容敛收，目冷若冰，没有答话。
女童、观世音，皆沉默不语。
梁连和青儿却同时一惊。
青儿迷惑不已地看着对峙的菩萨和白衣小姑娘，全然不知怎么回事。
梁连联想到之前的一幕，心中忽然有数。
他们……他和青儿……是不是神佛打赌的赌注，还是棋盘上的棋子，相遇相离，不过是一场输赢？
但听刚才那女孩的话……又似乎……
无论是输是赢，结局，都只有一个。
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
终是不能再在一起……
可是，只要能确认所爱之人的心意，是不是就够了呢？
梁连不知道。
金刚经上说：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危惧，命危於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於爱者，无忧亦无怖。
这不对。
从青儿来到三途川，重回他眼前的这一刻开始，他才知道，赢得所爱之人的回应，才让他无可忧虑，无所畏惧。
“哎呀呀，你看你看，大哥哥眼神好可怜！”女童犹不知耻，还在火上浇油，“怎么样，你是要给他们一个好结局，乱了纲常，还是遵循天命，看一对有情人分别？”
“仙有仙纪，人有人纲。”观世音转向青儿和梁连，默默开口，“梁施主生前所造杀孽，本是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他们本不可能在一起……不过，上苍悯人，此行我会告诉阎罗王，放他去转世。”
不错，本来，要是没有观世音菩萨在地狱中的搭救，梁连此刻，应该是在地狱中受刑。
他似乎应该感谢菩萨，但知晓原委之后，又觉得自己怎么可能去感谢一个，为了一己之私，操纵自己命运的神？
神佛，将人妖仙鬼的感情视为盘上走子的神灵们，到底有什么资格，来操纵他们的人生！
但他终究是感谢的，不为别的，只为了眼前之人，眼前，他的所爱之人。
相拥的手，在颤抖。
梁连从来都没什么自知之明，这一刻却忽然明白自己是如何渺小。
想要对抗神灵，根本不可能，舍本逐末，也非他所愿。
只念一转。
能拼尽的，能抓住的，能有所企盼的，或许。……只有一个。
青儿抬头。
她看见梁连的嘴角向上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他在笑，可笑中有一丝前所未见的凄惨。
一个人要斩断别人的感情，很难。
要斩断自己的感情，更难。
要斩断自己意中人对自己的感情，难上加难。
梁连握住她的手，心意已决。
此时必定别离。
然而，希望只消短短时光，他能有机会再回到她身边。
“请你让我，转世成蛇吧。”
如此，她在一日，他便可以终生相伴，待她来日得道成仙、白日飞升，他也可以一直一直凝注那天上之人。
凡人寿命，仅有须臾光阴，他不能确定自己每一世都记得她，那不如只用一世，将她铭记，直至天崩地裂，世界尽头。
“你疯了！？就算你变为蛇类，也不可能会肯定她能找到你，而且说不定，半途就死了，又有什么意义？你还不如变成一块石头！”
“不，”梁连淡淡答道，“如果变成石头，终日只能她看着我，我看着她，要是她寂寞，想要找个人说说话，我却连这点都办不到，又怎么能算得上好呢？”
“你……”青儿闻言，目光一颤，紧紧抓住他的手。
“这……”女孩自是没了话，咬了唇瓣，若有所思。
而观世音，则清浅一笑，说道：“好。”
喜乐悲愁，皆归尘土。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九天神光遮去了眼前的一切事物。
微微甜腥的气味弥漫在鼻尖，低头，发现自己的手腕流了血。再多的光辉也湮灭不去眼前的记忆，只在冷香扑鼻之中接受洗礼，空中没有日月，却有光亮，光与影，黑与白，存在与虚无，不过一场空梦。
施行的刀尖像是触到他的喉咙，落下一滴血来，红艳得刺目，一直一直，曼延到蓝色衣衫。
目光瞬间熄灭，就像凄恻风中摇摇欲坠的烛火。
“去吧。”
身后的鬼差，一把将他，推入六道轮回。
为了寻找他的转世，青儿跋山涉水。还好，并没有花上很长时间。
根据菩萨的指示，加上自己的聪慧，她终于找到了那条转世而来的靛蓝蛇。
她将它放在自己袖中，常伴左右。那小蛇身蓝而细长，时不时会探头出袖，发出嘶嘶声想要引她注意。
每每看到它探头出来，她总要摸摸它的脑袋，莞尔一笑。
所幸终不成路人。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二十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