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二 ...
-
几日后，邵帝召我前去抚琴，对于这位帝王我知之甚少，更是不明白为何要留下我这前朝琴师。
裕宫蜿蜒的长廊挂满了轻纱，微风拂过处处生香。
随着宫中侍从的脚步走了半晌，终于到了御花园。时至初春，枝桠堪堪抽出新绿，勃勃焕发的生机教人莫名的心情愉悦。又往里走了些，我瞥见了那明黄色，遂屈膝行了一礼。
向来以英明骁勇著称的邵帝，原来就是当年攻破裕宫，下令将我囚禁的银铠男子。
邵帝端着茶盏笑道：“一年前见到先生欲以身殉国，还在想来见朕时先生是否又会觅死，不曾料到先生却如此平静。”
我敛目不语。
邵帝放下茶盏，起身步至我面前，屈身将我扶起，我怔了怔，收手后退一步，“陛下抬爱。身为膺国子民，祭奠亡国实属本分，但人都有求生之心，萧离亦不能幸免。”
邵帝挑眉，“先生这才是性情中人。”他步回原处坐下，一手扯开置在案上的锦帛，帛下是一张琴。
抚琴数十载，我自是认得那琴的。
“‘大圣遗音’……”
“正是‘大圣遗音’。”邵帝看着琴，神色中满是怀念，“昔日朕尚是太子时，出使过膺国，有幸瞻仰过令师弹奏这‘大圣遗音’琴，那一曲间的风华，朕毕生难忘。”他拂过琴弦，流出一个个音调来，即使是这不成曲的几个单音，已能初窥这张琴自然浑厚的气度。
邵帝收回手，目光转向我，“先生是‘大圣遗音’的唯一传人，切不可将此琴埋没。”
在我幼年第一次拨弄琴弦之时，怕是如何都不会想到，习琴有一日，会成为我活下来的理由。
我走到案前，执起放在一旁的锦帛，细细擦拭起琴身。这是我奏乐前的习惯，邵帝再次端起茶盏，目光却时时注视着我。
说起来，这张琴我已然奏响了十年整，虽时隔一年之久，但深藏心头的弦音始终不曾忘却，七弦于指下轻颤，我熟稔地拨弦，琴音自然流泻出的音色教我瞬间找到了昔日的记忆。
一曲暂歇，邵帝不禁抚掌，“不愧是‘大圣遗音’，先生这传人着实名不虚传。”
我垂首未语，但我明白，如若方才我奏的乐音不能使邵帝满意，怕是此时早已身首异处了。
帝心叵测，果不其然。
手动，琴响。
又一曲扯开续篇，我不再去思虑那些尘世纷扰，只沉浸在琴音之中，闭目感受微风拂面的柔和。睁眼时却见一素衣红纹的清雅男子正手持音架竹简朝这走来。
引弦。
心中微有触动，弦音悠然幽咽，似在诉语。我指尖一转，奏起他那日哼唱的曲调，复旋的韵律婉转，偶然一瞥迎上他惊讶的目光，时间好像就此定格，深深烙在我脑海中。
邵帝起身，道：“这是朕派去接先生归来的乐侍引弦，先生想必也已熟识，自今日起，便劳烦先生教导教导他了。”
我止了乐音，跟着站起身，垂目道：“陛下言重。萧离身在裕宫，便为陛下之臣子，为圣上效命乃萧离职责所在。”
“先生胸襟着实宽广，不枉朕一直为先生存着这张琴。”邵帝平缓的声音似藏着更深的含义，“朕可不想‘大圣遗音’成为绝唱，先生可明白？”
自然是明白的。
这句话既是警告我切莫有多余的心思，也是暗示我，要为这琴找个传人。
且这个传人，已送至我眼前。
我看了看那素衣男子，转目朝邵帝一礼，“萧离明白。”
这样于音弦虔诚淳朴的人，自是“大圣遗音”最好的传人了罢。
.
从这日起引弦便跟随我习琴，他天资极佳，却从未习过琴，我只得从最基础的乐理教起，所幸他悟性不错，学的还算顺利。
“宫商角徵羽外加变徵变宫，便是所谓的七音，清、雅、燕乐的调式由此而来。其实这变徵变宫，在前朝被称作文武二弦。”
他坐在我身侧，指尖触上面前的琴弦，却没有发出声响。
“现今的琴，被统称为瑶琴，据史载，瑶琴本为天神伏羲氏所琢。有一次伏羲看到凤凰来仪，飞坠在一株梧桐树上，遂取其木枝为琴。这也是大多瑶琴以桐木为材的缘由。”我指着琴上的刻纹，“这张琴琴身的浮雕，刻的便是这个典故。”
引弦仔细看了看，道：“古册记载，瑶琴似乎有六忌，七不弹之说？”
“确实。”我拨了拨弦，弦音筝然，于尾时陡然婉转而下，泛音绵长。随手奏了曲调，我缓缓道：“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即六忌。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者不弹，即七不弹。”语毕，我转头看向他，“但这样的礼乐，早已废止。”
“为何？”
我转目望向他，“在你以为，礼乐为何？”
他年轻的面上带着些不解，“礼乐，即在其位，行其礼。按地位不同，所行之礼奏之乐皆有划分，切不可逾越。这……不对么？”
我并不急着回答他，只是指下轻挑，奏起了民谣，清新俏丽的曲调引人不禁与之轻哼，能得大众一同共鸣。曲毕，我微顿，闭目奏起了另一首常人甚少听闻的调子——《疏影弄月》。
待这首曲子奏完，我才问他：“有何区别？”
他蹙眉想了半晌，道：“前者活泼明亮，令人心生附和，随音而动，后者高雅晦涩，闻音匮乏者怕是不能懂。”
“那么，你明白了么？”
他一怔，“我……”
我拨弦打断了他的话，“引弦，崇乐尚礼没有错，但是你切莫被其束缚了本性。”
“…………”他埋头思索着我的话，我也不去催促他，起身打开窗，窗外一片银白，竟已是夜间了。月光洒落林间，从树叶的缝隙中透出来，斑斑驳驳不甚明朗，我一瞬思念起久别的故里。
故乡一词，何其遥远。我身在朝堂，怕是再难回去了。
压下心间涌起的思念，转头便见引弦正望着我，他缓缓站起身，清淡的素衣上依旧绣着红色纹路，衬得他身形挺拔修长，清俊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实，只闻他轻轻道：“引弦明白了。”
我笑了笑，果然是邵帝亲自送到我面前的人，聪颖过人。
看着那双依旧纯然透彻的眼眸，我顿觉有时言语都稍嫌累赘，心里的波纹不受控制般越荡越大，却不可荡出湖畔。如同这只在月光照耀下显露的美景，唯有深深镌刻在记忆里。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