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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再次取出那把桐木琴,已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了。

      我随手拨弦,琴音秀美浑厚,然而在我遇到的琴中,只能算作一般。指下熟稔地流泻出半阙曲调,如同练习过千遍万遍,即使不去思考,也能准确地滑出音来。这曲调是邵国的地方民谣,我只奏半阙,也只得半阙,却从未有过去补全它的意思,有些事,总是存有遗憾,才会让人记忆深刻的,就如同……

      当年在邵国皇宫的素衣男子。

      若为此弦声寄入一段情,那必是你我之间,尚未开始,便已结束的爱恋。

      琴声渐远,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那年的开春。

      国破时,我正坐在香案旁手持绢帕,细细擦拭着案上的古琴,每处雕纹,每处刻字,我都不曾放过,直到不见一丝尘灰,方才拨了拨琴弦,琴应声筝然。

      “早问裕宫中有位琴师爱琴如命,今日可算是见识到了。”有名身着银色铠甲的青年男子立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也不知站了多久。

      我抬目望向他,却不言语。

      他的兴致不减反增,“膺国都灭亡了,你倒是在这抚琴很是悠然,莫非国家在你眼里,都比不上一张琴?”

      我转开眼不再看他,指下依旧抚着琴弦,“国之将亡,我区区一介琴师又能作何改变?但身为膺国子民,不以身殉国,着实对不起故里,既身死矣,又何须惊慌。”

      那男子哈哈大笑起来,“你真是有趣,可我却不能让你就这样死了。来人,将他押下去,好生看管。”他话音未落,立即有士兵上前来将我双臂反擒。那些士兵明显经过数次沙场征战,想必攻破裕宫也费了不少功夫,我方才擦拭了半晌的琴染上了他们身上落下来的尘土,我张口欲语,话到了嘴边便再也出不来了。亡国之人,有何立场可言?

      许是看出了我的不愉,那男子又吩咐道:“不许无礼,唐突了先生。”

      唐突一言,太过了罢。我摇摇头,懒得反抗,由着他们带走了。

      之后的一年,我一直住在一间小木屋里,我并不知道这是哪里,那些士兵给我戴上脚铐之后便再未出现过。我更不明白已经灭了膺国的邵国帝王为何要留下我在此,时日渐远,那些执权之人怕是早已忘了我这亡国之囚了罢。

      生活于我来说,不过于弦上之音,拨则响,不拨亦不动。

      我以为这样平静的年岁会一直过下去,终日与琴为伴,将万般心事皆付琴语。

      然而世事总是难以预料。

      那日,忽然有一素衣男子来到我的居处。我眯眼打量他,他相貌清雅,白色的衣袍上绣着红色的纹路,长长的发丝挽成一个简单的髻,露出一双墨色的眼眸,在皇宫多年,我自是认得那身打扮的。

      弦乐宫的侍从。

      我微微一哂,居然还有人记得我。

      那男子见我不语,只屈身向我一礼,道:“引弦奉圣上旨意,特来此请回‘大圣遗音’传人回宫述职。”

      这倒真是奇了,邵国帝王竟会唤我回宫,看这架势好似还欲以重用,着实叫我愣了愣。就在我怔神之时,那男子已蹲下身执起我脚腕上的枷锁。那枷锁束缚我一年,腕上自是磨出了层茧,他蹙着眉,似是有些不忍。

      我笑了笑,收回脚,将链子从他手中牵出,“引弦乐侍这是作甚。”

      像是被我眼中的冷淡摄住,他抬头望向我的目光犹如细密的琴弦,纵横交错而又清朗明晰。

      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乏了。

      在这样坦然无畏的目光下,我的顾虑和想法尤显多余。于是不再言语,他看出了我的默许,再次执起枷锁仔细端量锁眼,半晌才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来,小心地插进锁眼,轻轻转动,我的心仿佛也跟着那钥匙在转,终于,“咔”的一声,锁被打开了,阳光之下,我能清楚地看见因锁的震动而四散飞扬的尘烟。

      没了束缚,我长长舒了口气,虽说于琴师而言,锁了双脚远没有锁了双手来的让人绝望,但那毕竟是种跏趺,我没有前人那不屈的傲骨,可也不喜欢被牵制的感觉。

      我的喜悦似乎感染到了他,他笑了起来,眉眼弯弯,那明显发自内心的笑意一时叫我难以移目,遂就此将他记在心间。

      .

      在膺国并入邵国版图之后,这是我第一次旧地重游。裕宫的变化并不大,我随引弦的带领前去弦乐宫述职,相比起腐朽的末代膺国贵族最喜的靡靡之音,此时裕宫日夜奏响的清音才算是一个国家应有的气度与典雅。

      走在雕漆鎏瓦的长廊里,白纱随着微风飘动,不远处几株桃花开得正艳。这样温暖又不显炎热的天气,着实教人心情愉悦,引弦和我一路走来,早没了陌生与疏离,来到他熟悉的环境中更是放松,连步伐都轻快不少。我看着他无忧的神情,不禁回想起当年裕宫尚未易主之时,恐怕没有一个宫人能有这样的笑容。

      膺国为我故国,可我却不能否认它的确命数已尽。

      摇摇头撇开那些无谓的思绪,骤闻引弦在前方哼着一首曲子。那曲子音调婉转,韵律极强,似乎是某处的民调。他声音低沉不显喑哑,哼着曲调很是悠长,我听着倒觉得比昔年皇室诸多乐师演奏的乐音更加悦耳。

      待他哼完,我问道:“这是何乐曲?”

      他转头望我,有些惊讶,随后便笑了开,“是我家乡的曲子,大人见笑了。”

      “不,”我轻声道:“很好听。”

      “多谢大人夸奖。”他笑得眉眼弯弯,素衣红纹衬得他身姿愈发清俊,“我也很是喜欢这曲子。”

      “下回教我罢。”

      “…………”他愣了愣,许久才应道:“好、好啊。”

      莫非我说了什么不妥的话?为何他的反应这样惊愕,以致言语都断续。

      路上再无话,直至弦乐宫出现在面前,他停了停,肃容整冠方才前行。我立在一旁看着他动作,心底的涟漪渐渐散开。

      多久不曾遇到这样于乐音如此虔诚的人,我已记不清了。

      生于礼乐早已崩坏的朝代,古籍里所言的“素手焚香方试音”只成传说,就连我,在奏乐时兴致所至偶尔也会席地而坐架琴在地,更别说闻音便正仪容了。

      这样的人,若是早早认识,怕是已成知己,但我此时,并不想和他成为知己。

      知己,太亲密,又太疏远。

      我突然,很想离他更近一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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