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美人》沾衣

6、第五章

　　佩芮琳日记：
　　我不是他口中的小鱼！现在的我是人类！
　　我是放弃了人鱼公主的身份来当人的！我喜欢伽卡布王子，我讨厌纳罗！讨厌讨厌讨厌！

　　纳罗看着佩芮琳的眼泪，一时愣住了。他的小鱼是不流泪水的，小鱼流的是晶莹剔透的珍珠。
　　可是她那神情，她的笑容，她灵动的眼，分明就是那条小鱼。蓝色大海中浮起的小鱼，浓密的金发洁白的肌肤和蓝色的眸子都可以改变，但小鱼的表情他是不会错的。她是那条对他吐吐舌头，一转身沉入海中的小鱼。让他找啊找等啊等的小鱼。
　　对！她背后的伤！
　　纳罗伸出手去抓她的肩头，打算褪去她后背的衣服，看看她背上是不是有道伤疤——那条她为救他而受的伤，他知道。
　　佩芮琳去打他的手，纳罗抓住她手腕，另一只手仍然坚持前进。直到——
　　“大殿下，您在做什么？！”女人的尖叫响起，穿破露台，吓了佩芮琳一跳。她越过纳罗看向门边，只见沙绘琴站在门口，瞪大眼睛看着他们俩。
　　佩芮琳傻傻笑着，她不会说话，也不明白自己这样子在别人看来代表了什么。纳罗转头扫了她一眼：“沙绘琴，你来这里做什么？”
　　沙绘琴被纳罗这么一扫，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喏喏地说：“我起来看不到佩芮琳，出来找她……”
　　纳罗表情放松，对她微微笑了：“也是，小……呃，佩芮琳比较迷糊，你还是多注意她一点比较好。她就麻烦你照顾了。”
　　他把外衣给佩芮琳穿上，小心扣好扣子，在她耳边轻轻说：“小琳，以后可不要这么老实，别人对你做什么都不反抗的。要是其他人敢对你这么做，就先下嘴咬死他！”
　　佩芮琳一张嘴，对他显示自己整齐美丽的牙齿。纳罗笑着抱她一下：“没错，就是用牙齿——不过不要再咬我了！”
　　啊？再？
　　佩芮琳很沮丧，难道这家伙到现在还在认为自己就是那条小鱼？
　　太固执了吧！
　　纳罗转身向外走去，经过沙绘琴的时候，声音很低地说了一句：“沙绘琴，这女孩是我的人，你帮我注意一下老二。”
　　沙绘琴低头不语，待到纳罗走出露台之后，她蓦地回头，盯着他的背影。
　　佩芮琳很辛苦地挪到她身边，拽了拽她衣服袖子。沙绘琴看她，她比划了一个吃饭的动作。沙绘琴笑了，虽然笑容里面有几分苦涩：“吃饭是吗？马上就可以。”
　　佩芮琳很高兴地笑了，沙绘琴一侧头，一滴泪珠沿着脸颊落下来。

　　王宫里的日子其实很无聊。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偶尔打扫屋子，佩芮琳也是跟在沙绘琴身后装模作样地挥动几下扫帚而已。
　　她这个样子，好像是米虫哦。不像是她在海底，好歹还做一些活计，例如说帮助小鱼——真正的小鱼哦——搬东西，帮珠贝把珍珠拿出来再放进去沙子——否则珠贝会不舒服的。
　　王宫里面养她一条米虫会不会很过分呢？她原来的贝壳大多都是自己赚来的，她父王母后的也是因为他们为海底做了很多事情啊。而且他们的宫殿大多都是自己动手的结果。现在她在这座宫殿里，自己几乎不用做什么，却吃得好睡得香，实在不怎么公平。
　　伽卡布王子偶尔来看她，有一次带来了赛蒂雅公主。她可真漂亮，和佩芮琳已经不再洁白细嫩的肌肤比起来，她的皮肤像缎子一样柔滑光亮。黑且长的睫毛下，是一双美丽得像大海一样的蓝色眼睛。她说话非常好听，不像佩芮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佩芮琳看着伽卡布王子对赛蒂雅公主的爱护，看他眼神跟随着她，心中有些闷。
　　她有些后悔了，应该让小黑保留她的一部分容貌，至少也该留下她那头长长的金发啊！
　　还有声音……谁能说她的声音不美？佩芮琳的歌声，是泊非海的天籁。可现在，她连一点声音都无法发出，因为她是哑巴。
　　不好玩……佩芮琳暗下决心，虽然她现在不能说话，但她可以试着去学啊。将来一旦有机会，也不至于像以前那样嗯嗯啊啊的。
　　于是每当她有空并且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就会认真学习人类语。对她来说，最难的一关是发音，因为海洋语系和陆地语系的发声部位是不同的。尽管她现在有人类的所有器官，可就像她每走一步都会痛的腿一样，没用过的地方，是很难适应的——当然，她现在走起路来比原来好多了。脚步依然轻盈，可是不再那么痛。
　　她开始像人类，而不再像人鱼。她开始明白，沙绘琴晚上出去，是要和情人约会。宫殿里的女官在祈福殿附近晃来晃去，是想要得到王子——尤其是死纳罗——的垂青。人类的世界，原来和她是格格不入的，但看得多了，也渐渐懂了。这个世界并没有海洋的澄澈，而是在以它独有的游戏规则进行着。
　　“伽卡布，伽卡布……”佩芮琳站在露台上，对着大海练习着。伽卡布王子的名字其实还是很好念的，只是她的舌头总是跟不上发声的动作，发出的声音显得很生硬。
　　要是有人教她就好了！可是……她是哑巴，是不会说话的。她不能向任何一个人学习怎么说话，因为她“不会”说话。
　　“伽……”佩芮琳努力发音，忽然听身后好像有声音，她一惊，连忙住了口。沙绘琴知道她这个时候会跑到阳台去看海，所以一定不是她，那么……是谁？他有听到她说话吗？
　　“原来你果然能说话，小鱼。”传来的声音是如此熟悉，佩芮琳感觉背后有阵阵冷风吹过——纳罗！
　　她飞快回头，晨光中看到纳罗慢慢向自己走来，挺拔的身影竟有分压迫的意味。她呆呆看着他，心中闪过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嘴闭得紧紧的，暗暗希望着：可不可以赖掉？
　　纳罗渐渐走近，手伸出来，落在佩芮琳头顶：“小鱼，即使你不承认，可你还是小鱼啊！小鱼会说话，只是，不会说我们的语言而已。”
　　佩芮琳嘟起嘴，想反驳两句，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纳罗的眼在她眼前，犀利的眸子让她有点瑟缩：“小鱼，你刚才念的，是伽卡布的名字吗？”
　　“！％！◎＃￥……￥※”——『是又怎样？』佩芮琳瞪着眼睛斜看他，眼里有几分挑衅。
　　纳罗的手按住她肩膀：“小鱼，我的名字是纳罗，纳——罗——”他一个字一个字念着，他的声音非常好听，佩芮琳呆了一下，然后闭紧嘴。
　　“叫我的名字，我知道你会的。你刚才不是在学发音吗？纳罗纳罗纳罗纳罗……”纳罗捧起她脸庞看着她。
　　“伽卡布——”佩芮琳有些气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口而出，“伽卡布伽卡布伽卡布……”她声音非常僵硬，音一点都不准，加上一时生气念得飞快，自然更是听不清楚是什么。但纳罗自然能听出她是在念着伽卡布的名字，心中不悦。佩芮琳灵动的眸子带着几分不服气地看着他，小小的唇吐出的是别的男人的名字。纳罗手下加了些力道，让佩芮琳脸抬高，然后覆上她的唇。
　　呃呃呃呃呃……他又“尝”她的味道了……
　　佩芮琳模模糊糊地想着，但是现在的她似乎有些明白“尝”并不是指他要吃了她，而是有着其它含意。他的舌在她口中放肆着，带着几分全然占有的情绪，灼热的呼吸似乎想告诉她，她该念着的名字，不是别人。
　　是的，不是别人，没有别人，只能是他。她是他的美人鱼，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不管她怎么想，她是他的小鱼。她有最灵活的眸光，有最调皮而有活力的表情。她是月光下的海中精灵，他不可能放下她。
　　“纳……罗……”纳罗的舌在佩芮琳口中搅动着，带着她的舌发出微弱的声音。她低低念出他的名字，是他的，不是他弟弟的。她眼中只有他的影子，只是他。
　　纳罗的唇微微离开她的，额头抵在她额上，低低笑了：“小鱼，再叫一声。”
　　他的笑声离她如此之近，她感觉到他的鼻息，在她鼻口之间。她睁大眼睛，只看到他闪亮的眼，在她眼前的深蓝眸子中孕着说不清楚的感情。他的唇并不厚，此刻唇角飞扬，怎么看都显得意气风发。他的笑在唇边，弥漫了整张脸，明亮了整个人。
　　佩芮琳脑子糊住了，不自觉地重复刚才的声音：“纳罗……”
　　“乖。”纳罗发出一声轻笑，唇重新回到她唇边，“小鱼，你是我的小鱼……”
　　他的唇在佩芮琳嘴上啄了又啄，尝着她的柔软。佩芮琳傻呆呆睁着眼睛，感觉他的唇的热度，一点点占有着她。
　　『我不是小鱼啦！』过了半天，佩芮琳才回过神来。她推开纳罗，叉起腰瞪着他。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小鱼，我教你说话好不好？”纳罗见她气鼓鼓的表情，又笑了出来。手眷恋着她脸颊肌肤，虽然不是很细腻，却让他放不下手。
　　佩芮琳很有骨气地转过头不看他，表示拒绝。
　　“真的不要？”纳罗绕到她眼前，托起她的脸，“那我还用刚才的方法教你好了，每天几个词，估计很快就学得差不多了。”
　　他的唇又向着她的印下去，佩芮琳很努力地推他：『不要啦，你弄得人家一堆口水！』
　　“叫我的名字，我就不吻你。”纳罗在她唇角吻来吻去，低低地说。
　　讨厌啦！“纳……罗……”佩芮琳咬牙切齿地念着。
　　“来，这样发音：纳罗。”纳罗满眼笑意，纠正着她的语音。
　　“纳罗……”佩芮琳瞪着他，狠狠念着。
　　“纳罗。”
　　“纳罗……”

　　那之后，佩芮琳还是每天早上去看日出，纳罗每次都等着她，教她发音。佩芮琳毕竟是懂得人类语言的，只要掌握了发音规则，说话其实并不是很难。渐渐的，她也可以和纳罗作一些简单对话，纳罗很忙，可以说每次都是匆匆来匆匆离去，但总是要和佩芮琳待上一段时间，和她说些有的没的。
　　纳罗和佩芮琳的话题不少，但大多数时候还是纳罗在说，佩芮琳只是在好奇的时候提一些问题，还要装作自己不在意他回不回答。随着渐渐的熟悉、了解人类思维和活动模式，她的问题开始不那么单纯起来。由于她住在王宫中，接触到的一些上层人物和事件比较多，一些问题常常问得纳罗都哑口无言。在政治上，佩芮琳是海底的干净清澈，而大陆上的规则，是她这种无欲无求天天游来游去没有疆土和国家的小鱼不明白的。海底是一个简单的世界，陆地上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各方的利益关系和钩心斗角，她是完全不懂的。可她虽然不懂，她却看在眼里。
　　“这个大陆上有这么多国家……为什么相同的人要分不同的国家呢？为什么他们都要服从国王的管制呢？”她侧着脸问纳罗。
　　“因为大陆太大，人太多，在同一块地域的人就会集合起来形成国家。他们之间要进行交流、贸易，对有限的资源进行分配，共同抵御天灾，不同国家的人可能还会有战争。所以要有一种力量形成一种管束，有一种公认的规则让人们遵守，于是有了国家和政府的存在。”纳罗解释着。
　　佩芮琳听得似懂非懂：“可是那个东西是怎么存在的？像你说的是因为◎＃￥！＃◎％等原因存在的，那国王和你还有这座王宫又是因为什么存在呢？”
　　“因为大家制定出规则，需要有人来让它执行，来责罚不遵守规则的人，所以有了政府和国王。而我，是国王的可能继承者之一。”纳罗头大了。
　　“可为什么是你呢？”虽然海底也有国王，可是她的姐妹从来都不是什么继承人，也从来没有被指定过去管理什么地方，“你和伽卡布王子……你们也许很聪明，可是……可是也可能很傻……”佩芮琳努力寻找词汇，她一旦说大段话就会发音表意不清，所以很艰难地遣词造句。
　　纳罗倒是愣了，半天他才略微苦笑地回答：“小鱼，你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太艰难了。从来都是如此，如果我和伽卡布都很傻，王位继承人也是在我俩之间选择。不过……我们都是受过最好的教育的，应该不至于太傻吧？何况国家里还有官员和贵族，即使我们傻，他们也不会都傻吧？”
　　“可是可是……”佩芮琳还想说什么，纳罗伸出手指点住她的唇：“小鱼，我知道你厉害了，我投降，下次换个问题为难我好不好？”
　　她又不是在为难他，她是有疑问好不好？
　　佩芮琳瞪着纳罗，嘴又嘟起来。
　　“你总是把我当小孩子耍。”她嘟囔一句，很不高兴地。
　　纳罗瞬间愣了下：他把她当小孩子吗？
　　也许吧！在他眼中，佩芮琳是那个水中出尘的人鱼，她简单单纯的反应，她的天真，是他最向往的。所以……他对她总是逗弄的心情居多，不想让任何东西毁了她的天真。这块大陆曾经发生过的战争，那么多的血腥那么多的残忍，亚弗利国的建立并不是他所说的那么简单，而是无数条生命累积起来的罪恶。他是王子，只是因为他的祖先曾经是罪恶的源头和发起人。
　　有一句古语说的是：最简单的理论抵不过最残忍的事实。
　　他看着佩芮琳的眼睛，无论是原来的海的蓝色，还是现在的棕色，这双眼的纯净未曾改变。然而毕竟，添上了些思索和疑惑。
　　她不会一直是那条单纯不解世事的人鱼。
　　或许，他不该让她留在宫中，不该教她语言，不该让她了解那么多的。
　　她的澄净，会不会被污染为混浊？
　　纳罗第一次开始觉得后悔。

　　佩芮琳和纳罗的“约会”是私下进行的，然而整座王宫的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的。一方面是由于两人都没有加以防范，另一方面则是那天早上沙绘琴所目睹的暧昧场面。沙绘琴没有保密的必要，纳罗王子喜欢上一个孤女的消息传遍宫中。由于纳罗王子甚少和女人有什么牵扯，这消息就格外引人注意起来。
　　当然佩芮琳并不清楚这件事，所以当伽卡布王子“特地”来看她的时候，她觉得很开心。伽卡布王子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研究和深思，她却完全没感觉。只想着可惜不能说话，她已经学会念他的名字，并且自我感觉很好听——当然伽卡布名字的发音完全是她自己研究练习的结果，死纳罗才不会帮她！
　　由于佩芮琳时常要去做一些杂事，伽卡布王子是在祈福殿外的长长走廊看到她的，当时她刚好打水回来。伽卡布王子很体贴地帮她提水，他知道她不能说话，只是对她说着。要她自己多注意，如果觉得太累可以去找她。末了说了一句话：“其实我比王兄先见到你，如果当时我坚持要你留在我的宫里，现在也许就不同了……”
　　佩芮琳的心猛烈跳起来，她抬起头看着伽卡布王子，他目光中孕着温柔看着她。
　　他……他是说他对她也……
　　可他是有未婚妻的啊！
　　佩芮琳的眼光转为疑惑，她看多了伽卡布王子对赛蒂雅公主的体贴。虽然伤心，可她真切地认为，伽卡布王子是喜欢赛蒂雅的。那种喜欢和她对伽卡布王子的喜欢有些不同，她觉得伽卡布王子又帅又温柔，所以她常常看着他。而他看赛蒂雅的眼光，是欣赏之外的炽热。
　　伽卡布看到她眼底的疑惑，虽然他并不明白她眼神的意义，但想也是由于赛蒂雅。他微微苦笑：“佩芮琳，这件事我只对你说……”
　　他靠近佩芮琳，唇贴近她耳边：“喜欢我王兄的，决不只是你……”
　　佩芮琳心中一惊，连忙转头看着伽卡布，他眼底是一种心灰的凄然，这表情让她的心揪了起来。她想起当初在船上他要船员放了她时眼中的坚毅和仁慈，还有他夜里放开她的笑语。
　　这样的他，不适合他啊……
　　佩芮琳转头使两人面对面贴得很近，佩芮琳想着心事，一点知觉都没有，伽卡布也不说什么。片刻，一声冷哼打断二人的相视，以及佩芮琳的思索：“伽卡布，佩芮琳，你们两个聊得很开心嘛！”
　　佩芮琳惊起转头，伽卡布却完全没有动，因为他知道来的人是谁。只听这声音，就再清楚不过了：纳罗！
　　他微微露出一个笑：“王兄，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纳罗冷着脸拉起佩芮琳，把她拉至自己的身边：“真遗憾，我今天回来早了，打断你们了？”
　　“王兄这么说就不对了，我只是看到佩芮琳小姐提着这么重的水桶，帮她一下而已。王兄不是要大家好好照顾她吗？怎么我照顾她就不行？”伽卡布直视纳罗，有些挑衅意味的。
　　纳罗看他手中提着的水桶，眉头皱起来：“沙绘琴怎么让你做这么辛苦低贱的活？她连我的话都不放在眼里了！”
　　“什么叫做低贱嘛！我本来就是帮忙的，当然有什么做什么！沙绘琴又没做错什么！”佩芮琳冲口而出，然后才意识到现在并不是只有她和纳罗在场。她回头看向吃了一惊的伽卡布王子，对他吐吐舌头笑了。
　　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她明明会说话，还瞒了他那么久。
　　纳罗见她表情动作，一张脸沉得更加难看。佩芮琳偏偏不怕死地对伽卡布王子说了一句：“二殿下，我是刚刚学会说话的，不是故意瞒你的哦——喂喂喂！你干什么！”
　　佩芮琳觉得身下一空，自己被人抱起来。她失去平衡，只能抱着对方的肩头和脖子：“死纳罗，你放我下来啦！”
　　纳罗似乎没听到一般，抱着她径直向前走。佩芮琳用不标准的人类语言大呼小叫，他丝毫不理，走向长廊旁的庭院——那是他的宫殿院子，宽阔的院中碧绿水池映着树影，非常漂亮。
　　伽卡布看着他们离去，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