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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篱落疏疏一径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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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梦回,极目望长天,天天天蓝,蓝若皓水。
忆他年,忘却世间,离愁最难,盈脉一水间。
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少年,弄丢了笑脸。
几根枯黄着尖端的秸草,缠绕、弯曲,穿插、打结,编织成球儿圆鼓鼓的形状,内置一枚豌豆大小的铜铃,咕噜咕噜地滚在前坪那片萋萋的青草地上,追逐、奔跑,叮当作响了一整个亭荷沐雨的童年。
他一个人坐在屋门口的石板地上,瘦弱的身子像是虾米一样蜷缩成团,小脑袋瓜子斜斜地倚在右侧的肩膀,双臂交叉叠放胸前,昏昏欲睡。
星辰点点,谁哼起了那首熟悉的歌谣,哝哝的软语裹进缠绵的暖风里,亭台水榭,荷塘月影,几缕丝状的云彩像是被偷偷拉扯开的洁白棉絮,悠悠地飘荡着,时而聚拢,时而分开,一派懒懒散散的模样。
塘边的花朵像是天空中早早爬上枝头的满月,饱满而热情的绽放着,微醺的花香醉了游人的脚步,空气中漂浮起蜜汁一样馥郁的甜腻。垂髫的青衣小童,半酣半醒之间,睁开一双惺忪的眼睛打量厨房里女人忙碌的背影,豌豆黄,芙蓉饼,绿豆糕,酥酥地咬上一口,吧唧吧唧在小嘴里,满满都是江南糕点独有的柔软和清香。
大车槛槛,
毳衣如菼。
岂不尔思?
畏子不敢。
印象中的母亲,是一个极富才华的女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连住在小巷那头的张大婶也说了——那姓顾的女娃娃,从头到脚透着一股富贵小姐气儿,压根不像住咱这地头的人。
这是什么地方?
风波巷。
三教九流,五湖四海的人来了,无需向哪个打个招呼,谁有本事谁便住下,大哥罩的,小弟顶的,真刀真枪使唤出来的,都行。
那有人就问了,顾青文和她家那个小拖油瓶有什么本事,怎么也厚着脸皮住这儿了,弱质女流,黄口小儿,难道就没有人找他们麻烦?
风波巷里说风波。
流落街头的卖唱女,傍上了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身份价高了,自然不再是从前的光景。左邻右舍,上上下下的打点,冤大头沈公子做了便宜老爹还不知进退,真金白银花得更是跟河里流的水似的,只盼着街坊邻居能够给母子两个多些照应,少些龌龊。
小巷里的大家伙当然是极其乐意的,说照应就照应呗,每月啥事儿也不用想,就有白花花的银子到手,何乐而不为?
反正,那些个嚼舌根子的风言风语,不让沈公子亲耳听着,也就罢了。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
顾青文和她的儿子总算是安定下来。
一间小屋,几亩方田,种种花,养养草,喂喂鱼,娘儿两的日子过得像是白开水一样平静而安然。
偶尔沈公子过来一趟,也论论诗画,谈谈风月,兴致来了,填几首曲儿,杀几局棋子,谈笑风生,兴尽而归。不过,坊间传说,那些个逾越的事儿自是不会做的,他怜惜她,更尊重她,他想要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顾青文,而不只是男欢女爱的一响贪欢。
他说,他绝对娶她;她说,她一定等他。
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绿荫树下,葵花田地,耳熟能详的誓言,孰是,孰非?
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余。
这个沉默在风波小巷里的孩子,终归是一天天地长大了。
到了应该读书的年纪,却因为是连父亲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娃娃,也没有夫子愿意好好教他,只靠着顾青文偶尔解说的两句,和趴在附近私塾墙角根上偷听的结果,自己估量着,琢磨几番,长此以往,书上说的那些大道理,也就明白了些。
修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而不是,一辈子籍籍无名地生长和死去。
下了决心,自是功课要紧,玩耍也不像从前那样多了,书本儿捧在小手心里,白天黑夜孜孜不倦地啃着,倒是真有“头悬梁,锥刺股”的精神劲儿。
不过,他还是很喜欢母亲亲手编的这个小铃球儿,拍打几下,落在地上,一蹦一跳的,咕噜几下,就可以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不用回头,不用留恋。像是仰望天空的时候,关不住的梦想,在云层和云层之中,蓬勃生长,肆意飞扬。
他想,终有一天,他会离开这个连青苔都发了霉的小巷。
离开这里。
后来,关于母亲的闲言碎语跑到了耳朵里,他眨巴着眼睛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三姑六婆心中犯了嘀咕,也是,再机灵的小孩也只是个小孩,还能指着他一飞冲天了去?
至此,人前人后,小巷的居民愈发地肆无忌惮。
其实,他们不知道,那个叫作惜朝的孩子,学会的第一个成语,是“冷眼旁观”。
万顷湖天碧,一星飞鹭白。
某年某月的某一日,沈公子春风得意地来了,说是家里的父母终于点头应了婚事,不过,他看着心爱女子面若桃花的笑靥,有些惭愧地抓抓脑袋——顾青文嫁过人,又带着别人家的孩子,就算入了沈家的大门,无论将来如何,终其一生,也只能是个偏房,永远不要有可以飞上枝头,做成沈家大夫人的指望。
她明白,这个为人所不屑的偏房,也是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换来的。到了这一步,姻缘近了,她再也不想再由着一些无谓的骄傲性子,让心爱的他,感觉到失望。
所以,她只能面带微笑地说,名分而已,何需介怀?
大车啍啍,
毳衣如璊。
岂不尔思?
畏子不奔。
如何,不介怀?
又,怎敢介怀?
搬出小巷的时间比预料中得还要早,还要快,甚至等不到他露出一点孩子气的欣喜表情,就被一只两只的粗胳膊大腿,像是驱赶家禽畜生一样,硬生生地撵进了柴房。
关门落锁,封紧窗户,东苑下了死命令,沈家上下,谁也不准放他出来,如若不然,家法伺候。沈家老爷的理由说得很简单很直白——他们可不负责一个连父亲都不知道的野种,给口饭吃,赏口水喝,不让饿死了,渴死了,已经算是仁慈。
寄人篱下,儿子过得悲惨不说,做母亲的,也并不怎么如意。进了门并不代表被认同,寡妇再嫁,还拖着一个五六岁的娃娃,就算是人再美,心肠再好,也少不得底下人七嘴八舌的是非议论和夫人太太们叽叽喳喳的冷嘲热讽,更别提老爷婆婆三天两头横眉冷对的故意刁难了。
如夫人顾青文在沈家的地位,其实是很不如夫人的。别说夫人,就是有点地位的丫鬟小厮,不顺眼了,也可以气焰嚣张地摆脸色给她看。如此状况,这个生性淡泊的女子抗争不来什么,也没有能力为儿子做任何的事情,她只能用大把大把的时间陪着他,安慰他,给他说“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的道理。
每当这个时候,那个初初长成的少年,总会用很安静的笑容和很温和的声音告诉她——没关系,只要姆妈开心就好。
不过五六岁的孩子,刚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却已经学会了把所有的苦楚和愤恨都深深地藏在心底。
在这个家里,母亲并不开心。绫罗绸缎下那些深深浅浅的疤痕,他不是没有看到,只是,母亲不愿提起,便不说罢了。
再者,说出来又能如何,难不成,像戏文里唱的那样,母子两个抱头痛哭一场?
改变不了,现在的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只能躲在这个根本不属于他的破烂房子里,日夜埋头苦读,心想,若一日得成,金榜题名,策马巡街,绝不要再屈居任何人之下。
绝不。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人生一世,好日子总是经不起时间的推敲,幸福一词,从来与稍纵即逝息息相关。沈家上下,早看不得一人专宠的顾青文,趁着沈公子赴京赶考的关头,沈母悄悄地唤来了牙婆,娘儿俩一起卖进花街里的园子,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为人莫作妇人身,百般苦乐由他人。
今时始知人贱畜,此生苟活怨谁嗔?
苏大学士美婢换马,姓沈的又如何不能卖个把小妾,换几块银子花花?
天堂地狱,地狱天堂,众生苦乐相。
歌舞升平的教坊,成堆的金银,炫目的珠宝,美丽的胴体,销魂的夜晚,寻花问柳、薄情寡性的男人,谁理睬那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子藏在眼泪背后大把的心酸?
园子中的鸨母、姑娘、龟奴、打手,在压抑中变态,闲着无聊了,心情不好了,全是以折磨新人为乐的。谁也不知道,顾青文这样心性极高的女子,到底经历了如何的痛苦和挣扎之后,才真正走上了一去无回的死亡。
最后一面,是她披头散发,衣衫凌乱地倒在血泊里,身后,是惨白凄厉的落雪,和雕栏画栋的青楼。
阁暖春宵,一支支莺歌燕舞的销魂曲,唱着跳着,扭着转着,灵妃夜度霓裳冷,轻折菱花玩月明。
红烛高烧,鬓影撕磨,觥筹交错的笑脸编织了浮华乱世中一个纸醉金迷的世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杯盏和佳酿的旖旎梦境中,酒不醉人人自醉。
皑皑白雪,那个穿着大红衣裳的女子,自高楼飞跃而下,她柔软的身体跌在一滩狰狞逶迤的血污里,盛开的妖冶像是荼縻的彼岸之花。
夜晚是无边无尽的黑,漫天飘零的雪花像是交叠的幻影一样,将纷扰的昨日倾倒而下。
她说,生命是上天的恩赐,我们要珍惜活着的每一天;
她说,光阴如水,惜取今朝;
她说,孩子,以后你就叫惜朝,顾惜朝……
你看,多么可笑的谎话——生命的珍贵,她竟用死亡来告诉他。
所以,再也不要相信任何人。
——我。再也。不要。
待得沈公子赶到之时,顾青文早已没了气息。温柔可人的漂亮女子,蕙质兰心的解语花,最后也不过是一张破破烂烂的草席,胡乱地裹着尸身,随便扔在了有野狗豺狼出没的乱葬岗里,血肉模糊。
他始终还是晚了一步,他从来都是晚了一步,他赶不上她的脚步,他拼尽了全力,却仍然留不住她。
虞兮奈何?自古红颜多薄命;
姬耶安在?独留青冢向黄昏。
万念俱灰之下,这个懦弱了一辈子的男人,干了一生中唯一一件不那么懦弱的事。
喷涌的鲜血绽放在裹着铜皮的圆柱上,听着平日里趾高气扬的鸨母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他笑了,有点报复有点惨淡地笑了。蹉跎了这么多年,终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隔这一对有情人,抛下一切,放弃所有,他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去陪她。
毂则异室,
死则同穴。
谓予不信,
有如皦日。
——对不起。
——我懂得。
惊世骇俗的爱情故事里,男女主角谢了幕,剩下一个没爹疼、没娘爱的可怜孩子,活在鸨母冷言冷语的刻薄里——入了贱籍,怎可轻易摆脱?母亲欠下的,她要这个小野种一并还回来,怡红快绿打开门做生意,干的从来不是亏本买卖!
殴打,咒骂,拳脚相交,关小黑屋,不给饭不给水,所有可能的他们都试过了,却不知这孩子哪里来得倔强脾气,宁可咬牙挨着受着,也不肯吭个一声。更有甚者,逮了机会便隔三差五地逃跑,溜了号,从外边拎回来的时候,也只是自顾自地抿嘴冷笑着,根本是油盐不进,就别提屈服二字了。
日子久了,更是练得一股无与伦比的狠辣劲儿,无论对手是谁,只要有还手的余地,给一拳必定回一脚,眦睚必报。这不要命的架势,就连园子里下手最狠的拳脚师傅见了,也是一阵凉飕飕的头皮发麻。
——这小子,跟个狼崽子似的,养着怕是会咬人,留他不得吧。
怡红快绿做的是迎来送往的笑脸生意,最容不得这种硬脾气的刚烈性子。这不,先前鸨母过来验货的时候,才开口说了他两句,立马被一张小嘴顶撞得面红耳赤,连一句骂人的话也说不出来。这浓妆艳抹、利欲熏心的女人哪里甘心就这样失了颜面?她一拍案板,怒吼道,要不降了这没大没小的野种,要不打手们集体卷铺盖滚蛋,二择其一,言出必行!
——不给你点颜色看看,还以为老娘开的是施粥分米的慈善堂?
没有如果,没有假设,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已经亲手把他推到了一条去不复返的修罗道上,杀戮,争夺,迫害,挣扎于世事泥沼中的众人,往往一念成魔。
廿年前的那天夜里,是他一生中第二次见识到人类同胞的鲜血与死亡。
整包耗子药一点不剩地洒进了酒坛子里,那些死猪甚至没来得及哼上一声,就不明不白地断了气。他杀了人,动手便要了二三十个壮汉的性命。尸体倒地的那一刻,竟也不觉得害怕,相反,有一种高亢兴奋的浪潮在胸腔肆意地澎湃着,久久平静不下来。
他们不死,死的就是他,别人死当然比自己死好。
最重要的是,亲手解决这些渣滓的,是他,一个看上去既天真又无邪的孩子。
取人性命,他凭的是智慧、是手段、是谋略,那些个空有武力不长知识的江湖草莽,成天就会喊打喊杀叫嚷得厉害,却是一个个用不上脑子的实心大草包,哪里成得了气候?
落在他手里,不过烂命一条,要打要杀,也是一句话的事儿而已。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很开心,很得意,甚至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的笑声像是一阵呼啸而过的风,引得屋外的树枝寒颤似的抖了三抖,皑皑的积雪纷纷地落在地上,压扁了一堆飘散流离的白梅,支离破碎。
就在此时,这个年幼的孩子听到了一个声音,鬼神莫测的声音,从地底下阴测测地钻了出来,带着蛊惑人心的味道——你,要不要跟我学武功?
月冷如霜,血若红桃,他站在一地匍匐成山的尸体中,向着神秘的黑衣人伸出手去。
指尖相触,秸草的小铃球儿从怀里掉了出来,叮叮当当的,重复一首不谐世事的歌谣,把昔日里小桥流水的年华带去了遥远的彼方。它滚圆的身躯碾在洁白的雪地上,牵引出一道浅浅淡淡的痕,仿佛刀戟轻挑而过的伤,细小,绵长。
他在那样有些尖锐的疼痛中清醒过来,修长的手指推开一扇映着雪光的木格子窗,咆哮屋外的狂风捎来了谁的呼唤——惜朝,快逃。
梦中犹念,彼时花开。
是谁,仅用一盏红灯燃烧的时间,颠覆了二十年日积月累的偏执和狂妄?
灯花飘落,东方渐白,他看着残焰里依稀明亮的微光,竟也连流忘返——
只是觉得还没跟你喝够酒。
只是,还不想离开,有你温暖的地方。
知音夜,那么短。
四方的小院已经被重重的人海包围起来,刀斧手们拿着各自的兵器,稳稳当当地站在了队伍的最前边,严阵以待;后方的弓箭手屈膝半蹲,强壮的手臂拉起了一张张饱满如月的弯弓,蓄势待发;一群举着火把的兵丁们在外围老老实实地杵着,踩在雪地的脚掌像是钉子楔入了木桩里,动也不动。没有人说话,连呼吸也是小心翼翼的,肆虐的风雪雕刻着北方汉子特有的刚毅面孔,他们的表情仿佛一把割手的钝刀,木讷且冷酷。
人都已经到齐了,临阵脱逃又岂能是顾惜朝的作风?
况且,知道么——
大当家,找不到你的地方,我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