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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一而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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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袁选了个地方清场,是我曾经旁听两位老人议论国事的茶坊。
我和那个拦车的女人坐在一间独立的茶室中,她神情拘谨地低着头,偶尔抬头看一眼,又诚惶诚恐地低下,和方才拦车时义无反顾的勇敢形象差得很多。
“你有什么难处,说出来吧。”我喝了一口茶,对她和蔼地笑道。
她咬了咬下唇,又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轻声说道:“奴家姓容名筱柔,汕州人氏,夫君刘涣是唐纳言家的管家。这月初一,纳言大人将一盏莲花金灯交给夫君,让他妥善保管。大人吩咐的时候很小心,因此夫君亦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收藏着。直到前天,纳言大人要看那盏灯时才发现灯不见了!纳言大人说,如果这月二十还找不到花灯,便要我夫君以命相抵……”
容筱柔的神容十分悲戚。我认真听她讲完,双眉紧锁了片刻,提出一个很猪头的问题:“纳言是什么?”
容筱柔一怔。
“是三省之一,门下省的长官,管政令审核的。”她替我解了惑,看着我的眼光变得有些疑虑。
我略感丢脸,不过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装模作样地抿了一下茶杯:“唐纳言也太妄为了,区区一个花灯,竟敢要人用命偿。”
大约是我与生俱来的端庄气质又给了容筱柔信心,她忽然起身后退了两步,跪下向我磕了个头:“夫人大慈大悲!奴家夫君的性命,全仰仗夫人了!!”
这样的吹捧还是让人有些感动受用的。若是她知道我也就是个傍上老虎的野狐狸,几个月前的处境甚至还不如她,不知还会不会这么虔诚地来跪我呢?
梨棠扶容筱柔起身,我对她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不用悲伤,我明日就遣人替你问问纳言大人。虽然他最后是杀是不杀,我也不敢保证。”
容筱柔红了眼圈,又跪下来磕了两个头:“谢夫人大慈大悲!只是纳言大人是出了名的顽固,纵是国师大人亲自去问,也未必能改变他的心意……”
我蹙眉:“那你要怎样?”
容筱柔急切道:“求夫人请国师爷帮忙,取回那花灯!”
我一手支着脑袋,歪头看着她:“你傻毙了吧。”
容筱柔像是吓了一跳,抿嘴望着我,踌躇再三方才轻轻道:“奴家明白,这样的事情求夫人相助,确实是屈尊了夫人。可奴家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奴家知道国师爷正忙于城郊那案子,关于此案,奴家有线索!奴家愿以此交换国师爷的一臂之力!”
我眯起眼睛看她:“交换?你身为京中百姓,供出有助京城泰安的线索不是理所应当么?”
“这……这……”容筱柔怔了一怔,猛地将头磕了下去,“夫人!奴家知道自己身份卑微,也不怎么会说话,只是……只是这条件是奴家救夫君的唯一机会!若是事后夫人或者国师爷要问奴家今日的鲁莽之罪,要杀要刮,奴家都心甘情愿!所以求求您……求求您……”
为了救丈夫,要杀要刮都可以吗?我捧着茶杯心想,若是穆琏雪哪天遭遇不测了,我能为他做到这样的地步吗?大概……应该……是……不可能的吧。
穆琏雪如今正查着个上京城郊的无头抛尸案,两具纨绔子弟的尸体被人剁了脑袋丢在荒野,凶手却始终不明。像这种莫名其妙的晦气案子沾染多了,我认为穆琏雪迟早是该遭遇个不测的。他要是濒危,我一定会恭送他一路走好,千万不要等我。
茶桌之下,容筱柔低伏的背脊好像一座坚硬的石桥,早做好了任人踩压的准备,却坚决也不肯动摇一下。
我喝了一口温茶:“就算你这么求我……”
“夫人!”容筱柔猛地打断我,“听闻国师正为这案子焦头烂额已久,奴家的消息一定会有用处的!”
焦头烂额已久?听到这句话,我不禁思考起来。
片刻之后,我放下茶盏,笑道:“我答应过帮你,自然会帮你的。”
容筱柔抬起头,一双明眸水盈盈的:“夫人……谢谢您……”
我和善地摆摆手,道:“你且说吧,究竟是什么线索?”
容筱柔饶是一愣:“您……您不让我见国师大人吗?”
我挑眉:“怎么,你觉得我会骗你不成?”
容筱柔咬着嘴唇,点点头,又摇摇头,两只眼睛望着我,颇是举棋不定。我也就这么微笑地看着她,片刻之后,眯眼笑道:“今日你说出来,我便帮你。你若是不愿意说,便不会再有人帮你了。”
最终,容筱柔在我温柔的视|奸中败下阵来,松口道:“奴家曾在春秋楼撞见过一桩事情……一个纳言府上的女人和一个很可疑的男人偷偷见面,在说那盏莲花金灯的事情……这时候,却被两个男人偷听去了……”
“你不是也在偷听么?”我敲了敲桌子,“说重点啊。”
容筱柔连忙道:“是……重点便是,那两个偷听的男人就是后来被人在城郊看去脑袋、弃尸荒野的纨绔。”
一口气说完,她又磕了个头下去,久久不起。
这算什么鸟线索啊,连个线头都理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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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的晚餐时间过了好久,穆琏雪才终于被乌鸦署放了回来。
一进门,他直挺挺地走向我,身体一弯,鼻尖险些都擦到我的额头了:“听说,万岁故意趁我不在召见了你?”
我点头:“是不是故意趁你不在我不知道,不过他确实召见了我。”
穆琏雪眼角一抽,又问:“他没说什么吧?”
我抬头摸摸他的脸,咧嘴挑眉:“哟,你慌什么?”
穆琏雪严肃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右手伸来按着我的后脑勺,就这么一路顺着摸了下去。
那手掌抚摸过我的背脊,有些酥麻。我僵着未动,他那一脸贱笑却是越发奸猾:“我是慌啊,生怕万岁一不小心,泄露了我与他之间那些隐晦的秘密……”
“你真恶心。”我狠狠捏了他的脸。
穆琏雪的脸已经被我的蛮力捏红了,却依旧贱笑不改,道:“你不是就想听这个么。”
“正经点。”我松开手指,推了推他的胸口,“我有话要问你。”
穆琏雪收敛了贱容,换做一副纯良的表情,好奇地看着我,长长的睫毛时不时眨动一下,颇是天然无害。
我说:“你在查的那没头尸体的案子,说给我听听。”
穆琏雪想了想,道:“这可说来话长了,不如先传个饭吧,我们边吃边聊。”
我附议:“也对,正好下饭。”
晚膳传来,我同国师爷面对面坐着,一边大口吃肉,一边听他讲死人的事情,场面颇是其乐融融,谈笑风生。当听他说到死了的纨绔是“太仆和大理寺卿家的嫡出儿子”时,我不禁一愣。
太仆……大理寺卿……这两个名字我怎么有些熟悉?好像……好像是我初去大慈恩寺时,在门口非议穆琏雪和皇帝的那两人!他们死了?
我深感震惊,想到那天自己靠在车里,莫名其妙地说出“当诛”两个字,于是万分惊悚。
不是我杀的……吧?
不可能不可能。虽然太过于巧合了,但我这么一双干干净净的手,可不像是杀过人的。
“你没事吧?”穆琏雪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没事……”我回过神,对他心虚地笑了笑,转而道,“听说你最近正焦头烂额,好不痛苦。如何,可有要我帮忙的地方?”
穆琏雪望了我片刻,会心一笑:“你若想帮我,便多求求上苍保佑,祝我早日结案,摆脱了那群乌鸦吧。”
我将筷子朝他面前戳了戳,兴致勃勃地问:“他们怎么你了?嗯?欺负你了?调戏你了?还是玩弄你了?”
穆琏雪嫌恶地挥了挥手,以示对我恶趣味的鄙夷。
沉默了片刻——
“你今天不对劲,怎么忽然关心起这案子了?”就在我放下筷子打算离席的一刻,穆琏雪终于对我的动机表示了怀疑。
我瞥了他一眼,重新坐定了笑道:“其实我今日从宫中回来,听到了些线索,关于这案子的……”
穆琏雪亦笑道:“说来听听。”
我往前倾了倾身体:“好啊,不过,阁下用什么来换呢?”
穆琏雪眯起了眼睛,淡笑不语。
见他许久没有回应,我遂缓慢开口:“你是不是……一直瞒着我什么事情?”
其实,我怀疑他很久了。自从他在华章城指导我打架的那天开始我就怀疑,这个男人可能知道我的过去,却隐而不宣。我佯装无觉地呆在他身边,一路面见了他的亲人,朋友,同僚,仆从,甚至是被传有不正当关系的对象,竟一点儿破绽也没琢磨出来。这便又让人疑惑了,似乎这所有的人都是第一天认识我……可是对于穆琏雪这种莫名的相熟感,又该从何说起呢?
良久,穆琏雪的身子往后靠去,垂眸睨着我:“你是不是也瞒了我一些东西呢?”
我默。
我确实瞒着他一件事,那便是我没有记忆。只是我不说,是因他从不问我的过去,而今他这么开口,我却又不知该不该说了。
“你想用那案子的线索……”穆琏雪继续睨着我,循循善诱,“交换什么呢?”
我能就这么告诉他,我想交换我的过去吗?
“你那个朋友,是叫红裳吧。”我默然不语,他却悠悠道,“这几年她前夫在华章城守面前逐渐失势,她听说了这些,便跑去勾引了华章城守。自以为能挽回些什么,反而却落入虎口,倒是方便了暗中调查那城守的密使。密使用周氏威胁那女人,又说办了城守之后定能保全周氏,让她暗中拿出城守收受贿赂的证据,她也都照做了……那女人是糊涂,区区一个密使,又岂能保全得了周氏呢。”
“那红裳呢?”
“城守家被抄,她是家里的小妾,大约是被发落到哪儿为奴了吧。”穆琏雪笑了一声。
我低头,咬了咬嘴唇。
“夫人。”穆琏雪起身走到我跟前,低头看着我,“我现在用那红裳的命,能换你的线索了么?”
“……”
猛地,我一拍桌子起身,往门外走去。
“你以为我救她了一次,就会救她第二次吗?”走到门口的时候,我顿了一顿,低低笑道,“别傻了。到你向我坦白之前,我都不想和你说话。”
……
回到紫檀苑,未进屋,却先闻到一股焦味。
“怎么了?”我捂着鼻子问屋里的丫头欢儿。
欢儿扑通一声跪下,委屈地说:“奴婢该死,本来只是想在自己房里炖一碗银耳莲子汤的,哪晓得火生上了,人却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水也烧干了,汤也烧糊了。我一时心急,打翻了炉子,烧了一张皮垫子……如今火灭了,却剩下这个味道散不去……夫人恕罪!夫人饶命!”
我叹了口气。
“没伤着的话就起来吧,赶快寻个香将这房间熏一熏。”
欢儿磕了两个头,飞奔去找熏香。
我打了个哈欠,对梨棠说:“我乏了,先去睡一觉,洗澡水准备好了你再叫我起来。”
梨棠点头。
我回到卧房,这一间里也有淡淡的焦皮味。好歹我也是曾经睡过山野鸡窝的人,这些味道与我来说,算不得大碍。
翻了个身,我昏昏睡去。
……
……
“夫人,夫人,夫人,该起床了……”
迷迷糊糊,我睁开眼睛,正看见梨棠站在床头,敬业的轻摇着我。
“嗯?”我稀里糊涂地说,“要洗澡了吗?”
“是啊是啊,您该沐浴了。”梨棠笑道,“您都睡了三天啦……”
“什么?!”我一惊,猛地从床上跳起,困意消散,“三天?我耳朵没进水吧?”
梨棠微笑着摆了摆手:“三天没吃东西,夫人竟还有力气说笑呢。请夫人起身,先同我去用膳吧。”
我点点头随梨棠去了,只是摸了摸肚子,却并不感觉饿。莫非是饿过头了?
刚走到苑子大门,欢儿正在往里猛冲,我连忙侧闪,她一头撞进苑子,冒失地跌倒在地上。
“你怎么这么冒失?”梨棠冷冷地看着她。
“我……我错了,姐姐饶命!”欢儿匍匐在地,磕头连连。
“错?”梨棠忽然蹲下身,捧起那一张惊恐万状的脸,“姐姐这里,可容不下这个字。”
刹那间,欢儿喷出一口鲜血,大眼睛里再无神采。
我倒抽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
梨棠……她……杀人了?
不对,这不是梨棠!
“你是谁?”我稳定了情绪,沉下脸问。
“我?”那个人低低笑了两声,站起来转向我,“我是主人的忠仆啊……”
一瞬间,我的记忆追溯到了一个月前,那个在月色下,有着一双猫一般瞳孔的少年……
“又是你!”我盯着他,皱起眉头“你究竟是什么人?”
“呵呵,夫人为什么总要这么心急呢?为什么每一次都等不及我将任务完成了,再揭穿我呢?”他恢复了原本的声音,向前迈了一步,轻轻拉起衣袖,“您看看,都是因为您上次的急性子,主人责罚我了啊……很疼呢……”
我皱起眉头。
衣衫下露出的一截手臂已成完全的青紫颜色,和露在外面白皙的手掌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我咬了咬下唇,有点恶心。
“呵呵,我听说夫人是个好夫人,日行一善。如今看见我这般不人不鬼的手臂,可起了一丝恻隐之心呢?”他阴阳怪气地笑道。
“还不够,小鬼。不将你两节爪子烫成枯骨,都不够尽兴啊。”
“啧啧啧,世人之言果然不可信啊。”少年愁眉,可怜兮兮地感慨一声,又道,“也罢,反正我只是来带路的。夫人,请吧。”
我盯着他,冷笑了一声:“正好,我也有些旧账要同你算的。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说话间,我已经闪到他身后。少年比我矮,我只轻轻一抬手,便握住了他的后颈,指甲轻轻陷进他柔软的皮肤。
“你怎么,这么喜欢扮女人呢?”
“啊……我也不知道嘛……”少年饶是无辜地笑了两声,两只手抬起抖了抖衣袖,“这个样子不是更讨人喜欢嘛?”
“我喜欢高大威猛的壮汉,讨厌娘娘腻腻的小白脸。”我装作忧伤地叹了一叹,“看样子,你可不是特意梳妆来讨我喜欢的……真教人心酸呐。”
少年笑道:“夫人不必难过,我家主人正是高大威猛的,夫人若见了,一定喜欢。”
“都说高大猛男喜欢娇小柔软的,就像你这般。倘若有你在前,你家主人定是不会喜欢我的……”我凑近他的耳后轻轻吹了一口气,他身体一僵,我悠然笑道,“你若是死了,我便能安心去见他了……如何,让我捏断你的脖颈,安心去见你家主人吧?”
“夫人真是……”有那么一瞬间,少年的声音出现一丝微乎其微的颤抖,但转眼却又轻轻笑道,“有劳夫人温柔地对待我了。”
少年说着低下头,我看见他项上青筋都鼓了起来,指甲按在上,似乎还能感觉道脉搏的跳动。
要怎么下手,才能解我一恨呢?
“紫衣!”
苑子里的风忽然变得猛烈了,残花落叶开始飞旋,有人在门外大喊了我的名字。斜眼去看,那个男人站在那里,背对新月,一头长发在身后随风飞舞,如妖似仙,如魔似幻。
穆琏雪的目光笔直向我望来,神情急切地摇了摇头。
“紫衣,快放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