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失足的少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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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兰篇下——
灵画被薄楚姿宠幸了。
甫听闻这消息时，我大吃一惊。薄楚姿对灵画的刻意冷淡，是太紫虚后宫常年乐道的话题。面首们无所事事，最喜欢诟病灵画，说他仗着自己曾经是宫主的琴师，便不知天高地厚地去表白求欢，狗一样的男人，趋炎附势，难怪宫主看不上他。
如今，一向清心寡欲的宫主忽然在灵画房间里过夜，仿佛晴空霹雳，在后宫里闹腾起了不小的动静，维持了两年的和睦局面骤然土崩瓦解。
我常年伺候薄楚姿笔墨，从未见她表明过对灵画的念想，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已经忘记了灵画这个人。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雁璇，今年开春更是为了那位公子而绑架了个公主，也为凰天谷招惹上了麻烦。
她尝叼着笔与我叹息，“为什么皇帝总要担心我谋反呢？其实我真的胸无大志啊……他自己都不认识安阳，属下的臣子也不认识安阳。白扣了顶公主的帽子便当借口来出兵讨伐我，我怕他自己都不能信服……”
我对她说：“怀璧其罪。”
薄楚姿却仿佛没有听到，出神地望着窗外。
我猜，她大约又是在想雁璇了。
一天下午我去看灵画，天空有些阴沉，他的房门半开，没有燃灯，却有些微的响动。
我走过去，看见一个眼生的家伙正在用衣带捆绑他的手脚，一旁还站着两个人，做着宽衣解带的动作，笑得让人一阵恶心……
霎时间，我的眼前昏沉一片。
当头脑再度清醒的时候，那三个人已经安静了，安静地倒在地上，浑身冰凉。
永远的安静了。
我望着自己的手，灵画静静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八年了……若不是因为这一天，若不是因为这个人，我险些都已经忘记自己曾经那样的勤学苦练，出类拔萃，想要有一天睥睨众生。
三个暴徒皆是先宫主的面首，闻听薄楚姿夜宿灵画房间，便来找他的麻烦。我收拾了他们的尸体，拖去广寒峰，统统丢下悬崖，祝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沉寂了两年的后宫争斗似乎又要开始了。
只是这一次，只有灵画一人成为众矢之的。除了我，没人打算帮他。
面首在消失，十三翁怀疑是薄楚姿触怒了祖宗之灵，逼她磕头八百。
那天宫主在祖庙里磕头，灵画在苑子里磕头。
“你何苦呢？”我走到他背后。
“都是我的罪过。我只是希望上天不要降罪于她，希望上天让她长命百岁。”他淡然地说。
这个人是真的倔强，我劝不动他，只能在一旁看着。
结果，灵画的头只磕了两百，便栽倒在地上。
再怎么有诚心，也不是彪悍的薄楚姿，况且他身体本就不好。
我坐在他床前，看着他憔悴的倦容，终是脱口而出：“她的心里根本没有你……与其在此郁郁寡欢，何不一走了之，眼不见的干净。”
说完，我有些后悔。他这么喜欢薄楚姿，怎么可能走呢？
可是那天，灵画居然没有拒绝。他依旧如平常一般，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说，好。
我想，他大约也是累了吧。
我侍奉薄楚姿笔墨，知道她平日的行程，选了一天她忙着的日子，送灵画出谷。
天空青蓝。
走出谷外，正迎上几丛将将绽放的白梨花。
“慧兰。”灵画看着我，声音低缓，像是非常犹豫地从袖袍里取出一个白色的小包。
“这是……”我打开荷包看了一眼，是一缕头发，细软乌黑。我抬头去看灵画，果然他的鬓角上看到些新剪过的痕迹。
灵画低了低眼睛，道：“能否请你将这个带回凰天谷，就算是我的思念罢……”
我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谢谢。”
灵画笑了笑，抬头望向山下，静静地望着。
“记得当年我上山的那天，这山上也开了这么多梨花，好像下雪一样……”
灵画徐徐往山下走着，仿佛是在那条漫长的归路上，找寻丢失已久的记忆。我跟在旁边，偶尔看一眼他的侧脸，感觉他似乎是高兴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梨花林的深处忽然出现了一间小屋子……说是屋子，其实也就是一些断壁残垣罢了。灵画也看见了那里，加紧了几步跑了过去，跑近了却有慢了下来。他手扶着颓败的栅栏，先是有些吃惊，跟着又有些怀念。
看着看着，他低头摇了一摇，笑了一笑，轻轻一声叹息：“终究已经是十年了啊……”
“这里是……”
灵画道：“十年前，这里还住着个老婆婆。她说，将鬓角留长，如果有惦记的人，便剪下来送给她，教她常握在手里，放在心里，永远不会忘记……”
他说着笑了起来，我默了须臾，也跟着笑，殊不知哪一张笑脸更难过一些。
那一刻，我心中有了个打算，我想将他的那一段青丝做成一支笔，放进薄楚姿的手里。
“下山之后不远便是东城了，你在那里等我。等我将……你的东西放回宫，便去找你。”我望着他的眼睛，刻意加重了后面半句，“等我。”
依然是温柔的模样，那个白梨一般的男人轻轻点头，脸上挂着暖人的微笑。
等我……
等我亲手将你的心愿实现……
等我为你蓄成一段青丝……
等这一片纯白将漫山铺遍……
梨花就要开了，我很快就会回来。
等我。
——慧兰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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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完成了他的心愿，可他却没有等到我回去。”
慧兰低声叙述着，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没有情感。
我心里五味陈杂，不知道应该先安慰他，还是先抽打自己。
“对不起……”我低下头，“我没来得及救他……”
“没什么需要道歉的。”慧兰随意地拂了拂袖子，“若说对不起，倒是我应该向你道歉，没有禀告便杀了你的几个面首，还害你磕了八百个头。”
“我确也没想到是你……”我看着慧兰，心里着实五味陈杂。
“还有你更想不到的。”慧兰轻轻笑了一声，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宫主难道对雁公子的忽然转变，不好奇么？”
我抽了一口凉气，一想却又不对：“你……开什么玩笑。这世上哪里有能转变人性向的东西……”
“确实不能更改他人的性向，但若是要下个蛊，控制个人几天，却也不难。尤其是像雁公子那样，久病初愈，体质极差的人……”
我的上牙差点没咬掉下嘴唇。
是了是了，我怎么都忘了呢，慧兰曾经可是母亲的得意门生，由其是在用毒用药上，不容置疑的一把好手。在他还没当时面首之前，我曾见他看过本关于远洋奇蛊的秘册，当时因为没兴趣，所以我也未放在心上，如今忽然想起，还真是让人百感交集啊……
“你何必呢……为了让我不痛快，把他也折腾的这么惨……”
“不痛快？”慧兰冷笑一声，“原来你只是不痛快？我……我本是想让你痛苦的，原来你却只是不痛快？”
“不……我确实也挺痛苦的……”
“罢了罢了！”慧兰烦躁地打断我，“你和你娘都不过一丘之貉。不，你比她还差劲……你为了一个雁璇，将整个凰天谷弄得乌烟瘴气，最后竟然成全他和他的小贱人双宿双飞，真是了不起……你的母亲怎么不像你这样呢？呵，我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你们这对母女害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先宫主……”
“是了，我确实不该这么说她……她终究是这世上第一个给我温暖的人。她救了我，让我以为活着还有价值……可为什么到头来，我的人生还是毁在了她的手上？这女人究竟在想什么，我跟了她十几年，却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出现呢……让我死在那个炎凉的世态里，不是更好么……”
我抿嘴。
“如果当年……她没有出现就好了……我大概会死在那一年，却也不用尝过人间温情之后，又被人独自丢在一个冰冷的世上……”
“真的是独自一人吗？”我望着他，“你好没良心。”
慧兰一怔。
“你忘了么？当年我们一同听阿翁讲学，阿翁不准我们在他讲课时离开学室。可偏偏有一次，宋菲早晨受了凉，听课听到一半便闹肚子……你还记得那一天我们做了什么么？”
“……”
“你，我，还有乖孩子卫潼，我们三个不约而同地拍桌子起立，嚷嚷着要上茅房……然后也不顾阿翁在背后大骂，一起拉着宋菲冲出学室……”
“……”
“朋友闹肚子的时候，我们都知道该怎么做。如今朋友当着我的面走上了歧途，我该怎么办？我还能只看着自己脚下的路么？我已经看着灵画离开，不可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你也离我而去。”
“你是不是会错意了……我并不是要自杀……”
“可你还是从前的慧兰么？”我真诚地望着他，“看看你现在的眼睛，都狰狞成什么样子了？”
慧兰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脸上的表情颇为纠结。
“你把我推下去吧。”我往悬崖边上迈近了一步，“如果这样能让你解恨的话。”
“我……”
“送我去见他好了，他看见我下去一定会高兴的……”我索性转过身去，“来吧，推我下地狱吧，再不动手的话，我可是要说出‘少年快来推到我’这样的话咯。”
身后传来鞋履踏着冻草上嚓嚓啦啦的声音，一步一步，沉沉缓缓。
一只手按上了我的背脊，我心尖一颤，强忍着没动弹，那只手逐渐握紧，揪住了我背后的衣服。接下去，我的肩膀上沉了一沉，侧脸看去，只见一头柔软乌黑的发丝压着我的肩膀。
“你……现在跳下去，真的会死的……”慧兰的声音低低传来，听不出是哭是笑，“我本来……确实是想推你下山的。所以，在斗篷的狐狸毛里撒了些药……”
我大惊失色，仔细感觉了一下身体，果然有些疲软之感……
“你、你你……”我惊惧地想要往后退，可慧兰压在我背上，我动弹不得。
“你死之后，我也会死。”他静静地说，“我本以为他死了，我再活着也没有意义……”
你大爷的！你不会真想抱着我一起跳下去吧？！快滚啊！！
“你……别挨着我这么近……这……让灵画的在天之灵见了，还以为我与你有一腿……”我有些口不择言。
“是啊……他见了，多伤心呢？薄楚姿啊薄楚姿，为什么你总要提起从前的事情，让我对你狠不下心呢……”慧兰笑了笑，“你放心，我已经不想杀你，我也不想死。”
“那你快放开我。”我忙说。
“可以，不过你须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放我离开凰天谷，告诉谷上说我死了，然后永远不要追查我的下落。”
永生不见，这也许确实是我们最好选择。
“好。”我认真地说。
慧兰依言松开了我，往后退了几步，一只手拽着我的胳膊将我往身边拉。终是不用和他一起抱团跳崖了，我暗暗才松了口气，
“你……你抓紧点啊，我脚有点软……”我很没出息地提醒他。
慧兰用力握紧我的胳膊，笑道：“这般力气你安心了吧？纵是来一阵妖风，也不会将你吹下去的。”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山顶忽然狂风大作。虽是没有将我吹下去，却将树上一只不知叫什么的畜生给刮了下来。我猝不及防，尖叫一声，胳膊一挥就甩开了慧兰的手，整个人便向下跌去……
卧槽——
这他妈就是一只黑嘴大乌鸦啊，一语成谶！
谁给我这天生怪力的？！居然让我这么轻易就把个男人的手给甩开了？！
下坠之间，我居然还能叹服一声，自己紫色的霓裳在漫天的梨雪中，实在是鼓舞得曼妙。
母亲经常说，像我这般体魄的孩子，纵是跳崖也死不了。
母亲总是淡然地说着各种各样的谎言，而这一句话，我终有一刻亲身去检验了。
身体的感觉有如飞流，直下三千尺。
我似乎越落越快，眼前的风景已经十分花哨模糊了。我甚至连天空的颜色也看不清了，耳边尽是猎猎的风啸，依稀还能分辨几声慧兰的叫喊，终究很不清晰。
听母亲说，人之将死，脑海里便会浮现生前种种。在这别样的一刻，我没能想起雁璇，没能想起云环月，没能想起那些从出生开始陪伴我的人们，却无端端地忆起了穆琏雪，想起他曾用那动人的声音与我说——
“这个男人，如果他死了，你一定会后悔的。”
……
国之天师，你厉害，我的确后悔了。
为了一个不爱我的人，害死一个爱我的人……最终死在自己种下的因缘报应里。
如果没有认识雁璇就好了……
要是没有炸毁那石碑就好了……
也许这真就是列祖列宗给我的报应吧。
我恐怕真的难逃一死，死在这荒无人烟的穷山恶水里，可能酸馊腐烂，可能支离破碎，可能化骨扬灰……
待云环月寻了将我下葬，大概会立那么一块碑，亲手为我题写墓志铭——
活得嚣张，死得难看。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失足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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