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有落花》晚笙

2、疑是春闺梦里人

　　玉楼春是如今洛阳城里最富盛名的青楼妓坊。传说中这里有琳琅珍馐堆积的饕餮盛宴，传说中这里有玉树琼花堆叠的纸醉金迷，传说中这里更是有销魂渗骨的绝代红颜。
　　我竖抱一把黄杨木琵琶席地正坐。位于上首的琵琶教习先生正为我们演奏一首时下流行的胡乐。
　　他在轻拢慢捻间，一支华丽隽永的乐曲便流泻而下，化作一滴朝露，自青翠的叶尖滴落，汇入山泉，一路蜿蜒迤逦至滔滔江潮。突然，波云诡谲，风浪迭起，所到之处似脱缰之马，惊得草原上的云雀乍起。继而掀起巨浪滚滚，滚翻着以滔天的势头席卷四海水域，罡风怒吼，列缺霹雳，争天破日。曲终时渐渐地风平浪静，云销雨霁，归于沉寂。
　　我正被曲中的恢弘磅礴的气势所震撼。便被人扼住手腕从地上拖起来，拔腿就跑。
　　“燕燕你干什么？”我生气地甩开了她的手：“你怎么能这么拽我出来呢？太不尊重教习先生了！”
　　当年燕燕阴我那么一道，我本来很是记恨她。不过燕燕却对我说她是在帮我。我这么笨，除了长的过得去，其他一无是处。要不是她懂得事急从权，我们两至今可能又蹲回东华街去了。
　　我想起跟风吟学艺苦捱时的日子，多少因为她的陪伴有了些许安慰，所以求了逢君收她做贴身侍女。
　　眼前的女子挽着双环髻，身穿水绿色的侍女服，双目清泠如画，黛眉飘渺含烟。
　　长廊两旁种植了不少芍药牡丹，今日春和日历，满园的姹紫嫣红，燕燕一笑，人比花俏：“凌烟你想什么呢？我已经向教习先生告假了。逢君姑娘吩咐你的事忘记了？”
　　“遭了，”我脑子一炸，换成我拖着燕燕：“快走快走，不然来不及了。”
　　前些日子，逢君被风吟那条雪白的波斯猫给绊倒了，摔伤了腿。不巧的是崇文馆学士宋之问今日特地带人来看逢君跳舞。逢君为了不怠慢客人，我这关门弟子理所当然地作了她的替补。
　　我低下头规规矩矩地见了礼，紫衣的宋之问亲自扶起了我，转头对人道：“延之你看，经逢君调教过的就是不一样，出落的多大方。”
　　有人起身迈开脚步到我面前，我抬起头，看见这样的一张脸，虽然也带着笑，却不像宋之问那般让人如沐春风。黑晶石一般的眸子，像深沉海底的千年寒冰冷冽、深邃、却又摄人魂魄。
　　那一年，年关将至。我裹紧了破絮般的棉袄，在这大雪纷飞的天气里只想睡去。儿呀，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娘在喊。叫花子，睡死吧，不用脏我的地，恶财主在叫。无数声音在吼，睡吧睡吧，和着簌簌的雪片子的声音，纷纷扰扰，我是真的很想睡了。人活成这个样子，大概也很没意思吧，不如早死早投胎……
　　“哐当——”突然的声音让我惊醒，抬头对上一双亮如黑晶石的眸子，雾气氤氲中他的样子亦真亦幻，开口的声音却是掷地有声：“好死不如赖活着！”
　　他放在我碗里的是一枚乾封元年发放的钱币，正是我的生辰年。我抢了其他小叫花子的吃的，被暴揍了一顿，换得了如今这枚“乾封泉宝”安然挂在脖子上。
　　“凌烟？”他询问我的名字，声音清冷，渗骨生寒，我的身子抖了抖。
　　“名字倒是不错！”这话是对我说的，但是他的目光落在逢君身上。
　　“谢刘公子赞赏，”逢君笑道：“我可不敢托大，凌烟这名儿是宋大人取的。”
　　“君不见功臣名上凌烟阁，舅父之志不在小。”他的目光又似笑非笑地落在宋之问身上。
　　宋之问浅笑道：“延之说笑了，不过是一个名字罢了，哪里有那么多讲究！”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仿佛立志要把他看出一个洞。他从开始的第一眼后，视线再没有停在我身上。
　　我眼神一黯，看来他不记得我了！
　　燕燕递来剑，此剑柄是梨花木质，上面嵌有鎏金打造的精致图纹，剑柄更是嵌有祖母绿、猫眼、虎眼、鸽子血各色的宝石，在太阳底下一照，五颜六色金光闪闪，我用虎口覆上剑柄，五指慢慢收拢握剑，暗提一口气，手掌一翻，一抽。剑长三尺，质地轻薄如蝉，通体莹白，一道银芒自剑身滑至剑尖，顿时满堂华光异彩。
　　我右手舞了个剑花，长袖一甩。
　　“秋天风瑟瑟，群胡马行急。”
　　渐渐地有筝声和来，是逢君在抚筝，错错絮絮，纷纷扬扬，似是春日的柳絮，看似柔弱，实则坚毅无比，我心中窃喜，这正和我的节奏。
　　我一个侧转下腰，挥剑斜刺，罗衫顺势飞舞。
　　“严城昼不开，伏兵暗相失。”
　　剑势回收，左手一扬,似拂开一卷惨淡的愁云。
　　“天子庙堂拜，将军凶门出。”
　　万里烽火，玉门关外，猎猎旌旗飞。
　　“纷纷伊落道，戎马几万匹。”
　　我飞舞在这春日融融，百花簇拥中，我看到了孤雁落日下的大漠，那里有广袤无垠的草原，有四处散落的帐篷，有蔚蓝的天，有清澈的水，有逐马的汉子，有唱歌的姑娘.....
　　突然，琵琶声传来，懆懆切切，如铁马冰河，又似漫天飞矢。在空中形成气旋，便破空向我袭来。我顿时慌了，只有顺着他的节奏快速舞剑。琵琶声早已盖过筝声，声音时而高亢激昂，时而低婉哀戚，时而又悲壮扼腕，令人闻之泣血。
　　“军门压黄河，兵气冲白日。
　　平生怀仗剑，慷慨即投笔。
　　南登汉月弧，北走代云密。
　　近取韩彭计，早知孙吴术。
　　丈夫清万里，谁能少一室。”
　　我越舞越快，剑在空中震出簌簌声，后来我竟然落后了半拍。琵琶声戛然而止，我收势不及，一下子栽倒地上。
　　“凌烟——”逢君惊呼。
　　燕燕眼疾手快，要扶我起来。
　　冷面公子遥遥望我一眼，很多年后，我忘了再遇延之，是风吹槐花的四月。忘了他的宽衣广袖，忘了他淡雅疏离的笑。我只记得他的这一眼，是摧打木叶的九月寒霜，是终年不化的天山积雪，我受惊不下，心下一阵抽搐，胸中一痛，身子一软，又重新栽倒地上。
　　“矫揉造作，脂粉气十足，不怪是妓子所为。”他将怀中琵琶摔在地上，甩袖而去。
　　“咚——“我的耳朵一直响，为什么这么多声音，拍桌子的、惊呼的、瓷器坠地的、还有杂乱的脚步声。日头真大，将天都染红了。最后的念头闪过，我便再无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