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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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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正浓,雾飘渺。
句狐在床上翻了个身,抵挡不住冷意醒了过来。轩窗外面罩着一层黑,有风吹动廊道里挂着的灯盏,发出吱呀的绞索声。阁子间里渗入一丝光,句狐顺着光亮走到小圆锦桌旁,拾起白瓷莲壶给自己斟了一盅茶。
雨前毛尖盛在青瓷茶盅里,色泽清爽。温暖的茶水入腹,驱除了不少冷意,句狐拉紧狐皮坎肩,抬脚朝外走去。
他所住的阁子间是万寿山庄里的上房,像这样的房间在山庄里还有很多,精致小巧,鳞次栉比,堪比养鸽人的鸽笼。他随便走了几步,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阁子间还是阁子间,灯盏也在孤零零地打着旋,但是山庄里的人都不见了。
句狐推开走廊两边的房间查看,里面漆黑一片。一点呼吸、气息都没传过来。
“人呢?”他狐疑地走到后院,也是一般地寂静。
这不可能。
句狐站在原地想了想,始终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明天就是郭云天老爷子七十大寿,从两天前,武林各大门派就派弟子来贺宴,就连那些接送的马车,也停满了前后院。句狐从前院走进万寿山庄时,老爷子亲自来接他,看到石子路也堵了,当时还大声吆喝着,要人把路退开。
可是现在,别说一匹马,一声马的响鼻,就连一只马蹄子,一片树叶都找不出来。就好像万寿山庄被人点了哑穴,突然又来一阵大风,将百辆马车、三百五十个庄丁、大大小小近两百名的宾客全部刮跑了,刮得一点皮毛都不剩。
如果光是一座空城,句狐还不会觉得害怕,可万寿山庄是座死城,死气沉沉,浓雾飘转,间或伴着一两点夜枭叫声。
昔日繁华热闹的山庄,现今不见一个人。句狐顺着廊道朝外走,小心看着泼墨夜色。
“啊——”地一声,从前方传来一句惨叫,凄厉的尾音拖得长,在山谷里回荡。句狐跃起身子,朝着声音处跑去。山庄坐落在山谷怀抱中,回声传送几里远,发出不同的声源,他仔细找了下,才辨明准确方向。
同时,还有人在夜色中大声呼喝:“什么人!忒地乱叫什么?”
句狐信心一振。既然有别人在,也好比他一个人在山庄里乱转强。正想着,他跃进了一间渗漏出灯光的正厅里。
这是间会客厅,里面还有两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手拿剔骨尖刀的男人和被剖成两半的尸体。尸体是从人中到下面一线解体的,干净利落,就像一个厨子划开了一块熟肉似的,连半点碎骨都没撒落出来。倒是血淋淋的肠子露了点头,一缩一缩的,正汩汩冒着血水。
句狐低头看了眼,差点吐了出来。
死人的肠子是不会动的,但这个死尸的肠子偏偏在扭动,而且扭动得比较欢快。最巧妙的是,凭着他走南唱北多年的经验,他认得站在死尸旁边的人。
那人是个厨子,天生一手闭眼解牛的功夫,顺便剖个把人也不在话下。他还有个外号,叫丁炮仗,是被人一点即燃的脾气,尤其是他的朋友,越是熟悉的人越是不能好好说话。
厨子一脸迷茫,正弯着腰打量扭动的肠子,不过神色一点都不慌张。他看得如此入神,对走进门的句狐没给过一次正眼。
句狐咳嗽了声:“丁疱师傅?”
提着尖刀的丁疱不抬头,将右手一挥,用寒光凛凛的刀尖对准了靠近的句狐的咽喉,时间拿捏得刚好。他回答说:“是我,莫靠那么近说话,踩了我的肠子我要你伢的命。”
句狐撇撇嘴角,用手指轻轻推开刀尖,找了个干净的地方站好。
丁疱蹲下身,用刀尖挑起一截扭动的肠子,提到眼前查看。
“小心!”有人在门外喊了声。
丁疱闻声而动,将头偏向一边,手上也没含糊,划挑为刺,一刀将肠子刺出老远。肠子飞到客厅的朱红柱子上,啪地一声滑下,过了不久,从断头里爬出一条条半尺长的黑虫,虫身带着猩红的血沫子,拖在大理石地面上,诡异地扭动着。
“别碰它们,有毒,需用火烧干净。”
伴着声音跑进来的是个青衣书生,戴着方巾,腰间挎着竹编箱子。句狐一看到他的装扮,松了口气,说道:“原来‘妙手谷’的贾神医也来了。”
号称为神医的贾抱朴双手抱拳,朝句狐笑了笑:“好说,好说。”丁疱呸地朝地面吐口痰,道:“侬的个就你虚礼多。”
贾抱朴不以为杵,从竹箱子里取出火石,打燃,点着火绒,将地上蠕动的黑虫一一烧了。厅里几个人低头看地面,虫子在火苗里兹兹地响,蜕着身上的一层油,不大一会就变黑了。
静寂中,丁疱先骂了句:“老医鬼,你怎么认得这几个虫子?难不成又是你那毛竹谷养出来的?”
贾抱朴摇头:“非也非也。”
丁疱把眼一瞪:“你再跟老子拽经文,老子劈了你。”
贾抱朴继续摇头:“粗俗之人,孺子不可教也。”
丁疱突然出手。通常他出手都是无声无息地,稳、准、狠。他自创的十八路庖丁解牛刀法在当今武林已属翘楚,就算叫他闭着眼睛刺出去,都能游刃有余。现在他这招“目无全牛”使出来时,他当真闭上了眼睛,这样,敌人在他眼里就成了一头牛,一头他解过千遍万遍、熟悉所有经脉走向的牛。
但他好像忽视了一点,神医贾抱朴不是牛,也不是一匹待宰的牛,贾抱朴有头脑,不会傻得让人解掉还不知道反抗。就在丁疱的刀尖准确地递到咽喉前时,贾抱朴突然言简意赅地说:“你中毒了。”
丁疱的刀尖硬生生停住,距离贾抱朴的喉结不过半寸。
贾抱朴像是没看到似的,推开刀尖,看着一直没说话的句狐说:“你也中毒了。”然后点点自己的鼻尖,又说:“当然,我也中毒了。”
神医贾抱朴素有妙手回春的雅称,又有将已经入土的死人医活的彪炳事迹,他说出的话,不得不让人相信。
贾抱朴拢起袖子,走到一边的太师椅里坐下,抬起眼皮子说:“毒在水里,人喝了水,肚子里生虫,虫排出体毒,涎出血沫子。血沫子在空气里传播,又转化成了毒物。”
句狐微微动容:“真的假的?”
贾抱朴瞥了他一眼,从竹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用指尖挑出一粒药丸吞了,然后坐着调息。句狐看他慎重的样子,不再怀疑,拿起几上的瓷瓶,依葫芦画瓢,也挑出一粒吃了。
就丁疱捏着小小的药丸在犹豫。
句狐察觉到腹中有股温热在游走,连忙问道:“神医,为什么我觉得难受,像是吞了热火一样。”
贾抱朴淡淡地说:“那就是了,药效发作了。”
丁疱连忙将药丸吞了下去,咕咚一响,能听到他吞咽吐沫的声音。眼见贾抱朴向他投来鄙夷之色,他忙问道:“老医鬼,你这药没问题吧?怎么一股子腥味?”
贾抱朴依然淡淡地说:“你那是假药,当然味道不对。”
“你他娘地又来消遣老子!”
丁疱一声大吼,反转过刀尖,迅疾如风刺向贾抱朴,仍然是那招目无全牛,仍然是不差毫厘地抵住了贾抱朴的咽喉。贾抱朴眼皮子都不眨下,突然说了一句:“你真的中毒了。”
丁疱的刀尖又一次硬生生停住。
贾抱朴移开刀尖,曼斯条理地说:“毒就藏在那粒药丸里,刚被你吞了下去。”
“放你娘的鸟屁!”丁疱朝着贾抱朴吼了句,吐沫星子喷了贾抱朴一脸。
贾抱朴早就有所提防,抬起袖子遮住了大半个脸,但头发仍是不能幸免,沾染上了一两滴口水。他动了动眉毛,淡淡地说:“怎么十年了,还有口臭,你没用我给你的清盐擦嘴吗?”
丁疱朝着贾抱朴继续喷:“老子被你快气死了,还有个鸟心思擦嘴!”
贾抱朴遮着脸,摇头道:“竖子当真不可教也。”
一直作壁上观的句狐走出来,朝贾抱朴作揖,道:“神医不问这庄里发生何事?不问地上躺着的是何人?”
贾抱朴推开丁疱杵得硬邦邦的身子,淡淡说:“那人已分尸,无药可医,这边的丁大炮比较紧要。”
论辈分,丁疱与神医均是前辈;论资历,那两人联手闯荡江湖数年,武功阅历也是超过了自己——句狐踌躇一下,终究默默地退了下去。
丁疱看到身边的几案上还温着一壶茶,抬手倒了一杯,气鼓鼓地喝了下去。斟茶时,茶香飘逸了出来,贾抱朴扇扇鼻子,说道:“好茶,好茶,是越州新出的雨前毛尖,十两银子才能换来三钱。”
丁疱看着贾抱朴,又不解恨地喝了一杯,咕咚咕咚大口吞咽,像是生啖人肉。贾抱朴抬眼看他,道:“是不是不服气?”
“我呸——”丁疱卷起袖子,说道,“就你这老医鬼神神道道的,光拿毒药坑我,几十年了,脾气也不变。”
贾抱朴站起身,笑了:“这可巧了,装毒药的瓶子就放在几上,我又没要你吃,你自己吃下去,怪得了我?”
丁疱怒吼:“是你说我们中毒了!你又先吃了一粒,狐狸也吃了一粒,我才跟着吃下去的!”
“那就对了。”贾抱朴笑道,“瓶里只有三粒药,我和小狐各吃了一粒,剩下的那粒自然是你的。”
“对你娘的头!”丁疱把刀子咬在嘴里,一双拳头虎虎生风打将了过去,“你猜得到老子不相信你,第三个吃药,故意把毒药留到最后害老子!”
句狐连忙闪出来,拦住了丁疱的拳头,说道:“丁师傅不可造次!神医的药丸是我挑着吃的,我又不认识哪粒是解药,怎么说神医故意把毒药留到最后来害你?”
丁疱停住了攻势,抓头想了下,又悻悻地走到一边坐下。“这老医鬼总是捉弄我。”
贾抱朴淡淡一笑:“丁大炮,做事多用用脑子,我说什么你都相信,如果有一天我骗着你去死,你是不是也乖乖地送死?”
丁疱没说什么,只大声呸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