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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襄垣(下) ...

  •   (七)
      襄垣在世之时,为完成炼魂之术去过许多地方。
      早在蚩尤率领安邑部族渡过长流水之前,他也曾以一己之力渡河。体力衰竭之时,入眼的是无边无际的水。被神龙救起后,他又第一次见到中原的日落。后来他去了不周山龙冢,那一处盘古留下的清气极盛之穴,风景更为神奇瑰丽。可他记得最清楚的景象,却是断生崖的风雪。
      他生来身体孱弱,四岁仍不能外出捕猎。在安邑这样的寒苦之地,他的存在即是浪费。于是,族人将他放置到断生崖,任他自生自灭。
      那是最寒冷的冬天,他唇间吐出的热气,只一刻便成了冰粒。
      他还很年幼,并不知道族人放他到这里来的用意。求生的本能促使他寻找一条离开山崖的道路。夹杂着硕大冰粒的狂风,却吹得他寸步难行。
      然而,同样年幼的蚩尤就是在这种连成年男子都不敢出行的风雪天,独自来到断生崖,将他抱回部落。

      “我和襄垣父母早亡,他已是我唯一的亲人。有我在,你们休想再欺负我弟弟!”
      蚩尤如此大声斥责族人。襄垣怯怯地躲在他身后,看到族长脸上喜忧半参。
      喜的是蚩尤的强壮与果敢,族长之位后继有人。忧的则是……
      襄垣懂事之后才明白,他在族人眼中,蚩尤用族中的粮食养着他这个孱弱的废物,并不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
      他,活在蚩尤的阴影下。

      后来,襄垣跳入铸剑炉,以自己的血肉魂灵铸成始祖剑。钢水滚烫,他的心中仍然弥漫着风雪;
      蚩尤持着始祖剑征战四方,无尽的血与火并未让他暖上半分;
      待伏羲将他封印在云顶天宫,他陷入了长眠,梦中反复所见,都是断生崖的那一幕。他被蚩尤抱在怀中,蚩尤的体温源源不断传来,是天地间唯一的热源。他意识模糊之际,只是想,蚩尤真是强大。总有一天,他也要成为强者,比蚩尤还强。

      (八)
      封印地内,铜镜中白烟已吐尽,忽而又绽放光华。
      莹莹绿光汇聚,想着铜镜深处延伸,仿若道标。
      蚩尤将目光从襄垣和尹千觞身上收回,大喝一声。
      “不甘消散的都去魔界!”
      绝云剑中还未散去的荒魂,似是听懂了蚩尤的呵斥,一一进入铜镜中。尹千觞此时知道自己并无生命危险,大胆望向铜镜,只见小小一方铜镜竟映照出诺大的空间。
      白茫茫的世界中,数不清的形体骤然出现,起初只是模糊的影子,转瞬又被其他形体吸收。不消多时,铜镜中的形体数量骤减,余下的身形却是越来越清晰,或者妖艳、或者狰狞。而后,魂魄的哀鸣变成了凄厉的笑声。
      群魔聚集,将诞生的新魔引向魔界更深处。

      襄垣也极少看到这情形,目不转睛盯着铜镜。半响,才像是怕尹千觞不明白,低声说道:“执念生魔。进入魔界的魂魄,会自行寻求执念相似的魂魄融合。聚形之后,性质相似的魔物又相互吞噬。吞掉的魂魄越多,力量越强,与人界的肉身入魔大不相同。安邑遗民的七柄神剑聚集大量魂魄,它们又大多心有不甘,成魔几率极高。今日这一趟,我们是来对了。”
      尹千觞不料他为何要说出的这番话,怔怔看着他。
      襄垣又是阴森森地一笑。
      “若非如此,我们今日为什么出现在此处,你难不成以为我们来人界游山玩水?”他一顿,又道:“说起来,我们等你好些时候,就怕你不解开绝云剑封印。”
      “襄垣!”
      蚩尤轻声喝止。襄垣一撇嘴,转身去看他。“怎么,你要放过这个族民,又不让他回去复命时将情形说清楚?”
      而后襄垣不再理睬蚩尤,继续说道:“安邑遗民所铸之剑,与我的始祖剑系出一脉,我时常能够感应。十余年前,西南焚寂剑解封,将我自长眠中唤醒。而后我佯作沉睡,等待蚩尤进入天界夺剑。再到前几日,你们解开长日剑封印,我再次感应到,便告诉蚩尤,你们有毁剑的意图……虽然安邑遗民之剑解封与否都不重要,毕竟神魔之战在即,剑中的万千魂魄与其白白消散,不如带去魔界,壮大蚩尤的魔军。”

      襄垣轻描淡写之间,竟将蚩尤的打算与行动一一说了出来。
      他能感应到龙渊七剑的动向,又从蚩尤处得知七剑的性质,立刻想到——绝云是木之剑,女娲必然会以金气镇压。金气极盛之物,又多为兵戈。他便说服蚩尤,绝云剑一解封,他们便进入三界。他要看一看后世的兵器,蚩尤则将解封的魂魄引入魔界。巧的是绝云封印地内竟正好有一面以魂魄炼制的铜镜。解封时魂力震打开了魔界通道,又省下不少功夫。

      “据说女娲封印安邑遗民之剑,是为解救剑中魂魄?”襄垣沉吟道:“如今,魂魄去了魔界,不死不灭,毕竟比你毁掉剑灵更圆满些,女娲也不必因剑而受制天界。”
      尹千觞一震。襄垣竟知道他毁剑之事。
      “所以,你回去后不妨告诉女娲,此事不如与我们联手。”

      (九)
      尹千觞近乎木然地摇头:“她不会应允。”
      襄垣所言,乍看之下并无不妥。但尹千觞知道女娲绝不会答应。神魔不两立。女娲不愿龙渊凶剑为伏羲所用,也不会令那些魂魄成为邪恶之物。故而,女娲宁愿龙渊凶剑中的剑灵化作魂魄消散于天地间,也不会让它们成魔。
      末了,尹千觞想起襄垣的身份,心中陡然又生出一丝希望。
      他小心地说:“她所求的,是历经血涂之阵的魂魄,能够再入轮回的方法。你若是知道,倒可与她商量一二。”
      襄垣一滞,放声大笑:“魂魄一进血涂之阵,便堕入‘非道’,又怎会有重入轮回的方法!”
      “血涂之阵不是你所创?你以自身魂魄铸剑,就没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襄垣仍然在笑,眼中却闪过一道冷芒。
      “你以为血涂之阵是什么?”

      三界之中,天界有星辰宫,地界有忘忧宫。两个宫殿之中,有巨大的虚空命盘不断轮转,汇聚天地阴阳之力。那就是魂魄的诞生处与归零处。
      虚空命盘能够模拟天地运行轨迹,但两座宫殿并非是唯一可以见到天地运转之道的地方。诸如人界洞天福地,小小空间之内自成天地,以与三界迥异的节奏运行。
      不周山龙冢正是一处这样的地方。
      在这一处盘古留下的清气之穴,阴阳流转自成体系,却与天地运转的大道相差无几。
      上古时代,襄垣正是在不周山龙冢中发现阴阳二气运转的规律,进而后来襄垣模仿龙冢中气流的运转,创造出血涂之阵,那却与忘忧宫中虚空命盘运转之法相差无几。只是——速度快得多。
      进入血涂之阵中的魂魄,如同进入忘忧宫虚空命盘中,在法阵轮转之间,如果经历无数次死生循环,魂魄经受不住这般力道,便由整化零,三魂七魄被一一剥落。
      这样的魂魄,已经习惯了血涂之阵内命盘的运转速度,即使再回天地之间,已无法适应天地运转的真正速度,即为天地所排斥,化为荒魂,堕入非道。

      末了,襄垣说:“只要能胜过蚩尤一回,造出能够永留于世的剑,入不入轮回,之后魂魄又会不会消散,于我不过烟云。我又怎会给自己留后路!”
      他的双眼灼灼地发着光。虽是背对着蚩尤,可是那般的执念,又让人觉得,他时时刻刻注视的,都是蚩尤。
      尹千觞张口结舌:“你为了胜过他,就让……就让众多后世之人……”
      ——永出轮回。
      后面的话尹千觞说不出来。他分明遇到过一个同样疯狂的人,而如今他得到漫长的寿命而毁剑,让数万魂魄连自行消散的机会都没有,所做所为并不比襄垣好到哪里去。
      一己之执,究竟可以疯狂到什么地步,他自己都已有所体会。
      然而,尹千觞仍是震惊,世上第一个铸剑师,竟是如此心性——女娲等了数千年的希望,不过是一个为了胜过魔帝,不顾一切的人。她知道了,会不会后悔?
      尹千觞对女娲已逐渐放下的心结,此时又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来。
      他随即又想起,如今魔帝与始祖剑剑灵放过他,却是因为女娲保存了龙渊部族。
      龙渊未必感激女娲的决定,但厌恶过女娲所为的他,此刻又确实因女娲的决定而寻得活路。
      所谓天道运转,颇为讽刺。

      (十)
      “襄垣,第一次渡过长流水之时,我在合水与你重逢。那时你对我说,‘我要铸成世上从未有过的利器,它能劈开山岳,斩断雷霆,上至天神,下至幽鬼,都不能一触它的锋芒。我一旦铸成剑,就永远胜过你一回’。而我问你,‘胜过我就够了?’,你说‘够了’……你万千年前就胜过了我,如今为何还似心有不满?”
      襄垣没有应声,他拾起绝云剑,剑身幽幽地闪烁蓝芒,锋利异常。
      他轻轻抚上剑锋,感到割裂般的疼痛。但他早就没有肉身,绝云剑内残存的木之力,割破的是他的魂魄。
      看来安邑遗民之剑即使经历解封,剑灵魂魄散尽,仍不是寻常仙魔能够对付。
      的确是一柄好剑。
      他闭上眼,答非所答:“你就放那女娲族民走了?”
      “我说过会还女娲一次情。”
      蚩尤点头。就在方才,襄垣的情绪全然沉浸到胜过蚩尤的执念中之时,他向尹千觞示意他可以离开。在此之后,那个女娲族民会怎样告知女娲,女娲又会采取什么对策,余下四柄剑中的魂魄又该怎样图谋,蚩尤都觉得暂时可以不去计较。
      “你以前常常训我心肠软、性子慢,骂狠了还会动手打我。遇到大事的时候,先心软的却总是你。”
      襄垣说道,伸手抚上左脸疤痕。

      蚩尤见此情形,记起很久以前,襄垣不喜欢狩猎,也厌恶血腥之气。整个安邑部落都瞧不起他,只有族中老祭司临猗如父亲一样照顾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不时传授他一些祷祝之法。
      临猗抱着什么想法,蚩尤心知肚明。只是他觉得成为下一任祭司,对襄垣本人,或是对安邑部族都没什么好处——祭司纵然能与天上众神对话,却并不能帮上他们几分。安邑是寒苦之地,没有耕土,只有几口盐池,冬日滴水成冰。族人要从妖兽口中抢夺食物,才能存活下来,这造就了安邑人普遍好勇斗狠的性子。而事事讲求仁慈、规矩的祭司,与安邑人的秉性太不相融。
      何况,没有人看重襄垣。一个没有威信的祭司,在族中能过什么样的日子,看一看临猗就知道了。
      所以蚩尤打他、骂他,不只是做给临猗看,也明白地告诉襄垣,他不想他去做祭司。
      待到襄垣沉迷于锻造之术,他总算可以松一口气。后来襄垣发现人畜魂魄能与铜铁相融,他虽然觉得铸魂之说有些无稽,襄垣要是因此铸造出不世的神兵倒也不错。襄垣却说以魂魄冶炼兵器定然被天上神祇不容,他要赶在临猗发现并升起篝火通告神祇之前,离开安邑完成炼魂之术。
      私离安邑是重罪,蚩尤却放他离开了,他不觉得用魂魄铸造兵器有什么错。既然祭司在族中地位可有可无,那么神祇对他们来说同样可有可无。临走前,他用襄垣造的短刀,在襄垣脸上划出一道疤痕,为他过于秀气的面貌增添几分精悍之气。
      虽然起不了什么作用,至少日后被族人认出的可能性会少上一分。如此一来,襄垣看起来也有几分像一个好勇善战的寻常安邑人了。
      “去吧。”而后蚩尤将早已备好的干粮往襄垣面前一推:“若是你日后造出厉害的神兵,别忘了安邑。”

      那时襄垣惊愕的神色,蚩尤记得很清楚。
      对襄垣来说,那就是心软?
      真正的心软,是襄垣随族人去狩猎,取走妖兽性命时总要慢上几分。有时襄垣还会悄悄放走受伤的幼兽。蚩尤一旦发现,总要出手教训他。安邑贫苦,族人一年中能够饱食的日子并不多,他做什么善人?
      合水重逢,襄垣已经变了性子,为求脱困,他杀了合水祭司之子,伪造成自己的尸体,又在族人面前装疯卖傻。临猗说襄垣心思太过阴毒,恐怕是常年冶炼魂魄,神智已被戾气侵蚀。蚩尤却觉得很好。不管别人如何,自己得活下来,这才是安邑人。
      行事狠毒起来的襄垣,至少不会再让他担心有一天会死得凄惨落魄。
      于是蚩尤又放过襄垣一次,没有将他带回安邑去接受私自离族的处罚。这两次对襄垣来说或许是人生重大的转折,对他来说,不过是让弟弟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的脸还会疼?”蚩尤问道。
      划伤襄垣脸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襄垣为他打造的短刀,就是第一柄以魂魄炼制的兵器。剑中厉魂由此浸入襄垣体内,伤及魂核。从此襄垣的伤疤再也好不了,日后以剑灵之身出现,那道伤疤仍然触目惊心。
      襄垣一怔,垂下眼。
      “会疼啊。始祖剑初成之,你以它斩断长流水,从此中原再无天堑,族人不必再苟活于寒苦之地,我以为我终于胜过你了,可是我没有,族人感激的人是你。那个时候,这道疤痕疼得我无法平静。后来你被伏羲所灭,伏羲毁不了始祖剑,也无法指使我,我以为我又胜了。待我醒来,以为你早已老死,你却成了魔帝,仍然强大如昔,这道疤又疼了。蚩尤,看来不到你消散,或是我消散,我们之间永远无法分出胜负。”
      “那就一直争下去。”
      蚩尤听了这针锋相对的话,却高兴起来。襄垣骨子里终究是一个安邑人,好勇斗狠,不肯认输。而他与襄垣血脉相连,世上能够发挥始祖剑最大威力的是他。若是襄垣还在追求强过他,他也必须继续强大下去。
      “我们以前是兄弟,现在是对手。可无论如何,我们的命运终究绑在一起。就让我们看一看,到底是你强,还是我强!”
      蚩尤看着襄垣手中的绝云剑,如此说道。
      来人界之前,他想过与其谋求龙渊凶剑中的魂魄,不如直接夺剑,现在已没有必要。他有始祖剑就够了。
      既是兄弟,又是对手,相亲又相争,没有什么比这更快意了。
      此外,蚩尤也想看看,一己之身,究竟能强大到什么地步,能不能与天相争,又能不能胜过神祇。
      当初,正是这一股执念,支撑他成魔,进而征服魔域。今后,也会支撑着他一直征战下去。

      (十一)
      “我们回魔界吧。”
      蚩尤说道。
      龙渊铜镜所打开的通道快要消失了,襄垣啧了一声,回到始祖剑内。蚩尤将剑插回剑鞘,大步跨了进去。
      立于两道迎接魔帝回归的群魔,仿佛猎猎的旌旗。
      蚩尤是一个天生的领袖,无论身在何处,都是那里最耀眼的人。
      襄垣在始祖剑内,冷眼看着这一切,脸上的疤痕又突突地疼起来。
      但他想,我会向他证明,我的剑比他更强。

      (十二)
      以天地为战场,以神魔的留存为赌注。蚩尤与襄垣这一对兄弟,终是又在世间再度点燃了战火。
      三界众生,很快都将被卷入血与火的狂澜中。
      千年之后,神祇会消逝,魔也会消逝。正如天地间所有愤怒过的,不甘过的,挣扎过的,一切都会成为传说。
      每一个全新世界,都是相争之后的结果。这能被解读为天地的意志,然而归根到底,仍然是人的意志。
      虽然,人们或许会在意曾经毁去过什么,又留下了什么。而相争的初衷,总是被遗忘或曲解。但在这一刻,没有人在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襄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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