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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襄垣(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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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幽都没有日出与日落,所以龙渊石屋中的刻痕特别多。那些刻痕并非仅用来计算时间,其间写满了被囚之人满满的思念。
尹千觞实在无事可做,闭着眼,触摸石壁上的刻痕,将字迹一个一个解读出来。终于有一天,他读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那是他的母亲。
然后他想起他父亲在这里也住过一段不算长的时日。
那时他父亲想着他的母亲,重重地、一笔一划地在石壁上刻下了抹不掉的痕迹。他想他的父亲是欢喜的,就像他想着欧阳少恭,觉得能用这么长的时间去怀念他,他也是欢喜的。
心中能一直想着一个人,总是欢喜的。
他又想,他继承了父亲一生仅此一次的执着,与母亲仅此一生的孤注一掷,尽管他曾经憎恶过他们,但他仍然是他们的孩子。
又过了许久,尹千觞用术力削平石壁,开始刻欧阳少恭的名字。
一天刻一次,方方正正的四个字。
一面石壁快要刻满的时候,女娲命人带他去娲皇殿。
与数年前相比,娲皇殿似乎有些变化,可是到底哪里变了,尹千觞又说不上来。
直到立于女娲身边的巫姑上前来,尹千觞才发觉,是气氛。
以前环绕在娲皇殿中的那种沉稳的,甚至可说死寂的气氛变了。众人的神色中有着莫名的惊惶与焦躁。
“前日,襄垣醒了。就在他醒来那一刻,魔帝蚩尤闯入云顶天宫,将始祖剑抢回魔界。”
她女娲开门见山地说。她的灵力较之数年前,又衰弱了不少。然而,女娲心中竟有一丝轻松。只因从察觉到自身神力衰竭之日始,她所预感到的诸神终末之日,总算开幕了。
当年蚩尤用始祖剑伤及伏羲身体,伏羲震怒之下,将安邑族挫骨扬灰。蚩尤却没有死,他竟与整个安邑部族一起,靠着一己执念进入魔域,进而成魔。
魔由心生,不死不灭,力竭之时化身为尘,回魔界后假以时日又能再次聚形。
若说天地有道,它竟创造了如此麻烦之物,这何尝又不是除却妖与人,天地为神祇制造的又一制衡?
万千年前蚩尤成了魔帝,即为天界的心腹大患。魔界所在,却是与三界空间相反之处,魔物也只能经由千年古镜出入三界,蚩尤一直找不到大举进攻三界的办法,天界亦然。双方勉强维持着平衡。如今蚩尤得到了始祖剑,情形又不同了。
蚩尤已非当日的蚩尤,那一柄能够伤及伏羲神体的始祖剑,回到蚩尤手中,情形只比当年更为可怕。蚩尤有始祖剑在侧,定然不会再屈居魔界。而天界诸神面对命悬一线的威胁,也不愿再放任蚩尤的力量继续壮大。
仙魔大战已无可避免,女娲可以预见无论是天界还是魔界,都要为这一场事关天地倾斜的战争,付出巨大的代价。而三界山河经由众神魔的血洗,必然又是一番新面目。
这大概……也是天地的愿望。
尹千觞并非不明白女娲所言意味着什么。
安邑、龙渊、凶剑。
蚩尤、襄垣、伏羲、女娲、角离……
经由他们之手推动的命运,终是将上古的恩怨延续这一步,将三界众生都席卷其中。
他也不是不知道,三界即将动乱,民不聊生。但他在意的却仅是始祖剑觉醒一事。
他问女娲:“始祖剑醒来后,您见到襄垣了?”
女娲摇头,声音极为苦涩。
“若始祖剑的持有者是伏羲,吾多少能与之商量一二,与襄垣一会。如今始祖剑在魔帝手中,他憎恶神祇,对始祖剑又极为看重,断然不会让吾与襄垣相见。如今大战在即,天界虽为对抗龙渊七剑之力,铸成仙家之剑,但龙渊凶剑,伏羲定然也是牵肠挂肚。大约很快……伏羲便要找借口撕毁吾当年与他的协约,抢夺凶剑。故而……吾只能在此之前,履行我当日所下的决定,毁掉余下六柄凶剑。”
“巫咸,此事由你来做。”女娲看向尹千觞:“事成之后,吾会赐予你如灵女般漫长的寿命,让你同你妹妹一般,离开幽都寻找复活太子长琴的方法。”
“娘娘!”
巫姑惊叫一声,似是不明白事到如今,女娲为什么还会将如此重大之事托付给不敬神祇,心中并无幽都的尹千觞。
尹千觞凭白得到数千年寿命,却极为失望。
等了几年,换来的竟是一句“见不到襄垣”。
虽说他不是女娲,没有将一切希望赌在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始祖剑剑灵身上。然而……毕竟仍是期盼的。
襄垣这条出路算是堵死了,茫茫天地间,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寻找下一线生机。
他又想起欧阳少恭两百余年前失去至爱,仍然活了下来,一世一世的寻求圆满。
欧阳少恭失去那一世的幸福,只因不肯屈服,又找到新的目标:让蓬莱复国,成为没有痛苦的永恒乐土。
尽管他用错了方法,可是尹千觞自认,他没有那份坚韧的心志。
“好。”尹千觞触着腰间死玉,应承下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复活欧阳少恭的方法。心中却在想:少恭,若是我也用很长时间去做一件看似没有希望的事,不管过程有多么漫长、艰难与孤独,都一直做下去。那么,我是不是会更理解当年的你?
转瞬,尹千觞又觉事情有些蹊跷,继而又问:“为何是我?”
女娲缓缓张口,正要回答,一旁巫姑却上前一步。
“娘娘!为何一定要毁剑?魔帝有始祖剑,天界有仙剑,能够与之抗衡的,惟有龙渊凶剑。若是我们持剑以对……未必不能相争一二!”
女娲闭上眼,许久才叹息一声。
“吾想做的,不是与仙魔相争。”
的确,在即将到来的神魔之战中,衰弱的女娲早已出局。她想做的,是尽量避免三界众生卷入其中。龙渊凶剑是个变数,存在一天,便有落到天界手中的可能,无论为谁所用,都不过徒增杀孽。
于是女娲苦笑:“巫咸,如今你已见到,整个娲皇殿内,只有你不关心神魔之战的后果,也只有你能够心无旁骛地毁去凶剑。”
尹千觞无言以对。
确实,他的生命中,只剩下欧阳少恭了。
(五)
上古龙渊部族所铸七柄凶剑之中,长日是极阴之剑,女娲将它封印在极阳之所。
尹千觞遵从女娲的嘱托,经由她直接打开的传送法阵去到封印地。解封之时,剑中阴气喷涌而出,疯狂吞噬周遭阳气。那些阴气打到尹千觞身上,如万千细针齐齐刺入体内,不消多时,他全是已是冷汗淋漓,疼得身体不住打颤。
然而,比起耳边阴测测的万魂齐哭之声,他已是庆幸,这点身体上的疼痛,实在算不得什么。
之后毁剑的情形,则更为凄惨。
十数年前的乌蒙灵谷之战,经由血涂之阵导出魂魄哀号震天。上万个魂魄于冰炎洞中奔走哀号,灵力波动与欧阳少恭的术力起了共鸣,竟将冰炎洞摧毁。
那还仅为“解封”,而非“毁剑”。
女娲要他做的是毁灭。将六柄凶剑连同剑中数万魂魄尽数毁去。
——“虽也可将凶剑解封,任剑中魂魄自生自灭。但凶剑中所挑选的魂魄,无一不是魂力异于常人。剑灵中的主魂,更来自仙妖。若是这般强劲的魂魄心有执念,久久不散,只怕又起祸端。”
长日剑剑灵主魂来自一头上古影兽,生于黑暗中,在世之时靠吸取生灵影子中的阴气为生。解封之日,阴兽半魂被封印地中炽烈的阳气侵蚀,疾走哀号,如生前一般寻找封印地内的影子,分明是不愿消散。
尹千觞只得出手将影兽魂核击碎,脑中却想起临行前,女娲要他毁剑的第二个理由。
不堪痛苦、不想死、想再活一次、想得到圆满。这种种执念,都能制造出第二个欧阳少恭。进而制造出第二个乌蒙灵谷大巫祝之子、第二场琴川疫病、第二次青龙镇天灾。他很清楚女娲这么做无可厚非,心中却憋着一股愤懑,不由出言嘲讽。
“七柄凶剑中的魂魄,也和我们一样,等了数千年,换来一个什么也不是的结局。”
女娲叹息一声:“吾当年所为即是错误,如今所为又失之仁慈。既然都错了,至少不应留下后患。”
一旁巫姑急道:“娘娘,至少龙源部族因您存留下来!”
尹千觞没有同巫姑争辩,他心中稍有快意。因为他终于听到这高高在上的神祇,亲口承认自己做错了。曾经质疑过的东西,曾经让他痛苦的时光,都已被证明全是错误。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凭这一句话,就已将少年时代的不啻一气驱除。
如今亲眼目睹周围的惨状,却又觉得,那神祇仅凭一句“我错了”就能得到想要的情势,这桩生意未免太划算。
但女娲的决定是对的。只有他最合适毁剑,也只有他不会被周围的惨状打动。
因为尹千觞绝不会让第二个欧阳少恭诞生。即使欧阳少恭身上有令人心动的坚韧和执着,却也有令人不忍直视的疯狂和残忍。
他不会让第二个魂魄,有机会去经历欧阳少恭漫长的痛苦与挣扎。
(六)
尹千觞要毁去的第二柄凶剑是绝云,集木之力,不止被封印在金气极盛之所,封印地内亦整齐排列着以铜、铁冶炼的绝品器具——看来当地女娲族民以金气镇压木气的手段极为有效,历时数千年,绝云的封印比其余六柄更为稳固。
尹千觞第二次毁剑,做得已是得心应手。身边呼啸的厉风,耳边戚戚的悲鸣,都已经动摇不了他半分心神。
幽蓝法阵已自他掌心成型,只待击碎绝云剑剑灵主魂,这一桩差事又将告成。
然而,不消片刻,尹千觞注意到情形有些不对。
——是哀鸣声,太大了些。
算上焚寂,尹千觞已有三次亲眼见到龙渊凶剑解封的情形。
每一次解封,都有万魂齐喑。然而魂魄毕竟是飘渺之物,残魂的哀泣虽然可怖,然而魂魄毕竟只是魂魄,若施术者心志坚定,魂魄意念并不能影响他半分。
这一次,哀哭之声却不是自脑内响起。
过于真实的悲鸣中,有铜器嗡嗡作响之声。
尹千觞心下一沉,环视四周,发现封印地内,竟有一面铜镜。
那是一面年头久远的古镜,一尺见方,镜面已模糊得照不出人影。
正是这一面古镜,镜身不断弥漫出白烟。虽然霎时就被绝云生来具备的风之力吹散,然而随着白烟愈集愈多,渐渐的,幻化出了人影。
那人身量极为高大,着一身破旧的深红皮甲,面目隐藏在兽骨面具之下。颈间黑色珠串上,挂着上古妖兽的牙齿、指甲。
那一身装扮,无论怎样看,都不是当世之人。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握着一柄剑,质地非铜非铁,幽黑的剑身,不时闪过一道冷芒。
——但那不是一把怨气缠绕,会蛊惑人心的凶剑。
与龙渊的七柄凶剑相比,它带给尹千觞的感觉,是纯粹、不掺杂任何一丝杂质的锋利。
极致的、足以劈山裂海的锋利。
尹千觞被从古镜中现身的人与剑所慑,一瞬之间,竟不能有所动作。
情形虽然诡异,但他分明知道。
那是……魔物!!
因他忽然记起,千年古镜,因缘巧合之下会成为魔界通往三界的通道。
虽然万千年来,一直未曾有人明白,这“因缘巧合”的实质是什么。这一刻,尹千觞心念转得飞快,已是明白。
魔物,群聚于与三界空间相反之处;
寻常镜子,已能照出与现世相反的空间。若是千年古镜,长久吸收天地与人魂中的精气。古物聚灵,情理之中。
更何况……
尹千觞的目光移到铜镜上。镜台上,龙渊部族的标记似是在嘲笑他的失算。
——数千年前,龙渊人以炼魂之术冶铜。
——不止凶剑中聚集魂破,那一面铜镜中,也是有魂魄的。
女娲说执念生魔,由此看来,魔物何尝又不是由魂魄的强力波动而聚形?
因而,真相大约就是——尹千觞解开了绝云剑封印,剑中魂魄却与铜镜中的魂魄相互呼应,魂力震荡,打开了通往魔界的通道,便有魔物经由这条道路来到人间!
转念之间,尹千觞已是想通其间种种关节。他将掌间凝聚的幽蓝法阵,猛然掷向那魔物。而后,开启女娲的传送法阵。
他自问没有十足的胜算,与这不知来历的魔物纠缠。
然而幽蓝光芒浦一浮现,他正要踏入法阵。强大的力量,劈天盖地压过来。待尹千觞回过神来,抬手都极困难。
但那魔物什么都没做,只是他手中的剑,闪烁冷芒。
仅仅是锋利的剑气,就压制得尹千觞动弹不得。
“毁了安邑遗民倾尽全力铸造的神剑,就想逃跑?”
下一瞬,尹千觞耳边响起嘲讽的低笑。
明明除了他,封印地内再无活人,他却感到有一阵微弱气息从耳边拂过。
就像,一个人的呼吸。
他艰难地转过头去,又一个身影,自近在咫尺的地方浮现出来。
那是一名年轻的男子,身着粗糙的麻布衣衫。
脸色苍白、形体瘦弱,容貌如女子一般清秀,左脸却有一道粗粝的疤痕,自眉骨划至下颔。为原本有些模糊的面貌,添了几分戾气。
他眼中闪烁灼灼的神采,带给尹千觞的印象是——锐利。
而后便有锋利的剑气,在尹千觞身边游走。他毫不怀疑,下一刻,这诡异的青年,便能以剑气将他凌迟。
尹千觞的生死存亡,确实就在这青年一念之间。
那名身着深红皮甲的魔物却忽然出声。“襄垣,放过他,他是女娲族民。”
青年仍然目不转睛盯着尹千觞。“女娲族民?那又如何?”
“你才醒来,有些事并不知晓。我族为伏羲所灭后,残存族民建立龙渊,又被女娲所庇护,延续至今。故而他虽毁了我族之剑,我仍想放他一条生路,算是替我族偿还女娲恩情。从此以后,便与女娲两不相欠。”
青年闻言,总算放开尹千觞,转过头去注视魔物。
“女娲救过安邑遗民,你就放过女娲族民一次,蚩尤,你当了万千年魔帝,想法仍是如此简单。”
魔物兽骨面具的唇,微微弯了起来。
“魔物因执念入魔。入魔的一刻起,秉性已定,又怎会改变?与你不是恰好相配?”
青年也笑了。“说得不错。万千年时光流逝,只有你我不变,真是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