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大梦谁先觉（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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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明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这对他来说是件颇为反常的事。窗外树叶在毫不疲倦地沙沙作响。他闭着眼睛，眼前却始终浮着熹微的暖色，朦朦胧胧的。
也许是天要亮了，他翻了个身，草乱地想……大梦谁先觉……就算天亮了，也不妨再睡一会儿，唔，或者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再……
哐——
屋外隐约传来碰撞的声响，湿冷的，好像沾着清晨的露水。这让他回想起早些年，跟随叔父戍守豫章时，所熟悉的那些金柝巡夜声，以及相关的一切战火与刀光。
但那已经太遥远了，遥远得只剩模糊的片影。他现在在远离战乱的荆州……他在水镜府里。所以屋外的声音，多半又是庞士元的杰作。
说到杰作他就想起某年夏天的笑话。水镜学堂休假的时候，正好嫁到庞家的诸葛二姐回家，凤先生突发奇想，亲手做了把羽扇，托二姐带给孔明。二姐面带不解地问，士元你为什么会觉得舍弟需要扫帚。士元的表情僵住了。二姐继续善解人意地说，好士元，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该给他找个执帚之人了。士元从此愤而决定，大丈夫志在天下，再跟某人一样荒废正业做手工他就不姓庞。
后来“某人”没少因此而嘲笑凤先生。他说士元你对我的巧工嗤之以鼻，根本就是出于技术上的羡慕嫉妒恨。士元反呛一句，也不知是谁在孔明灯上画只燕子，却被人问画小鸡做什么。孔明挑了挑眉毛说，哄他们的，其实那不是燕子而是凤雏，炸毛的凤雏……
哐——哐——
刺耳的声音越来越响。他开始怀疑士元根本就是在……催他起床。于是他不甘地睁开睡眼，涣散的视野里，果然模模糊糊有一叠人影，正背着手地站在他的门前。
他揉了揉眼。人影凝聚清晰起来。果不出所料，除了那庞士元还能是谁。于是他拎起被子，蒙头盖上。
门外那人愣了一下，然后快步走到榻边，没好气地，压低声音吼道：“诸葛孔明！”
“一大早，扰人清梦。”他在被子里含混地说。
“大好晨光，你竟‘高眠’……”士元皱起了眉，语气里反倒含着几分森森笑意——不知这是否属于怒极反笑的范畴。
“大好晨光，正可补觉。”孔明声音散散漫漫的。他睡意已消，却不由享受起把凤先生惹恼的过程。他期待着对方的下一部动作。是直接把他揪起来，还是索性抬脚走出去？
未料对方站在那里没动，只是抱了手臂：“我在后山发现一种神奇的药草，今日去采，你可想同去，想去就起来。”
“药草？”孔明从被子里露出头来。
“治疫病有奇效的药草。你最近不是一直想找么？”
孔明稍微一怔，从刚刚睡醒的、尚不十分清明的记忆里打捞出自己确实在搜罗奇药这样的念头。他眉梢动了动，之后几乎是一骨碌便爬了起来。
“一提了精神，倒比兔子还利索。”庞统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不由想到。
荆襄五月向来风光明丽，这一天的天色却是异常。天地之间弥漫着青白色的湿霾，空气潮得仿佛能滴出水来，近处的屋舍像是在檀溪泡过又曝晒出来，连远山都像披了层纱，望上去一片白雾蒙蒙。
孔明走出门外，下意识地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吸进气后却冷不防差点咳出声来。这天气倒是糟糕到了一定境界……他暗自腹诽。
“若非在这种鬼天气，草药还不好找。”庞统显然看出他的心思，在一旁不紧不慢地说。
“要在这种天气？难不成你要带我找的是藓苔蕈菰之类。”孔明笑道。
“等你见了自会知道。”庞统扬眉，拍了拍衣袖说，“跟我来吧，记好了路。”
虽说后山地界不小，孔明也自认对这一带的山道颇为熟稔。未想被人带着一路九转八弯之后，竟来到了一条从未走过的幽深小路上。所行之处越来越陡峭曲折，杂草和树木也愈发繁茂起来。
藤蔓横生，根葛交缠，空山寂寂，连往日那些樵采的山夫民女都没了踪影，只听得见自己踩在草叶上的脚步声。
“士元啊，”孔明挪开有一根横斜着挡在眼前的枝条，忍不住问道，“你确定没有走错路？”
“放心就是。”士元语气不带着丝毫的犹疑。“就是这条，你只管把路记好。”
“我可不敢放心，”孔明挑了挑眉调侃道，“那次同行，有人也是铁定地说不会记差路，结果不仅迷了路还让蛇咬了一口，最后还是我背着你——”
“咳，”士元干咳了一声，“百密难免一疏。不也有个自称通晓天象的家伙，出门前不看天色，到我家的时候淋得，都快不认识了。”
“那是因为广元说你有急事。”孔明自我辩解。然后他忽然就笑了。他发现他们总是以互相挖苦为乐，并且乐此不疲。
然而就在这一笑一出神的工夫，他没留心脚下一块凸起的树根，竟被径直绊得摔了下去。
“诶？”庞统转过头，脸上露出一瞬间的关切，匆忙伸出手，要扶他起来，却忽然停住了动作，手臂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僵在空中。“你——”看到对面迎上来的清明的目光，他定了定心神，“你若是累了，直接坐下休息就是，大可不必——”
“我说，”孔明没好气地打断，“不肯帮忙也就罢了，大可不必雪上加霜。”他一边说着，一边自己站了起来。还好没有崴到脚。
“雪上加霜才是我，雪中送炭那是徐元直。”庞统笑吟吟道，“你真的没事？不如在此歇息一会儿，我不会笑你。”
“没事，继续赶路吧。”孔明往远处看了看。没想到这山路竟越走越深，虽然真的走得有些疲了，他不由想知道更深之处等待着什么。
一路走下去，已时近正午。天热得像个蒸笼，偏还潮得很。林间水汽蒸腾，在阳光下弥散出些许奇幻迷离的色彩。
直到终于有一阵凉风拂来，庞统指了指前方：“就快到了，前面有条小溪，过了溪就是。”
“小溪？可是檀溪的分流？”孔明问道。
“也许吧。”庞统目光游移了片刻，“据说它叫万安溪。”
“哦，这样……”
“你在想什么？”庞统皱眉，注意到了对方的心不在焉。
“檀溪。你说，先——先前，人们传言的玄德公跃马檀溪之事，是真是假？”
“怎么忽然想起这个。”庞统不由一哂，“总会有那么点天人之力，也不足为奇。”
孔明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却停下了脚步。他看向刚才走过之处，一棵大树下，开着一丛明丽的野花，色彩火艳得简直可以燃烧起来。一丛从未曾见过的野花……
“你到底在想什么？”庞统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别忘了记好了路。”
“我在想，”孔明看着他，“士元，这已经是你第三次叫我记路了。”
“这是自然。”士元语气如常，“下次你要自己来。路这么远，我陪你仅此一次。”
“放心吧，我不会记差就是。”孔明一笑。庞统忽然觉得有一种柔软、和缓的情绪融化在他的眼神里，却又辨不分明。
“元直投奔玄德公也有些时日了，不知近况如何……我们不妨一起去看他？”他们沿着竹桥走过小溪的时候，孔明忽然提到。
“你，我，一起去那刘玄德的官衙找元直？”庞统用一种怪异的神情看向他，“你不打算……”
“开玩笑的。”孔明轻快地说。“只是想念元直了。”
这人昨天喝醉今天没醒么，庞统不禁有些无语地想。他决定岔开话题：“对了，那个近来很喜欢缠着你的小鬼，马家那个，你觉得他怎么样？”
“……怎么你也这么问？”
“也？”
孔明停顿了一下：“季常也问过。你看呢？”
“过于爱出风头了，总像浮在云端。你留心他些。”片时的安静之后，庞统说道，“我们到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大梦谁先觉（上）
